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亨納瑞從來都不能理解理想國、尤其是稷下學宮的神經(jīng)病們。對于奴隸制,他不支持也不反對,如果大家都用奴隸他說不定也會用,但如果禁止奴隸,也未嘗不是好
事。但他就是不能理解所謂的“態(tài)度問題”。
他覺得,奴隸就是奴隸。這個異鄉(xiāng)民當過一段時間的奴隸,這是個事實,不會因為稱呼的改變而改變。
況且面前這個掙扎著的異鄉(xiāng)民,都不一定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在“稱呼上給予尊重”實在是無稽之談。
但米氫琳卻認定,這些被圣逐帶到地球的異鄉(xiāng)民,本質(zhì)上就不是“奴隸”——沒有智慧生物生來就應該是奴隸。赫胥黎對待這個問題稍微寬容一些。歷史上,曾有進步力量拋棄了“階級對立”的本質(zhì),而糾結(jié)“身份政治”,最終將親手“善良”扭轉(zhuǎn)成“偽善”。當然,小處防微杜漸是有必
要,但這種情形下就沒必要要求太多了。他用自己的長刀指著這個鐸古斯,用影子壓住對方握刀的手腕,然后奪下了對方的武器。這兵刃很奇怪,是一個弧度很大的刀刃,握持的地方在中部。不管是結(jié)構(gòu)還是配
重,都不怎么匹配地球人的手。
赫胥黎舉著這刀刃,對鐸古斯生物說道:“你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嗎?你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
“沒意義的?!瘪R克亨納瑞聳了聳肩:“鐸古斯被圣逐定義為‘亞智慧種族’,他們這個物種里大腦最發(fā)達的個體在經(jīng)過嚴格訓練之后也理解不了微積分……”
米氫琳刺了一句:“大部分人類也不懂微積分。如果不經(jīng)訓練,人類對數(shù)字的認知也就五到七的樣子,不會超過十……”“我不知道你在高潮個什么勁,女士?!瘪R克亨納瑞推了推眼鏡:“他們的最高值等于人類的平均值,而不經(jīng)訓練的話他們大概也就比地球的動物強,只知道‘有’或‘沒有’,‘多
’或‘少’——我懷疑他的智力甚至不足以學會人類的語言……”
“斗魔!”這個時候,拼命掙扎的鐸古斯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你們!殺!殺!你們!你們!斗魔!死!”
米氫琳看著馬克亨納瑞。
“只會幾個詞可不算‘學會人類語言’?!瘪R克亨納瑞不為所動?!皝喼腔凵铩笔且粋€圣逐提出的概念。它們認為,有些物種可能能夠理解“細胞”“遺傳”之類的知識,卻無法理解更深一層的東西。他們無法理解微積分,也就失去了總結(jié)
麥克斯韋方程組的能力。緊接著,他們就無法理解相對論,無法深入的探討量子力學。而由量子力學的成就所支撐的分子生物學也就無從談起。這種生物雖然有文明,甚至有可能撞大運了完成工業(yè)化。但是,他們沒辦法發(fā)展航天科學,脫離自己母星的引力圈,也沒辦法用強化義體改造自己,讓自己突破演化的限
制。
只要越過某個閾值,生物的智能再差,都有機會往腦子里插芯片,進一步提升自己。但這個閾值之下的生物,就很難做到這一步。
赫胥黎問了一會,發(fā)現(xiàn)這家伙翻來覆去的只會說這幾個單詞。他嘆了口氣,打暈了這個外星人,然后看向馬克亨納瑞:“你對鐸古斯有了解嗎?”
“樹棲物種,也能適應穴居生活。會用火,文明比較原始?!瘪R克亨納瑞聳了聳肩:“《形態(tài)學7》的邊欄有寫?!?br/>
“沒有更多了?”
