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是清水衙門，董武柏思前想后，不知道該怎么報答時若聞，論金銀巡捕司不缺，論別的巡捕司也不需要，一路上時若聞更是隱晦點出董武柏早年一兩件事跡，恰如其分地觸中了董武柏心思，又對斷案定罰的訟獄之事提出諸多見解，當(dāng)下這位大理寺少卿便是一幅恨不得和時若聞結(jié)交為異性兄弟的架勢。
二人只稍微推定幾句大概，便因一句“事不宜遲”而起身往大理寺的隱秘案牘庫而去。來時董武柏半是煩憂半無奈，如今卻頗有些興奮神色，時若聞心想:若是能破什一堂的案子，再大的罪狀只怕也抵的過去，這位董大人被我言辭挑撥，只怕鐵了心要斷案子，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規(guī)矩；況且，這不成文的，又算什么規(guī)矩？
只是他又不免有些愧疚:關(guān)于什一堂的那些鬼話，說假自然不是全假，但其實多數(shù)都是時若聞胡編亂造出來的；巡捕司的確查到過什一堂的淵源，也的確追查到是天觀年間的舊事，但究竟是誰的后手、誰的布置，這些巡捕司全然不知，更不可能查到東海反王隋延平的身上。而時若聞之所以編纂細(xì)節(jié)，偽造線索，只不過是因為他知道，隋延平這個名字，能成為讓董武柏下定決心鏟除什一堂的原因，能讓董武柏暫時由慌亂陷入盲目的平靜中。
更重要的是，隋延平是唯一一個能同時將大理寺和巡捕司牽連起來的理由，事實上，若是董武柏答應(yīng)的再遲疑一些，時若聞便要講出另一件隱秘當(dāng)做籌碼了。
而眼下，董武柏正懷著大無畏的情懷和勇氣，領(lǐng)著時若聞往大理寺最隱秘的地方走去。
本朝重刑獄之事，百州十道的刑獄文書、判決，都要每月送往長安城的刑部政道閣中。最初的規(guī)矩是事無巨細(xì)，均需上報，但如此一來，卷宗太過浩瀚，也不能起到察天下、斷法理的作用，于是便改為由各級官員自行決定上報哪些卷宗，通常的規(guī)矩是十取其一，各縣、州、道（都護(hù)府）每一級十取其一，最后經(jīng)由各道節(jié)度使挑揀篩選，取個大致合適的份額，再報到刑部這兒來。
官員除去十取其一外，還要把所有案卷的名稱一齊附在卷宗后，天下間所有的案子刑部自然看不過來，但定然是要留個記錄的，由于記錄之繁瑣，刑部官員因此擴(kuò)了整整一倍，苦不堪言。
大理寺身為掌刑所在，自然也有這方面的規(guī)矩。但大理寺的規(guī)矩又與刑部不同。大理寺掌大理，是清水衙門卻也是清貴衙門，就算兇狠如御史臺，在咬大理寺前也要掂量幾分。這個清貴衙門并不存有那些升斗小民的卷宗，能入大理寺藏書庫的，大多都牽涉高處的權(quán)貴，當(dāng)然了，也有例外，若是有告御狀之類的事情，或是案情牽連法理之辯的，也要大理寺收錄。簡而言之，大理寺收的，是于國于民都有大影響、大變動的案子。
而隋延平一事，當(dāng)初東海畔上血戰(zhàn)千里，血滲入砂礫間，數(shù)月未散去，這種案子，當(dāng)初只怕就應(yīng)當(dāng)放在大理寺，而不是內(nèi)務(wù)府的國庫里。
董武柏帶著時若聞，一路上也盡量避著人多的地方，遇著人只說公務(wù)在身，待到走近藏書的所在，便說要查件案子，匆匆蓋過。大理寺卿此時正在宮里，董武柏便是大理寺主事，倒也無人敢多問，也方便許多。
兩人繞過大理寺的回廊窄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一處偏僻所在。這兒并沒有出大理寺，反倒還在大理寺中央，卻恰好掩藏在回廊與周邊屋舍之間，也是另一種鬧中取靜。在這別出心裁的僻靜之中，坐落著一棟矮樓，放在別處并無異樣，但此時與周邊的大理寺威嚴(yán)建筑相比，就有些磕磣了。時若聞看著這棟矮樓，驚訝道:“這便是大理寺藏卷宗的地方？我原還好奇，大理寺的屋子也未免有些寒酸。”
