丞相府邸祭奠已畢,靈堂封起,為亡靈歸來預留場地。
巫祝唱起招魂歌,咿咿呀呀,像一場夢囈。
棠棣倚棺,回想與棺中人的突然相遇和猝然別離。
一個戰(zhàn)勝國的將軍和一個亡國的公主。
這段婚姻,說得明白徹底,是秦王把她當做一件戰(zhàn)利品送給了滅韓的功臣。
嫁他既是恥辱,那他,究竟是仇人,還是親人?
這一問,棠棣沒有答案,怨他無情又戀他銷魂,仿佛冰涼的棺槨還殘存余溫。
此時此刻,愛比恨要多:招魂幡,白燭焰,還未走遠的你,能否歸來看一眼?
巫祝離場,侍人退下,昌平君和雍城公主也還屋歇息,棠棣仍然不肯去。
兩位老人都曾年輕,知相思難醫(yī),便留她獨宿靈堂。
夜涼雨潺潺,風入簾幕,吹動燈心焰。
暗夜里,黑影拂雨簾,落入帷幕間,無聲無息,如鬼魅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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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抬手撫棺,由緩緩輕撫漸至用力狠推,她想見他最后一眼。
推不動,她便跪起來用勁,卻發(fā)現(xiàn)棺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影。
一個人形的影子,疊著她的影,落在棺上。
“誰?”
棠棣猛然回頭,白幔落了下來,將她完全遮住。
她想將白幔扯下,卻被影子從身后抱住。
影子輕咬她的耳垂,又緩緩吻向她脖頸,熟悉的氣息將她淹沒。
“是你嗎?”
棠棣哽咽著聲音輕問,影子沒有回答,而是吻住了她的唇。
夫妻之間,熟識的不只是臉,還有彼此的身體。
她想掀開幔布去撫摸,卻被困住手腳不得伸展。
隔著一層幔的吻,仿佛兩個世界的愛。
是你魂魄回來,與我道別嗎?
棠棣不再去揭幔帳,任憑他擁吻撫摸,鮮活的身體對這愛撫報以熱烈的回應。
他愛她,便在這里。
她是一個真實的女孩子,從不矯揉造作地逢迎。
韓國朝堂初見,她就那樣明艷艷地撞向他心里。
后來,陰差陽錯成為夫妻。
她的恨,她的愛,都大膽而鮮明,不帶絲毫虛偽。
這天崩地裂一剎,山海相撞一刻,她都全情投入。
暴風驟雨過后,他輕輕吻過她額頭,又化作一道影消失在雨夜。
她精疲力竭地癱在凌亂的白幔里,不知這一場溫存是夢還是醒。
天明時她徹底醒來,卻在所有人的眼里發(fā)了瘋。
“他還活著!”
沒有人相信,除了雍城公主。
雍城再次逼問,昌平君無奈之下打開一隙棺門,里面確有一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
懸案就此了結,忌真的死了,隨咸陽塬的春風,葬在驪山王陵之側。
昨夜春風一度靈前雨,當真是鬼魅歸來補一場生死訣別。
別后斬斷相思,從此天南地北,對面不相識。
春苗播下后,秦國大軍集結,意圖從趙國舊地向北叩關燕境。
而秦國畜牧商烏倮的馬隊早已由東胡向南輾轉進入燕國國都。
縱是北國春遲,cw也暈染了巍峨山河。
易水冰消,蒹葭新綠,燕子還舊巢。
清河差不多掃完荊軻的書,不求甚解地囫圇吞過一遍。
她像野草一樣瘋長,周遭的事物都趕不上她的生長速度。
琴姬看著還巢的家燕,回憶這個季節(jié)咸陽的寒暖,盤算著丈夫回家的時間。
清河卻已經(jīng)篤定,荊軻回不來了,縱然回來,也只會是尸體。
清河篤定。
魯仲連也篤定。
高漸離更篤定。
唯有荊軻的妻,只懂聽曲看譜,時常困惑難解:“為什么他還不回來?”
高漸離擱筑:“或許是要常駐咸陽?!?br/>
清河擱書:“聽爺爺說,有些使臣要一直住在外面,掌管本國人在他國的衣食住行安危什么的,爺爺是吧?”
爺爺曬著暖陽揉著腿,隔籬在鄰院附和:“是呢!有的人啊,頭白了才能歸國呢!”
琴姬只是懶理俗事,卻并不癡傻,能覺出來這些都是托詞。
她欲言又止反復再三,問高漸離:“能否勞煩你,去問一問太子?”
高漸離垂頭弄筑,避開她的視線:“廟堂之事,豈是我一個樂師能問的?”
琴姬合上琴譜,搖搖晃晃站起來,冷冷道:“那我自己去問罷。”
“唉!別別別!”清河扔了書,跳窗出來:“還是我去吧!”
