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原來如此
圈圈畫畫,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有人說話,懵懂地抬起頭來,鳳棲梧已站在桌前,微帶笑意看著他。
“出去走走?”
索歡揉揉眼,“腦子看糊了,沒聽見大人說話,有罪有罪!”忙起身穿好外袍,鳳棲梧往他手里按一個手爐,便帶他出了書房。
剛從那樣暖和的屋子里出來,外面的冷風吹著實在不好受。索歡把小手爐貼在臉上,舒服地嘆了口氣。
“我記得你之前戴過暖額,現在天真冷了,怎么反倒不戴了?”
“累贅得慌,不如這樣子好,每日里地龍燒著,也冷不著我什么?!彼鳉g說得輕松,身體卻不爭氣地打了個抖,鳳棲梧一笑,將自己的厚外帔解下給他系上。
外帔是元寶領,溫柔地貼合頸部,上面還帶有另一人的溫度和氣息,淡雅的,似有若無,卻透過幾層衣物,侵入肌體。
只不過剎那愣神,鳳棲梧已走出幾步遠,索歡甩甩腦袋,追上去問:“大人不冷?”
“還好?!兵P棲梧道。他里面并沒有太厚的衣物,只是在深衣外加了一件罩衣,能從下擺看見淺色的高頭履。
索歡原以為他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不想真的只是帶自己出來走走,而且沒有目的地,只是一味亂逛,每逛一處,就與自己說這是些什么東西,有何來歷等。旁征博引,天上地下,包羅萬象,講的自然比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下人好太多了,索歡被吸引住,不時地發(fā)問,兩人俱是神色輕松。
小潭里的水流不大,水聲也是細細的,大量紅色花瓣在水面上打著轉兒婉轉飄過。鳳隸蹲在潭邊,小心拂開花瓣,將水翁沒入譚中滿裝一甕,起身時,見不遠處的樹下,鳳棲梧言笑晏晏,另一人亦滿臉帶笑的癡迷。
這不是那位索歡公子?
鳳隸好生訝異,這個時辰相爺怎會同此人出現在這里?
反正要躲也來不及了,鳳隸按捺住滿心疑惑,裊裊娜娜地走上前去見禮,笑道:“相爺好興致,竟帶著客人來此地?!比缓笥窒蛩鳉g頷首表示問候。
鳳棲梧道:“他想知道洗胭脂有什么由頭,就帶他去長長見識。你在這里做什么,也同其他人一樣用這里的水洗臉么?”鳳隸拍怕水翁,說:“這里的水干凈?!?br/>
他拉住她的手指輕輕一握,放開,含著兩分關切責備道:“也不怕凍著,下次叫旁人來打水,別由著她們懶。”鳳隸垂首一笑,溫婉羞澀,但她畢竟不是小女子了,羞得太過反而不像,馬上抬起頭來對索歡介紹:
“公子不知道,這水就是洗胭脂那邊流過來的,被石子砂礫過濾,更加清澈。洗胭脂的名字來歷有二,其一是它水質潔凈,相府里的女孩兒都喜歡到這里來打水洗面,其二嘛,索歡公子去了一見便知?!?br/>
鳳棲梧默然一想,道:“這樣,你既在這兒,便領著索歡公子走一趟,我還有些事亟需理理。他還未用午膳,看夠了你就送他回思來居傳膳。”
“是。”鳳隸柔聲道:“相爺別忘了加件衣服,您的手也冰得很。”鳳棲梧拍拍她的肩,腳步輕快地離去。
索歡暗自皺眉,這算什么,說走就走了?
鳳隸招手喚過一個婢子,將水翁交出去,然后對索歡爽朗笑道:“洗胭脂水性陰柔,倒是我這女人家更知道些,我陪著公子,若有不周之處,還請擔待些個兒?!?br/>
女人善變,峋院那次你可是沒給好臉色呢。索歡心里贊嘆,原來習武女子,居然也能這樣柔順,長相雖不驚艷,卻也賞心悅目,笑起來時頰邊的梨渦尤其動人。可惜……苦命之人,怎么碰到了郡主那個夜叉!
原來索歡已知她二人不和,親眼見過暝華郡主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呼來喝去,不給一點顏面,彼時是索歡到無音閣的第四日,點卯之后自然跑到外面游蕩,竟好巧不巧隱在樹后瞧見一場好戲。
這姑娘也是太好脾性兒,好歹傍著宰相,居然默默忍受。心寬啊心寬,索歡不住嘆息,這么寬的心有什么用啊?拼的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郡主又怎樣?麻袋一套幾棍子下去照樣哭爹喊娘。
并未走多久,跨上一拱石橋,眼前驀然出現一方水池,不是很大,卻叫索歡驚嘆,繼而恍然大悟:池子對岸地勢漸高,花樹綿延,籠在濕潤的水汽中,恰似女孩子腮邊的胭脂。一陣風來,輕薄嬌柔的花朵被扯得離散,花瓣紛紛揚揚,落到水里,低頭可以清晰地看見池底鋪了一層厚厚的胭脂紅,隨著水波輕晃。
“公子你瞧,這花開得多熱鬧!皆因這片兒有一脈溫泉,地氣濕暖,地上的花得以常開不敗。水里的紅是花瓣沉入經久化開所致,把它們舀回去曬干,真可以做胭脂使?!?br/>
鳳隸轉向索歡解說,目光從他的外帔上溜過,定在他的側臉上。
這男子,長得很好。不過也就是好而已,到不了驚為天人的地步。相爺怎么偏選中他?
