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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九章 孤城血卜

齊王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三千里齊國頓時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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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淄陷落,國人已經(jīng)深為震撼。然則,國王帶著一班大臣與嫡系王族畢竟已經(jīng)安然出逃,活著的邦國權(quán)力依然完整,庶民精壯也還只在國內(nèi)逃亡,尚沒有大量流散他邦,國王只要惕厲奮發(fā)立定抗燕大旗,萬千齊人便會潮水般匯聚而來,安知不會一反危局?盡管齊人對自己的這個國王積怨甚深,但在這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對燕軍的恐懼與仇恨已經(jīng)迅速沖淡了往昔的怨恨。畢竟,舉國離亂之時,國王的存在就是邦國的希望。可如今,國王竟然被殺了,無人可以取代的大纛旗轟然倒地了,齊人如何不震驚萬分?更有甚者,齊王還是被齊國人在齊國的土地上千刀萬剮的!別說春秋戰(zhàn)國沒有過,就是三皇五帝到如今,這也是頭一遭??v然暴虐無道如桀紂,也只是個亡國身死而已。但為君王,哪個被自己的子民一刀一刀碎割了?這亙古未聞的消息,震動了天下君王,更震坍了齊人的心神。人們茫然無措了。齊王不該殺么?該殺!齊王該殺么?不該殺!該殺不該殺都殺了,都城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國王沒有了,大臣與王族星散了,所有的城池都不設(shè)防了,這還有齊國么?懵懂得已經(jīng)麻木的國人們便開始了大遷徙一般的舉國逃亡,逃往邊境,逃往他國,逃往一切沒有被燕軍占領(lǐng)的城堡山鄉(xiāng)。無論逃向何方,總是不能落在為復仇而來的燕軍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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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jīng)在東去的路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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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軍一進濟西還沒開戰(zhàn),田單已經(jīng)與魯仲連分手回到了臨淄。一進府家老便來稟報:已經(jīng)督促執(zhí)事、仆人將全部財貨裝載妥當,族人們也已經(jīng)聚在了府中園林等候,單等他一回來便立即星夜離開臨淄前往大梁。可田單卻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進了書房,竟是良久不見動靜。看看暮色將至,族人們不禁便著急了。田氏舉族久為商旅,除了合族公產(chǎn)的外國店鋪,家家都是殷實富戶,走遍天下不愁生計,只要離開這即將滅頂?shù)膽?zhàn)亂之地,興旺便將依然伴隨著田氏。惟其如此,田氏離齊是舉族公決的既定之策,承襲族長的田單從大梁回齊,為的也是帶領(lǐng)族人安然轉(zhuǎn)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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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事,”家老輕步走了進來,“族人們都等著呢?!?br/>  ?
  “家老,你也是老齊人了。”田單回過身來,“當此之時,田氏該走么?”“……”白發(fā)蒼蒼的家老卻是愕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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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擊鼓聚族!”田單斷然揮手,“我有話說?!?br/>  ?
  齊人尚武,大族聚集便有軍旅法度。石亭下的大鼓一響,散亂在府中的族人便迅速趕來,只在片刻之間,合族近千人便在后園池邊的竹林草地間聚齊了。田單踏上池邊那座假山時,族人們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素來一身大袖長衣的田單,此刻卻是一身棕色皮制軟甲,手中一口長劍,腳下一雙戰(zhàn)靴,只差一領(lǐng)斗篷一頂銅盔,便活生生一個威嚴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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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我族人,聽我一言,而后舉族公決。”便在族人們驚訝疑惑之時,田單一拄長劍開口了,“田氏雖則商旅之家,卻也是王族支脈,齊國望族。當此邦國危難之際,田氏若離開臨淄,縱然商旅興旺舉族平安,卻是于心何安?”“族長之意,卻是如何?”一個族老嘶啞著聲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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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之意,”田單慷慨激昂道,“我族興亡,當?shù)却龂\而定。若齊軍戰(zhàn)勝,邦國無憂,田氏便可離齊。