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漸濃。

    納涼的人們開始離開街道，夏夜變得更加清涼。就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邊劉楚已經(jīng)送走了于濛濛，在貓的監(jiān)督下繼續(xù)進(jìn)行他嚴(yán)苛又痛苦的身體改造計劃。

    但在這里，在昏黃的、閃爍的街燈下，一個女孩子正在推著一輛老舊的三輪車，慢慢走。

    這輛車看起來很沉重，這里裝滿了骯臟的編織袋。推車人的背影看起來修長矯健，兼具年輕女性特有的窈窕柔美。如果只看背影，街上的浪蕩子們或許還會忍不住吹一個口哨。但如果超過了她來看她的臉，會發(fā)現(xiàn)她的面孔上有一塊丑陋猙獰的胎記。

    這塊暗紅色的胎記覆蓋了她大半張臉，上面還有鮮紅的、像血管一樣的脈絡(luò)。這使得她看起來仿佛被人剝了皮，分外恐怖——恐怖到壓根兒不會有人在意這個女人的五官輪廓到底是不是秀麗可人的。

    實際上在平時，在很久很久以來的“平時”，附近的很多人會對孩子說，再搗亂，就讓石笑來看你！

    然后就可以止住小兒夜哭了。

    石笑正在推著這兩裝滿了廢品的木板三輪車走，因為車鏈壞掉了。但她并不覺得這是一個苦差事，相反的，還有些愜意的感覺。

    因為這條街道如此空曠寂靜，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車輪的軋軋聲回蕩。沒人會圍觀嘲笑她，也沒人會被她嚇到——她可以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子慢慢地走，經(jīng)歷這段在白天的時候人來人往的道路。

    十九歲的石笑對此并不感到分外難過。作為一個生下來就不知道父母是誰、被一個撿破爛兒的老男人收養(yǎng)、在打罵聲中渡過了十六年的孤女來說，她覺得最慶幸的事情就是，那個老男人在三年前死掉了——而在此之前老男人已經(jīng)不止一次，流露出某種令她覺得后背發(fā)涼的眼神。

    現(xiàn)在她獨身一人享受自由和孤獨，覺得世界變好了一點兒。

    當(dāng)然，只是“一點兒”。

    車輪停住了，石笑低下頭。

    因為打從前面的巷子里走出來一個腳步踉蹌的男人。

    石笑習(xí)慣地低下頭讓自己的面孔藏在陰影里，讓那男人先走過去。

    但幾秒鐘之后石笑聞到了酒氣。那男人沒有繞過她，而是搖搖晃晃地靠近了她，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在這一瞬間，石笑知道這個人喝多了——而且是喝了很多很多。

    前十幾年被養(yǎng)父酒后毒打的經(jīng)驗告訴她這個男人此刻大概已經(jīng)失掉理智——他幾乎不能感受到自己手上的力度，甚至不能感受到確切的方向感——只剩下本能在驅(qū)使他。

    這人的身體隨后貼上來，用另一只攬住了石笑的腰。

    一切發(fā)生極快，那人仿佛覺得自己在家里攬住自己的妻子、或者他的某個相好、再或者一個不會反抗也不會尖叫的木頭人。

    接下來，他試著將石笑拉進(jìn)剛才他走過的那條小巷。

    醉意朦朧的他，此刻的意識當(dāng)中只剩下一個身影——一個窈窕修長的女人的身影。至于他現(xiàn)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及做了什么之后會產(chǎn)生哪些后果，一切不是他可以思考得明白的。

    這樣突如其來的可怕經(jīng)歷讓石笑愣了很久。并非僅僅是因為“這是一件不常見的、可怕的事情”，還因為——從她記事開始，幾乎沒人這樣親密地同她接觸過！

    她的身體短暫地僵了一會兒，再恢復(fù)意識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拉到了巷子口，同里面的陰影只有一步之遙！

    她立即猛烈地掙扎起來，試圖用蠻力從那男人的臂彎當(dāng)中掙脫。但對方也是一個年輕人，酒精令他不怕疼痛，更缺乏同情心。他一把捂住石笑的嘴巴，打橫兒將她摔進(jìn)巷子里。

    石笑被摔暈了。她的面孔還在巷子口外的光明中，但身體已經(jīng)被拉進(jìn)去。在她微微眩暈的時候，那男人已經(jīng)撲上來，開始撕扯她單薄的衣服。上衣很快被扯爛，露出洗得發(fā)白的內(nèi)衣來。

    這時候男人似乎被白花花的、充滿活力的青春胴體刺激得動了情，在像野獸一樣啃噬了她的脖子之后，來尋找她的嘴。

    石笑的意識模糊，覺得自己失去力量，覺得自己可能要遭遇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在驚恐、慌張的同時，打心里的某個極不起眼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小角落，生出一絲異樣的情感來。