董武柏哈哈大笑，“時兄著相了，這兒看著簡陋，其實里邊富麗堂皇的很。”說罷，徑直推開那門，做個請進(jìn)的手勢。時若聞也不謙讓，大步走進(jìn)其中。
這屋子沒有門檻，屋門卻仍窄且矮，時若聞微微低著頭走進(jìn)去，見著屋里沒有什么想象中的書架琳瑯，反倒有另一道門，鐵鑄而成，沒有半點縫隙，只露出一個金色的鎖孔。這門橫跨整個房間，若非燭火照出鎖的位置，只怕要讓人以為這是一堵墻了。
董武柏笑著介紹道:“越過這道門，便是大理寺藏書所在了?！闭f罷，轉(zhuǎn)過身去關(guān)緊屋門，從懷里取出一把泛著銀光的鑰匙。這鑰匙只有食指長短，上邊的花紋卻繁瑣復(fù)雜到了極致，燭火映照著密密麻麻的紋路，顯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美感。
時若聞看的仔細(xì)，也熟悉的很，這種復(fù)雜近乎凌亂的風(fēng)格，毫無疑問屬于奇門。
董武柏并沒著急開門，只是將鑰匙握在手中，介紹道:“此處是大理寺保存案牘、文書、證物、及一應(yīng)重要物件的地方。開國時重建長安，大理寺便在第一批建造的名單之上，換句話說，這扇
門和門后的藏書閣，已然七十九歲?！?br/>
時若聞對這些自然了解，微微頷首，神色專注。
董武柏繼續(xù)道:“并非我信不過時兄，而是正如我所說的那樣，這兒已經(jīng)七十九年，存放的各類文書、案牘很難還完好如初。時兄進(jìn)去以后，需牢牢記住的一點，便是小心、小心、再小心?！闭f著從懷里取出一副皮革制成的手套，遞給時若聞，“這手套需戴上。本來還有一個口罩，但時兄是江湖人，屏氣不是難事，我也就不畫蛇添足?！?br/>
這一節(jié)時若聞倒是沒聽過，也是有些好奇，接過手套，問道:“大理寺每次有人進(jìn)去，都得如此行事不成？”
董武柏點點頭，“縱然是皇上，也要守這個規(guī)矩。此處雖建筑精妙，但人有老病傷殘，物亦難免損害，大理寺能做一點是一點吧?！?br/>
提起此處，董武柏語氣帶著幾分感慨，時若聞用手捻了捻手套的質(zhì)感，驚訝道:“這手套，價值不菲吧?！?br/>
“據(jù)說是做工、原料都不錯，”董武柏笑了笑，一筆帶過，轉(zhuǎn)而正色道:“時兄真要一個人進(jìn)去？”
時若聞戴上手套，五指微攏，感受著這疑似鹿皮的質(zhì)地，平靜道:“此事本就是我巡捕司的職責(zé)，不可牽連過多。董兄是大理寺少卿，這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能破了，無關(guān)禮法，只是不可?！?br/>
董武柏想起上一任大理寺卿對自己的教誨，不免心中懷念，點了點頭，卻仍有擔(dān)心，又道:“我不可看那箱子，卻也可陪時兄下去。”
“不必，”時若聞微笑著道:“董兄難道還怕我偷你大理寺的東西不成？”
董武柏笑著道:“這卻不是，只是總覺時兄一人下去，倒仿佛是我害怕了一般?！?br/>
時若聞解下腰間橫刀，輕倚在墻角邊，笑著道:“董兄與我所行，是于國于民有大利的事情，哪里需要害怕。況且此事一人足矣，董兄只需告訴我如何做便是了。”
董武柏握著鑰匙，一只手背在身后做沉思狀，少傾，開口道:“種種忌諱、規(guī)矩、禁忌不是輕易說的明白的，我當(dāng)初隨先官在這兒熬了數(shù)十天才被準(zhǔn)許單獨入內(nèi)…”思及此處，董武柏猶豫道:“要不，時兄，我們明日再來如何，我也好細(xì)細(xì)告知與你當(dāng)中的一些關(guān)鍵。”