“那書叫《形態(tài)學7》不叫《外星形態(tài)學7》,我都說了是邊欄了,當然只有這么多?!瘪R克提前擺手:“更多的也別問我了,沒人研究異鄉(xiāng)民的宗教什么的?!?br/>
赫胥黎又看向米氫琳:“我記得你也可以使用社會系魔法……”“如果你是說潛入他的意識,對不起,做不到?!泵讱淞論u頭:“這個異鄉(xiāng)民不是人類社會之內(nèi)的個體,他不懂人類的語言,不理解人類的文化,沒有使用人類社會流通的商
品。別說我,純子那種級別也不可能讀他的記憶。”
赫胥黎看了看無光的甬道:“看起來我們還是需要更小心一點?!?br/>
米氫琳突然抬起手:“稍微等一下……”說著,她從手提包里翻出一個文件夾,取出一張紙。那是一個表格,正面貼著京都純子的登記照,反面則是繁復的花紋,似乎蘊含強大的靈性。米氫琳深吸一口氣,將這
份表格啪一下貼在自己身上。
“咦?‘法師換備’?這么偏門的魔法?”馬克亨納瑞有些驚訝?!皳Q備”這個詞,來自于“更換備牌”。這是集換式卡牌游戲之中的一種規(guī)則。在這種規(guī)則下,玩家除了卡組,還會準備一些“備用卡”。三局兩勝或是多局戰(zhàn)斗之中,允許玩
家使用備牌調(diào)整卡組。社會系、涌現(xiàn)系復合魔法“法師換備”便是這個游戲概念的延伸。這個魔法可以通過儀式,將自己所學的魔法暫時替換成另外一個人的構(gòu)筑,并自動掌握所有必須的前置知
識。這個魔法是復合型的魔法,本身難度偏高。再加上想要“換備”,必須要有其他人主動幫助——必須有人主動將自己的構(gòu)筑公開,作為施法者的“備用牌”。而這個人的魔法
專業(yè)等級也不能超過施法者理解程度。
另外,就算你暫時復寫了一個人的魔法構(gòu)筑,獲得了知識,也只是知道“怎么用”,經(jīng)驗大多不能繼承。這個魔法的施法者,未必比得過他所復制的對象。
種種限制導致了“法師換備”就是一個非常雞肋的魔法。
赫胥黎也有些驚訝:“為什么突然換上京都的構(gòu)筑?”
“你說要小心一點?!?br/>
“可是……”赫胥黎有些遲疑:“京都,很強嗎?”
米氫琳扶住額頭,抿住嘴,用傳心的魔法直接在赫胥黎心底說道:【我是聯(lián)通我們的感知,好方便行動,以及減少暴露的風險……】
【你要不換個戰(zhàn)斗部門的?京都是個政客,以斗犬的眼光來看,她的魔法構(gòu)筑……很娛樂的。】
赫胥黎姑且還是了解京都純子的。他是真心覺得,跟這么個非戰(zhàn)斗構(gòu)筑的人并肩作戰(zhàn)壓力很大。
【無腦快攻閉嘴!】
馬克亨納瑞用腳尖踢了踢昏迷的異鄉(xiāng)民:【你們覺得,這家伙會昏迷多久?要不要保險……】
【現(xiàn)在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沒必要?!棵讱淞論u頭:【奧爾格·劉當初是和約魯巴宗教團體合作,又不是和異鄉(xiāng)民。它或許只是躲在這里而已?!?br/>
【它手上有兵器。它剛才可是想要殺了我啊……】馬克鼻子輕輕噴了口氣:【而且,現(xiàn)在我們在劇情當中。它住在這里,不可能無辜?!?br/>
米氫琳沒有理他,率先越過坍塌的象糞墻,進入甬道。
赫胥黎忙著在異鄉(xiāng)民身上布置一個簡易結(jié)界。馬克亨納瑞不怎么想和這個沒人性的斗犬在一起,趕緊跟米氫琳走。赫胥黎很快也進入甬道。
進入甬道之后,赫胥黎就意識到,馬克亨納瑞其實是正確的。那個鐸古斯可能并不無辜。
甬道上方的排氣系統(tǒng)處于運行狀態(tài)。這保證了空氣流通。盡管這里的含氧量仍舊低于地面,正常人類需要用魔法賦予自己“耐受低氧環(huán)境”的能力才能在這里行走,不然容易缺氧甚至窒息,但鐸古斯的母星大氣含氧量本就低于地
球,對于鐸古斯來說,這仍算是“有點難受的環(huán)境”。
但如果長期在這里生存,還是會消耗氧氣的。更別說這個異鄉(xiāng)民還生起了火。
這個排氣系統(tǒng),是為了讓異鄉(xiāng)民在這里生存下去,所以才保持開啟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排氣系統(tǒng)本身就開啟著,然后異鄉(xiāng)民找到了這里”,又或者是“異鄉(xiāng)民藏在這里,且排氣系統(tǒng)莫名其妙就在運轉(zhuǎn)”這兩者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管是基于“
劇情邏輯”的考量,還是基于“普通邏輯”的考量,那個異鄉(xiāng)民都是有問題的。三人走了幾步,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熄滅的火堆?;鸲堰吘壍怪粋€水桶,地面上有一灘液體,腥臭難聞。馬克亨納瑞認為,這或許是鐸古斯的尿液。赫胥黎撿起水桶看了
看。這是一個普通的鐵桶,整體有些癟了,內(nèi)外都有敲打的痕跡,應該是被復原的垃圾。
被填埋掉,已經(jīng)失去商品價值與使用價值的東西,是否屬于“人類社會的一部分”,是社會系研究領域的爭議問題。