若齊軍戰(zhàn)敗,田氏便當與邦國共存亡,與國人共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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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蒼茫之中,族人們沉默了。對于早早已經(jīng)做好遷徙準備的族人們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突兀決斷。百年以來,自從這一支田氏從官場朝局游離出來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對國事保持著久遠的淡漠,六代相傳,竟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做齊國官吏。時間長了,“在商言商,國事與我無涉”便成了田氏族人的傳統(tǒng)規(guī)矩。心無旁騖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便蓬蓬勃勃地發(fā)達了起來。齊威王以來,齊國總是巧妙地躲閃著中原戰(zhàn)國之間的恩怨糾葛,沒有在本土打過一次慘烈的大仗,國勢便是蒸蒸日上。及至這個齊王即位吞并宋國,齊國竟是一時極盛,齊王還做了與秦王對等的東帝。如此一個強勢大邦,自然根本無須奔波商旅的田氏去關(guān)照,田氏的商旅大業(yè)也恰恰在這時達到了極盛之期。也許當真應了那句老話,盈縮之期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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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之間,齊國莫名其妙地亂了,事情也多了。田氏這個年輕的族長也似乎在悄悄改變著田氏傳統(tǒng),變成了一個秘密與聞天下興亡的人物。然則,盡管田單與魯仲連及孟嘗君的過從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們卻只將這些事看作年輕族長的名士做派,誰也沒有仔細想過會對族人族業(yè)如何如何??山袢者@一突兀決斷,卻頓時使族人們對眼前這個撲朔迷離的族長清晰起來——田單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將田氏的商旅命運綁縛在邦國興亡之上!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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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則有些不舒坦,可田單的一番話卻也是正氣凜然無可辯駁。雖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總保持著一種驕傲的王族老國人的驕傲,與異國同行但說齊國,便離不開一句開場白“自田氏代齊以來如何如何”。如今國難當頭,族長的話當真不合我心?突然,一個年輕的聲音從人群中飛了出來:“族叔說得對,田氏與邦國共存亡!”立即便有一片后生應和:“好!留下打仗,見見戰(zhàn)場!”人群便哄哄嗡嗡地相互議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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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府中風燈早已經(jīng)收拾了起來,族人們便點起了原本準備走夜路的火把,竟將池邊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墩上的幾個族老連忙聚到一起低聲合計,說得一陣,便見幾個老人一齊站起,一齊將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肅靜,聽族老說話?!碧飭胃呗曇痪浔銓χ先艘还笆郑白宕蟾刚??!崩先藚s是壯碩健旺,竹杖篤的一點便跨上了池邊一方大石:“老夫等幾人商議了一番,以為田單所言極是!田氏雖則久為商旅,畢竟王族國人。大軍壓境,國難當頭,豈能在此時一走了之?國勝則走,國敗則留,方顯田氏本色也!”“族老議決,族人以為如何?”田單高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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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人們火把齊舉,便是一片高喊:“國勝則走!國敗則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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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田單一舉長劍,“自今日起,田氏舉族以軍法定行止。這座府邸便是合族營地,各家自成軍帳駐扎,做好起行之準備,隨時聽從號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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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池邊近千人竟是一聲整齊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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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田單府邸便成了一座奇特的軍營,池邊草地林木假山廳堂院落,到處都扎滿了帳篷。商旅生涯原本便是四海游走的生計,旅途結(jié)帳野居更是家常便飯,一時各家分頭動手,各色帳篷便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來。