眼見著董武柏優(yōu)柔寡斷的毛病又犯了，時若聞心中為他嘆一口氣，嚴(yán)肅道:“董兄，此事一日一刻一分都拖不得，何況我巡防宮城，得空的時間只會越來越少，明日復(fù)明日的道理，董兄也是知道的。萬壽節(jié)將臨，松懈不得啊?！?br/>
董武柏沉吟片刻，微一皺眉，最終還是輕聲道了一句好吧，隨即將掌心攤開，遞到時若聞身前。
那枚鑰匙靜靜地躺在董武柏掌心，銀光閃爍之間有一種奇異的美感，時若聞知道，這些瑣碎紋路并非全是裝飾，而是打開面前這扇門的關(guān)鍵，每一寸紋路都必須嚴(yán)絲合縫地與門鎖相貼，這門才能打開，否則，依照常理，這座看似磚瓦實則寒鐵鑄的小屋，縱使用火藥炸，也得好幾發(fā)。
時若聞拿過鑰匙，細(xì)細(xì)端詳。而董武柏低頭想了想，沉聲道:“時兄，我也知不該猶豫，只是入了這門，你一定需要小心謹(jǐn)慎。如若除了差池，受罰領(lǐng)刑是小事，毀了珍貴物件才是最大遺憾。時兄莫要嫌我啰嗦，有幾件事，你定然要記住。”
時若聞心中激動，卻也知道急不得，“董兄請講?！?br/>
董武柏一五一十道:“此間是大理寺最重要的地方，外人不得擅入，時兄身為巡捕司神捕，有權(quán)入其中查閱所有文檔，這一節(jié)并無隱患，不必?fù)?dān)心?！?br/>
“第二，大理寺文庫占地不如巡捕司山海樓，也不如刑部政道閣，但也有不小的規(guī)模。時兄要查找的東西，也就是那箱子，在左手盡頭拐角的房間中。在那箱子左邊的，是麟德初年戶部尚書結(jié)黨營私一案的物證，右邊的，則是麟德三年突厥與兵部左侍郎勾結(jié)的證人證言及一應(yīng)文書。”
“第三，那箱子是陰沉木制，漆以紅黃相間，不過日子太久已然褪去顏色。沒有封條也沒有上鎖，一應(yīng)裝飾都是內(nèi)務(wù)府的標(biāo)準(zhǔn)，時大人對此熟悉，我便不多言?！?br/>
“第四……”董武柏猶豫片刻，道:“并非信不過時兄，只是這話還是要說的。大理寺里，有些事情不能看，有些事情不要看，有些事情看了也沒用，時兄莫要被好奇心役使，只需往那屋去就好?！?br/>
時若聞點點頭，神色嚴(yán)肅認(rèn)真:“巡捕司亦有相同規(guī)矩，這我自然明白，董大人盡可放心?！?br/>
歷代巡捕司與大理寺都有過合作，其中許多事情不需多言，董武柏也不過心中有些莫名憂慮，才講出最后一句話來。話既講完，自然也無須啰嗦些什么，董武柏邁步走到門前，抬起手來懸空片刻，才用力按在一處并不起眼的地方。
隨著董武柏按
下，鐵門上原本的鎖眼忽然消失在原本的地方，而伴隨著一陣細(xì)微響聲，寬闊鐵門正中心露出一個新鎖眼來。
新舊兩個鎖眼，但肉眼來看并無差別，但時若聞知道，原先那個鎖眼奇門稱之為“惑”，如今新露出的鎖眼，才是奇門稱之為“明”的真正鎖眼。大理寺的這間屋子，只有一個用以偽裝的“惑”，而在巡捕司碧落樓或是別的隱秘江湖禁地之中，用以封鎖機(jī)密的“惑”少則數(shù)十個，多則近百。
若是外人不知其中詳細(xì)，得到鑰匙以后貿(mào)然插入“惑”中，這鐵門便回將鑰匙吞掉，而如何取出，則又是另一個法子了。
時若聞將鑰匙送入了這扇門。
原先瞧不出半點縫隙、只讓人懷疑這是一整塊墻壁的鐵門，忽的凹了一個方正形狀，隨即另一處又凸出一塊大小相同的方正鐵塊出來，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之后，鐵門中央露出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門。
“時大人，請吧?！?br/>
門后是一道向下的階梯，照明用的燭火輕輕搖晃，說明此地通風(fēng)極好，只是縱然通風(fēng)透氣，也免不了有腐朽味道傳出，只是極淡，大多被濃郁的樟腦味道蓋住。
時若聞鼻翼微動，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卻看到董武柏滿臉享受，眼神霎時變得平靜歡喜。