    有那么一瞬間——雖然僅僅是那么一瞬間——她竟然覺得……

    “他竟然會喜歡我的身體……”

    隨后她感覺男人的動作停止了。一秒鐘之后，那男人發(fā)出一聲低呼，像一頭受了驚的野獸一樣從她身上跳起來，含糊不清地罵了一聲：“他嗎的什么鬼？！”

    他看到了她的臉。

    隨后這男人本身像是一個受害者一樣，狠狠地在石笑的頭上踢了一腳、又吐了一口痰，搖搖晃晃地走掉了。

    這個時候石笑并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周曉通——離開了萬山洪之后像喪家之犬一樣的周曉通。

    石笑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才從眩暈當(dāng)中恢復(fù)過來。她心疼地看看上半身被撕開的衣服，覺得可能沒法兒縫好了。

    于是她就在微涼的夜風(fēng)里坐起來，靠上小巷的墻壁。坐了一會兒她扭頭去看路邊的三輪車，發(fā)現(xiàn)似乎是剛才那個男人離開的時候，將她的車也踢翻了。

    編織袋里的廢品灑滿半條街道，狼狽不堪。

    石笑的心跳慢慢平復(fù)，身上開始疼，并且紅腫起來。但她沒有哭，也沒有尖叫或者慌亂。對她而言最壞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再不會有更壞的了。

    等她覺得自己恢復(fù)了體力，就慢慢走到路邊將車扶起來，開始將散落的廢品一點點往袋子里裝。她忙了大概十五分鐘，手碰到了一件冰冷的東西。

    這東西原本被裹在一層臟土里，她還有印象。很沉，像是實心的鐵塊，或者說，像是一個厚厚的鐵餅。

    現(xiàn)在它上面原本的一層薄土殼被摔掉，露出了本來面目。

    這東西是有紋路的，一種彎彎曲曲的、像是迷宮的、卻似乎具有某種奇特規(guī)律的紋路。而且紋路里似乎被填充了什么熒光材質(zhì)，在微微地發(fā)著淡紅色的光。

    石笑被它迷住了，覺得這是她這十幾年來見過的最美的東西。她將它拿起來、擦干凈，仔細(xì)端詳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放到最上面的一個干凈些的袋子上。

    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但覺得或許是某種新鮮玩意兒——高科技產(chǎn)品。也許是生活優(yōu)渥的人將它拋棄了，但現(xiàn)在輾轉(zhuǎn)到自己手中。她就緊盯著這東西，繼續(xù)將裝好的三輪車推動起來。

    這樣又走了半個多小時時候，石笑回到她那個位于城市邊緣的家中。她的家是一棟破舊的平房，窗戶上糊了塑料布，在夜風(fēng)里微微發(fā)抖。

    石笑沒有像往常一樣現(xiàn)將車上的廢品分類，而是抱著那個迷人的鐵餅直挺挺地走回到家里、沒開燈，躺到床上。

    她這樣伴隨著月光躺了好一會兒，等到覺得自己不知不覺流出來的淚水變干之后，才睡去了。

    夜色漸沉。

    石笑的家附近原本就破敗。在從前的時候她會伴隨著蟬鳴或者蛐蛐的聲音入睡。也許半夜醒來還可以聽得到貓頭鷹咕咕的叫聲，或者野貓追逐過屋頂?shù)穆曇簟?br/>
    可今晚她睡得很好。

    因為周圍極靜。

    但那些小生物們并非因為怕打擾這個不幸的女孩兒而不約而同地收了聲——這種安靜源于恐懼。某種令那些敏感生物相當(dāng)不安的味道或者氣息將它們驅(qū)離這片空間。一些更小些的蚊蟻，或者來不及逃離，就已經(jīng)死去了。

    “鐵餅”被石笑枕在臉側(cè)，她那塊巨大的、可怕的胎記挨著它。

    胎記上血管一樣的紅色脈絡(luò)被鐵餅上的淡紅色紋路映襯得越發(fā)鮮艷，慢慢的，像是有了生命一樣微微地搏動起來——就跟隨著她的心跳。

    十幾分鐘之后，那些紅色脈絡(luò)開始生長。它們生長出更加細(xì)小的分枝，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操縱著那樣，編織。

    石笑在睡夢里微微皺眉，不安地翻了個身。但生長并未停止。

    一個小時之后，石笑的半張臉被覆住了，就好像戴上一張大紅色的、亞麻布的口罩。但實際上，看起來也的確毫無二致。

    倘若此刻周曉通再見到石笑，定然覺得這是一個帶著口罩的、有著一雙美麗眼睛和面孔的姑娘。

    生長停止。

    鐵餅上紋路的里的光芒變得越來越弱，幾不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