田單下令,原本裝好的兵器車輛全數(shù)打開,長劍分發(fā)精壯,短劍分發(fā)少年與女眷,一百副機發(fā)硬弩分發(fā)給曾經(jīng)修習過強弩術(shù)的技擊之士。兵器分派完畢,田單便將尋常護送商旅的三百名騎士與族人中持有長劍弓弩者混合,編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個百人隊,每隊五十名騎士、四十名長劍步卒、十名機弩手,便是一個精悍完整的戰(zhàn)場小單元。另外四十名機弩手也配備了戰(zhàn)馬,與商社百騎則編成一支“飛騎策應隊”,由田單親自率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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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商社百騎與護商三百騎,都是從咸陽與大梁的齊國商社專程趕回臨淄護送遷徙的,騎士卻沒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單在商旅中收留的難民精壯訓練而成,騎術(shù)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魯仲連多次“借用”,實在便是一支職業(yè)騎兵。從燕軍大舉攻齊的消息傳開,田單估量情勢,便要以重金遣散這些騎士??沈T士們卻是慷慨激昂,立誓“與總事共安危!”田單反復思忖,縱是遣散,騎士們也是無家可歸,倉促間卻到何處立身?便與騎士們商議將他們暫時編成田氏家兵,但有機會,便將他們送入齊軍建功立業(yè)。騎士們大是興奮,異口同聲一句:“刀兵來臨,我等只跟定總事便是!”正是有了這四百名勁健騎士,田單才舉一反三,將族人精壯與騎士混編成軍,一支輕銳家兵便立時成就。成軍事定,田單立刻聚集族老并各家家長,一番細密商討,將全族分成了六支車行部伍:財貨糧食與老幼女眷全部上車,五十歲以下男子則全部充當馭手,每部一個百人兩翼夾持護衛(wèi)。方略商定,族老與家長們立即行動,一個時辰方過,各隊人口便編排就緒。三更之后,田單一聲令下:“所有車輛,全部安裝鐵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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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載貨車輛兩千余。此刻集中到貨倉車馬場的,卻只是六百多輛異常堅固寬大車身車輪全被鐵皮包裹的牛車,其余輕巧車輛全數(shù)被裁汰。尋常時日,這種車輛專一的運送鐵料鹽包,由兩頭肥壯的黃牛駕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顛簸馳驅(qū)。饒是如此,田單還是早早便給這種牛車打造了一件物事——鐵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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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籠者,籠住車軸之鐵器也。外有一尺鐵矛狀籠頭,根部卻是一個厚有三寸帶有十個釘孔的圓形鐵殼,卡在車軸頂端,用十個大鐵釘牢固地釘在車軸上,便與整個車軸結(jié)為一個整體。尋常商旅車隊互不相撞,鐵籠自然無用。然則若是千軍萬馬的戰(zhàn)車戰(zhàn)場,這鐵籠便是大顯威風,敵方戰(zhàn)車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并行搶先或撞上來翻車的。究其竟,鐵籠本是春秋車戰(zhàn)時期的特殊“兵器”,隨著戰(zhàn)車的淡出也早已經(jīng)成為罕見物事。田單經(jīng)管商事日久,便有了一種凡事不忽視細節(jié)的習慣,在仔細謀劃有可能遇到的險境時,不期然想到了“臨淄商旅淵藪,萬商爭遷,車流搶道”的危險,于是便早早打造了幾百副這種早已經(jīng)被人遺忘的鐵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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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燈火把之下,數(shù)十名工匠半個時辰便將鐵籠叮叮當當裝好,黑黝黝大鐵矛成排列開,襯著鐵皮包裹的車身車轅,一片鐵色青光,竟是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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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一揮手:“二百輛車載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輛車裝貨:一百輛鹽鐵,兩百輛糧食干肉,十輛藥材,其余九十輛裝載財貨?!薄翱偸?,”家老低聲道,“財貨原本裝了三百輛,九十輛,只怕少了些。”“財貨精簡!”田單毫不猶豫,“珠玉絲綢珍寶類全部堅壁,只帶生計必須之物?!薄皶缘靡玻 奔依弦宦暣饝?,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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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終于收拾妥當。便在午后時分,驚人的消息傳來:觸子的四十三萬大軍在濟西全軍覆沒!便在當夜,臨淄城商人開始了秘密大逃亡。惟有田氏部族巋然守定府邸,耐性等待著齊軍最后一戰(zhàn)。三日之后,達子戰(zhàn)死,二十萬大軍作鳥獸散了。然則,更令都城國人震驚的是:齊王連同王族并一班大臣,竟連夜悄悄逃出了臨淄!就在那天夜里,臨淄終于爆發(fā)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時分,臨淄城已經(jīng)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這天夜里,田單痛心疾首的斷然下令:全族起程,東去即墨!