這位董大人，倒是個妙人。
時若聞帶上手套，運(yùn)功放緩呼吸，轉(zhuǎn)過頭注目董武柏片刻，轉(zhuǎn)身走入地下。
這處文庫為妥善保存一應(yīng)書卷才建在地下，為免潮濕或蟲蟻侵入又建了隱秘的通風(fēng)隧道、添了銅墻鐵壁。時若聞走入地下，面前是左右走向的長廊，各自拐向后邊，整個地下文庫，大致是個口字型。
時若聞駐足原地，并不回頭看董武柏，事實上，董武柏也看不到時若聞，在走到樓梯末端后，時若聞便已然全部陷入黑暗中。
精制的長明燈依次整齊地掛在墻上，每一盞長明燈下，都掛著一塊寫明燈油何時燃起的木牌，這是為了方便替換:為了安全起見，這些宮中匠人精心制作的長明燈，每兩日便要一換。
時若聞大步朝左手邊而去。
大理寺文庫的存放規(guī)矩，董武柏并未與時若聞?wù)f，也不必與時若聞?wù)f，但時若聞早就知道:大理寺文庫以涉案主謀是文是武劃分，文官居左，武官居右，而不入尋常官秩的巡捕司，則依照大理寺卿的意見，隨意安放。
不過若是這兒真有周庭的卷宗，那時若聞早就想法子進(jìn)來了。
時若聞快步走過每個隔間，目光只在房間門口旁貼著的的清單上停留片刻，他很快走到左手拐角處的房間，粗略掃視過清單，找到了董武柏所言麟德年間的兩件大案，心想:這便是存放隋延平案牘的房間。
但他并不停下，而是繼續(xù)走下去。越過拐角，走過文庫中一盞盞長明燈，越過大理寺文庫中一件件記載王朝大事的書冊、信箋、染血的匕首、精美卻被歲月侵蝕的衣裳、尊貴的酒器、祭祀用的小鼎、疑似人骨的器具、名貴珠玉裝飾的錦盒……在漫長——或許并不算太長的七十余年中，有的器具壽命勝過他們的主人，因此，它們有幸可以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和經(jīng)歷者，通過身上的紋路和歲月曾留下的跡象，向來者展示過去的蛛絲馬跡。
時若聞快步走過其間，心中并沒有多少感古懷今的雅致，只是順著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長明燈將他的影子左右拉扯。忽然，他的影子停了下來，停在了一個隔間前。
隔間門口的清單上分出數(shù)十個欄，每一欄都寫著一樁案子存在在大理寺的大致情況。
時若聞靜靜看著這清單末尾處的一欄，輕聲讀了出來:“先皇遇刺案。”
他壓制住心頭激動，深深地看了一眼昏黃燈火照亮的屋內(nèi)，并不進(jìn)去，只是快步回到存放隋延平案牘的那一屋，快步走到角落里的陰沉木箱前。
陰沉木上曾有過的象征皇室的明黃色和象征大逆不道的赤紅色封漆已然脫落，連味道都消散在樟腦和靈香草的混合味道中。時若聞看著這箱子，眼神平靜。
關(guān)于隋延平和什一堂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都是時若聞編纂成的故事，這個故事充滿必要的細(xì)節(jié)，但缺乏應(yīng)有的過程，董武柏是大理寺少卿，卻不是御史臺的大夫，不懂得挑刺，所以信了這話。但這種故事不是時若聞拍腦袋就想得出來的，這只不過是巡捕司對于什一堂的諸多猜測中，時若聞不過以謊言填充細(xì)節(jié)而已。
他抬起手來，打開來了這個被塵封許久的箱子。令他意外的是，首先看到的不是成片的案牘、講述罪狀的文書，而是一柄長劍。
長劍劍身如水，縱使被塵封幾十年，也仍舊沒有失去半點鋒銳。
時若聞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輕聲喊出這柄劍的名字:
“九淵?！?br/>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