——從見他二人開始,鳳隸就很疑惑,這表面平靜的相府暗里多少雙眼睛,相爺竟親自領著一個男倌四處走,讓他穿著自己的衣服,一路上有說有笑……他不是不知道底下的人會傳出什么。并且自己每日到此打水是習慣,春夏秋冬,風雨無阻,相府里盡人皆知,他卻佯作不知,還叫她帶這男子觀覽。
若郡主知道了,必定從此視這公子為仇敵。這位公子,他可明白相爺的用意?
且待我試他一試!
鳳隸打定主意,便不時瞧瞧索歡,面帶哀怨神色。
“怎么了?”
她輕輕搖頭,努力一笑,目光低迷地飄過他的脖子。索歡摸了摸頸下盤扣,瞬間了悟,忙擺手道:“姑娘別誤會,這個確是你們那位的,不過是看我身體弱,暫借我御寒而已,你們大人是好人,不像外頭傳的那般……呃,壞,姑娘你可千萬別多心啊——”
他不明白。鳳隸釋開愁眉,心里想笑,好人?哈!
既然相爺終于受夠了暝華,不幫一把,也就算不得與他心有靈犀。
“原來如此,那公子可得好好保重自個兒,還有的冷呢,要是凍壞了,魏姑娘可不得心疼死。”她格外意味深長地笑兩聲。
索歡并不喜歡這樣的玩笑,面向池水淡淡回道:“醫(yī)者父母心,誰生病她都見不得?!?br/>
鳳隸翹著唇角,贊嘆道:“確乎如此,魏姑娘菩薩心腸,郡主那樣打她,她還不計前嫌去醫(yī)治,更何況公子與她的情分非比常人。我平日忙,且要避嫌,不好去看望,公子代我問個好??ぶ髁曔^弓馬,手勁是大些,可畢竟女兒家,應不至于傷筋動骨,公子你告訴她,要什么藥材盡管說,大宗的我沒辦法,小忙還幫不上么!”
“……”一絲扭曲極快地劃過,索歡勾著唇尖冷笑道:“多謝,隸姑娘若真有心,攢著小恩小惠幫個大忙吧!只怕姑娘是無心之言,來日別說幫忙,便尊面也難一顧?!?br/>
鳳隸胸中一動,忙道:“公子謬矣,鳳隸著實有心,卻要看公子的大忙,是否讓鳳隸有心,無力?!?br/>
“好一個有心,無力?!彼鳉g道:“姑娘之有心無力,由索歡略盡綿薄,使之為有心有力,何如?”
“此話當真?”
索歡微一沉吟,咬破食指伸出橋欄,一滴艷紅落入水中散開。
“以血為誓,若有一字虛言,愿同此花,遇風即散,遇水則化,今生飄蕩,來世無依?!?br/>
“好,”鳳隸笑道:“公子爽快!我原以公子得魏姑娘為幸,竟不知魏姑娘得公子亦幸。公子與魏姑娘待彼此之意,令人羨妒。”
“男兒怎比女子情深?我待她遠不及她待我?!彼鳉g搖頭道:“我餓了,煩請隸姑娘帶我回去吧?!?br/>
鳳隸回到住處,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慢慢地笑起來??催@屋里的擺設,沒有一件是下人用的,可是,她沒名沒分,的確就是個下人——有什么要緊,只要中用,宰相就用得著她,不止是床上,還有監(jiān)視暝華。
最初的確以為暝華會成為相府的女主人,她嬌俏美麗,貴氣天成,一片癡心,家族,地位,權勢,哪一樣不是對男人的致命誘惑。最重要的,鳳棲梧也很喜歡她,在都城里寸土寸金的地界置了一所豪宅,方便她上京居住,甚至在府里專門為她劃一片地建起皎梨堂,許她把家奴帶進去伺候。
這樣寵上了天,不為娶為什么?
后來才知道,宰相大人,寵她慣她喜歡她,但是,不愛她。一個愛上權力的男人怎么有心思去愛女人?暝華能得到他的喜歡也許只源于投了個好胎,她是逗趣的小孩兒,是安南王的獨女,是天曄的郡主,但不能是女人,尤其不能是他的女人。
鳳隸知道他對一個女人產生興趣時的眼神,志在必得而又漫不經心。他口味獨特,相對于美麗癡情的少女,似乎更中意睿智成熟的女人,至于容貌出身,有才無才,清白與否,倒不是首要考慮的標準。事實上,鳳隸的年齡就不算小,還曾配過婚,若非丈夫故去,孩兒都能上學堂了。
鳳棲梧對暝華好么?好!喜歡么?喜歡!有興趣么?鳳隸可以保證,一點也沒有。宰相叫她去照顧郡主,名為照顧,其實就是變相的監(jiān)視。
他讓人監(jiān)視暝華,并非想掌握她的情況,也不為滿足好奇,只是擔心她太過驕縱而闖禍,起到防范于未然的作用。除此之外,她的愛好,她的口味,她的交際,他全都沒興趣,很少主動過問,甚至可以說,他對暝華的了解還不到鳳隸的十分之一。
曾有件很尷尬的事,他想到要送暝華東西,卻是糖畫,畫的一只小狗,因為是他送的,暝華當然異乎尋常地高興,不想悲劇發(fā)生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暝華每天都收到幾支糖畫,畫盡了世上的飛禽走獸。鳳隸很想告訴他,郡主為了纖細的身材,早就不吃甜食了,并且也不大喜歡動物。
可見,宰相大人對郡主殿下的好都是虛的,也許他早就受夠了她,只是礙于安南王情面不得不裝裝樣子,現在他終于下定心趕走郡主,鳳隸覺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機會來了。
可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豈不直接有效,為何要攀扯一個男倌進來……這時,一陣急切的敲門聲打斷了鳳隸的思考。
打開門,是一婢子神情慌亂:“隸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