即墨,與田氏部族有著久遠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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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王族支脈,田氏代齊之初,田單祖先便被分封在即墨。那時侯,即墨是齊國東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齊國的東部屏障。說是屏障,主要是預防東夷侵擾。然則到了春秋末期,東夷經(jīng)過齊桓公發(fā)端的幾百年“尊王攘夷”,大體上已經(jīng)被齊國化成了農(nóng)耕漁獵的齊國民戶,作為舉族為兵掠奪襲擾平原農(nóng)耕的東夷,事實上已經(jīng)星散解體了。正因為如此,齊國東部便也沒有了經(jīng)常性威脅,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便漸漸淡化了。領(lǐng)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舉族為兵,全力追剿殘余的東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便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漸漸拓出了一種獨門生計——利用海路做海鹽生意。即墨出海,北面可達遼東與高句麗,南面可達越國瑯邪,東面則可達更遠的東瀛。齊國的海鹽有兩處產(chǎn)地,一處是臨淄北部的近海區(qū)域,另一處便是這齊東近海區(qū)域。而齊東海鹽恰恰便是以即墨為集散地,時當田齊立國之初,對各個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松散,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鹽生意便蓬蓬勃勃的發(fā)了起來。先是田氏商船向從海路冒險向外輸送海鹽,換回遼東獸皮越國劍器等各種稀缺物事,后來便是遼東、高麗、越國、東瀛的漁船捎帶從即墨販運,再后來便是諸多海船冒險前來,載著大量珍奇之物換取海鹽。趁著商旅生計的旺勢,田氏鑄造了一種自己的刀幣,上刻“節(jié)墨”兩個大字,專一用于海鹽交易結(jié)算,被商旅稱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鹽鐵生意便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間,田氏便發(fā)成了最殷實的王族封地。然則好景不長,精于經(jīng)營的田氏卻沒有料,正是這即墨刀給舉族帶來了厄運。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積鹽鐵,私鑄刀幣,圖謀不軌”的風聲便吹到了臨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國族長便被齊桓公田午召了去。桓公皺著眉頭只說了一句話:“即墨田氏擅長商旅,便去做商,土地官爵么,便讓給別個了。”于是,田氏族長立即被削爵罷官,即墨封地自然也沒有了。便是從那時侯起,即墨田氏便永遠離開了即墨,帶著失意的寥落踏上了商旅之路。后來,田氏王室對王族支脈的控制越來越嚴,即墨田氏便離王室王族與齊國官場越來越遠了。但是,老根總是老根,無論朝野,人們只要提起田單一族,便總是呼為“即墨田氏”,連田單部族的族老們數(shù)落起舊事,也是一口一個“俺即墨田氏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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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即墨,是這支田氏的族徽,也是這支田氏的圣土,回到久遠的故鄉(xiāng),也許還會為這支田氏殺出一條新路來。出得臨淄,便是一片車馬汪洋。臨淄向東去海的官道素稱“天下大道”,六丈余寬,路面夯土修筑,道邊三層參天綠樹,道邊排水的壕溝抵得小諸侯國的灌溉小渠。任是何國商旅,只要走得一趟臨淄大道,莫不由衷贊嘆:“齊國通海大道,冠絕天下也!”尋常時日,縱是鹽鐵生意最旺的時節(jié),這條通海大道也從來沒有過車馬擁擠。如今卻是迥然不同,遍野火把,編野車馬,暗夜之中遠遠望去,根本不曉得大道在哪里?東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與國人富戶,動輒便是大車數(shù)百馬匹上千,驟然間從臨淄及齊國西部的所有城堡涌來,直是車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布原野,卻去何初找路?縱然找到那條通海大道,又如何擠得上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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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事,這卻如何是好?”久有商旅閱歷的家老也束手無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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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長劍一揮:“族人聽了:百騎開道,我自斷后!避開大道,直向曠野!”發(fā)令方畢,田單身邊的六支螺號便嗚嗚長吹,六隊車馬甲兵頃刻間便排好了次序,又一陣螺號,田氏車馬隊便轔轔啟動,兩側(cè)甲兵護衛(wèi),硬是在車馬汪洋中緩緩移向曠野??翱皩⒊鲕囻R海洋,西北方向卻突然大片車馬涌來奪道!外圍家兵連聲呼喝:“這里不是官道!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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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軍來了!