爺爺在鄰院跳腳:“又想往哪兒跑?老實呆著!”
清河悻悻跳回書房,目送高漸離背起筑推開柴門而去。
若有好消息,太子定會差人來報喜,不報喜也不報喪,說明都是壞消息或者還沒消息。
高漸離不想聽到壞消息,他恨不能從此聾了瞎了,就可以不用再聽別人說起荊軻,就可以全當荊軻還好好活著??墒遣荒?,荊軻留下一個家,留給他一份責任,擱不下。他多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可惜天不遂人愿,眼淚剛到眼角,就硬生生憋了回去,因為身后屁顛顛跟上來一只猴。
猴兒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咧嘴一笑漏出兩顆小虎牙。
“嘿嘿!我……我進城給爺爺抓點藥……他的腿呀,又犯病啦!”
高漸離用腳指頭都能想到,這鬼丫頭定又是掀了房從后門溜出來的。
清河喜歡鬧騰,爺爺許久聽不見她聒噪,瘸著腿過來看,氣得白胡子吹上了天。
“你說,我養(yǎng)她干什么呀?養(yǎng)只小狗還知道聽人話呢!”
老人日常嫌棄孫女,孫女日常嫌棄爺爺,琴夫人的日常就是聽他們爺孫互相嫌棄。
琴夫人往常都含笑聽著,今日煩悶不想聽了,反問:“那您老干嘛不養(yǎng)只小狗???”
老人愣了片刻,嘟囔:“狗崽子又不會做飯?!?br/>
正到飯點,老人的肚子咕咕響了一回,琴姬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那今日是吃不上熱飯了?”
老人見她肯笑,知她心結還能解,也嗔笑道:“哪能?老爺子又不是白吃飯的!”
他說著便轉入廚房窸窸窣窣拾掇起來,須臾探頭來問:“娃呀,有空沒,搭把……腳!”
琴姬揚眉,老人在請她幫忙,這是她雙手被廢以來,第一次被人需要。
她走進廚房,老人已經(jīng)點燃了灶里的火,火苗兒紅紅的,溫暖又旺盛。
“我老了,不中用了,顧不過來。我忙灶臺上,你幫個忙,給添個柴!”
他說著,墊了個軟墊在柴堆上,讓她坐著,又撿了一捆不帶刺的柴棍放在她腳下。
“你看著火,火小了就往里面添一兩根,拜托啦!”
琴姬點頭,用腳去勾木柴,第一回掉了,第二回歪了,第三回就穩(wěn)穩(wěn)當當送進灶里了。
用腳比用手費力,才添兩根就累得滿頭大汗,但是她好開心,努力一點,就不是廢人。
茅檐升起炊煙,小院里盈滿人間煙火的氣息,就連清河隔著山頭都能望見。
“哎呀!漸離先生!咱們進了城,先去宋先生家吃個飯好不好?”
高漸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人是鐵飯是鋼,蹭飯是普天下第一等不害臊的事情。
清河盤算著別人家蹭飯,家里也來了不速客蹭飯吃。
爺爺煨粥蒸面殺雞燉肉作為對孫女不聽話的報復??蓱z清河養(yǎng)了一冬的半大雞仔就被老人端上桌。他給琴姬盛了一碗:“你多喝點,都是你的功勞。你那柴火啊,添得正好?!?br/>
琴姬用斷臂捧起,輕輕啜了一口,好香。
她笑了,滿臉紅彤彤的顏色,滿心烏云散去,一片明麗麗的晴天。她還是有價值的,只要肯努力地學,或許荊卿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妻子,或者一個有用的人。
“老人家,謝謝你?!?br/>
老人含笑擺手:“我得謝你!待會丫頭回來,你替我攔著點。我饞她這只雞很久了!”
他說著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口,很滿足。
“我好餓,能賞一點吃的嗎?”
柴門外傳來甜甜的聲音,老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衣不蔽體的約摸十來歲的女娃站在門口,楚楚可憐地向里望著。
女娃說話不像本地人,一問才知是趙國逃難的,琴姬讓她進屋一起吃。
那女孩也不怯生,徑直上桌來,飯畢可憐巴巴地夸琴姬的衣裳好好看。
琴姬便征詢老人的意見,可不可以把清河的舊衣裳找一件給這女娃穿。
老人連連點頭:“隨便挑。有身水藍色的,她不喜歡,就給這娃娃吧?!?br/>
事實上,那身慶都送的衣裳,清河最喜歡,短得不能穿了也不舍得扔。
那小女娃接過衣裳道過謝就跑走了,琴姬目送一番,轉過廚房來幫忙。
她嘆了口氣:“莫不是又要有兵災了,趙國的難民都跑到薊城來了?”
老人突然停住刷碗的手,怔怔地看著琴姬,良久,說了一個字——
“走!”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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