看樣子,讓鐸古斯看守這里的人對魔法有正確的認識。
赫胥黎搖了搖頭。盡管如此,他仍舊不打算回頭殺死鐸古斯。那個可憐蟲只是被利用了而已,他甚至都不能傷害誰,沒必要。
米氫琳將手電光打向墻壁。
那是從沒見過的符號。
這些字是用黑色的碳粉寫的。或許是篝火剩下的殘渣再利用。符號寫得也不是很精美,鐸古斯的手指不是那么適合書寫。
文字是符號。符號本身沒有規(guī)律,但是人類固有的習俗賦予了它規(guī)律??梢哉f,“文化”規(guī)定了“符號”指向的“概念”。而受這制約的,就是“語言符號”。
語言符號與非語言符號之間涇渭分明,但也可以相互轉(zhuǎn)化。人類擁有陳述的能力,也能夠通過表情與肢體動作傳達意義。
而學習到一定程度的社會系魔法師,具備一眼看穿“語言”的能力。只要這符號在人類社會之內(nèi)是有意義的就可以。
但借用京都純子構(gòu)筑的米氫琳卻察覺到了,這些符號之下是空的。在人類社會當中,它們毫無意義,比涂鴉還要更無意義——涂鴉至少傳遞著人類可以理解的情緒。
這些符號底下卻是空的。
而另一方面,他能夠感覺到這些符號之下的微弱靈性。它們似乎屬于某個神秘學系統(tǒng),在那個神秘學系統(tǒng)之中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可它們是無意義的……
感官與感官,思考與思考之間出現(xiàn)了巨大的矛盾。米氫琳的理性思維竭力調(diào)和這種矛盾,企圖消除這種別扭的感覺。
“人類所不知道的魔法……”
但這個念頭只讓米氫琳覺得詭異。人類所不知道的魔法當然存在,圣逐和神靈都有發(fā)明這樣的技術。但人類與圣逐、神靈所使用的“魔法的理論”是同一套。這也是圣逐和神靈對人類最大的需求?;蛟S人類
是解開兩個宇宙謎團的鑰匙。
換句話說,“魔法的理論”,也是從人智之中誕生的果實。
哪怕不認識,社會系的魔法也應該能夠從靈性之中尋找出蛛絲馬跡。
但是,沒有。
這些符號指向的概念,符號之間的邏輯,全部與人類社會沒有關系。而上面粘連的靈性,也屬于一個“獨立發(fā)生”的魔法。
換句話說……
“異鄉(xiāng)民創(chuàng)造出魔法了?”馬克亨納瑞發(fā)出了尖叫聲,驚喜異常。他似乎忘了自己現(xiàn)在需要用傳心之法通訊,刺耳的叫聲在甬道內(nèi)壁上反復反射,不斷回蕩。
對于研究者來說,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感興趣的呢?
但米氫琳卻仿佛看見了血。
那些符號之下,仿佛有血。
人類之外的智慧生命也創(chuàng)造出了魔法——平凡宇宙的其他生物也創(chuàng)造出了魔法。
那么,對于圣逐來說,人類的價值就會降低。人類只有一顆太陽,而圣逐光是讓一個探測器抵達這里,就花費了太陽從誕生到熄滅都釋放不出來的能量。而他們在北太陽系外側(cè)固定永久蟲洞作為高速公路,或許需要
千億個太陽。
人類無法理解神靈,但神靈與圣逐擁有相當?shù)牧α俊?br/>
如果人類的政治地位下降……
更可怕的是,他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偶發(fā)的現(xiàn)象。
如果真的存在一個組織,可以有預謀的實現(xiàn)這種事情……
可以說,當這個組織誕生的時候,世界就已經(jīng)改變了。它的存在本身揭示了事實。
這是無法掩蓋的力量。
米氫琳感覺到畏懼。
【這是好事?!亢振憷璧哪铑^卻出現(xiàn)在她的意識之中。
赫胥黎想道:【這再一次證明了,人類不止不孤獨,并且,即使是在現(xiàn)在這樣荒誕的境遇下,人類也不孤獨,依舊有智慧生物處在與人類一致的立場?!?br/>
這個念頭正大光明,確實是赫胥黎心中所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還以為自己是宇宙之中唯一的智慧生物的時候,他們說,人類是孤獨的。然后,兩個宇宙相撞了,兩種強大到人類難以理解的偉大生物到來了,他
們依舊說,人類是孤獨的。再然后,異鄉(xiāng)民也來到了這里,那些很快淪為奴隸的“亞智慧生物”也來到了這里。
于是,人類依舊說,自己是孤獨的。
除了人類自己,似乎根本就沒有與人類站在同一處的生物。
人類在平凡宇宙之中誕生,然后被毫無道理可講的宇宙現(xiàn)象帶入了無法想象的境地。
他們知道自己不屬于奇跡,卻不知道自己是否仍舊屬于平凡。
而現(xiàn)在,終于,一個不屬于人類的神秘學系統(tǒng)獨立發(fā)生了——這是以往只有人類才能做到的事情。
或許神靈和圣逐會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件事感到欣喜吧。
但至少,在現(xiàn)在,赫胥黎覺得,這件事對人類有另一種層面上的意義。馬克亨納瑞嘀咕著“好好的智慧生物不做,要朝亞智慧生物靠攏”。赫胥黎沒有理他,而是招了招手,繼續(xù)往甬道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