快跑?。 北橐败囻R呼喊狂奔,不顧一切的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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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喇喇轟隆??!兩片車馬無可避免的山一般相撞了。驟然之間,便聞一片人喊馬嘶,橫沖直撞壓過來的車馬大片翻倒,田氏車隊隊形大亂,卻沒有一輛翻車,只驚得牛車隊的黃牛們哞哞哞一片長吼。田單已經(jīng)從后隊飛馬趕來,搖動火把大聲呼喊:“燕軍尚遠,莫得驚慌,各自分路,擁擠只能自傷!”左右家兵族人也跟著齊聲呼喊,潮水般的混亂車馬才漸漸平息下來。對方一個首領(lǐng)模樣的老者舉著火把查看了一番雙方車輛,竟是連連驚嘆:“噫呀!鐵籠現(xiàn)世了!娘的,老夫俺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說著便是一拱手,“敢問貴方族主高名上姓?”一個族人不無驕傲地高聲道:“即墨田氏!不要問了,快收拾車馬了!”老人喟然一聲長嘆:“望族也!能出此奇策,即墨田氏氣運也!”說罷轉(zhuǎn)身高聲呼喝,“族人聽了:整頓車馬,跟定即墨田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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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遠遠聽得明白,便低聲吩咐家老:“都是逃戰(zhàn),要跟者莫得阻攔?!薄败囻R太多,目標便大,燕軍追來如何是好?”家老立即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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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氏與國人共患難,顧不了許多,走!”田單一揮手,螺號又嗚嗚響了起來。如此三日,田氏車隊后竟跟上了浩浩蕩蕩的幾千輛牛車馬車,雖則走得慢,卻也不再遍野搶道亂闖。這一日橫渡濰水,正逢夏日大水之季,其余部族裝載財貨的牛車馬車便大部分軸斷輪折沉陷河水,財貨也大部被大水沖走,小部分過河車輛也大都是車身損壞難以行走,一時間兩岸便是哭喊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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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卻是鎮(zhèn)靜,下令給全部車軸鐵籠各綁縛二十條粗大麻繩,青壯族人與家兵全部下水,在牛車兩邊拽住繩索,借著大水浮力將車輛半托在水面緩緩行進。雖則是慢了一些,卻是一人一車未折,全數(shù)到達濰水東岸,引得兩岸狼狽不堪的人群歆羨不已一片贊嘆敬佩。再過膠水,其余部族的車輛便幾乎損毀凈盡,惟獨田氏車隊如法炮制,竟是完好無損。兩道大河一過,田單的名字便是人人皆知了。過得膠水又走得兩日,距離即墨還有三五十里,便看見了越來越密實的帳篷營地竟是一望無邊!田單登上一個山頭了望,各色帳篷營地竟一直延伸到即墨東南的沽水河谷。粗略估算,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人。狼狽的難民們在一邊忙著野炊,一邊高聲嚷嚷著各自的話題,人聲鼎沸哄哄嗡嗡,卻是甚也聽不清楚。雖然東逃者大多是富戶商旅,可眼下卻都是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全然沒有了任何禮儀講究。顯然,這是最早出逃的國人,除了些須糧食,大約所有的財貨都被幾道大水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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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看得直皺眉頭,這即墨令如何不放難民入城?如此遍地炊煙,簡直是在指引燕軍的追殺方向!思忖片刻,田單喚過家老低聲叮囑幾句,便帶著兩名劍術(shù)精熟的騎士從帳篷營地間尋路直奔即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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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墨城正在一片驚慌混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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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即墨令軫子,原本是齊軍的一個車戰(zhàn)大將,年逾六旬,卻是剛猛健壯不減當年。由于即墨為東方屏障,這里便始終有三五萬守軍,即或在齊湣王聚集大軍的時日,即墨的兵馬也沒有被西調(diào)。正因為如此,聞得齊國西部城池守將紛紛棄城逃亡,軫子氣得咬牙切齒,發(fā)誓要在即墨與燕軍決一死戰(zhàn)!然則正在厲兵秣馬之時,難民潮卻鋪天蓋地涌來,軫子頓時慌了手腳。放難民入城吧,五六萬人口的即墨小城如何容納得這源源不斷的洶洶人潮?縱然是富戶逃亡自帶糧草,可這飲水、柴薪、房屋、食鹽等等等等又如何解決呢?全城只有幾十口水井,只這一個難題不解決,幾十萬人便得干渴而死??刹环烹y民進城,作為齊國最后時刻的唯一一座軍備完整的要塞城池,又如何向國人說話?若城外變成了燕軍屠場,身為齊國大將,有何顏面立于人世?思忖無計,軫子便每日派出四個千人隊,護送牛車給遠離河谷的難民營地送水,給斷糧的難民發(fā)放糧食藥材等應急之物。如此不到旬日,城內(nèi)軍民又是大起恐慌!大戰(zhàn)未至,軍糧便如此大量流失,若燕軍殺來如何守得住城池?牛車藥材等本是征發(fā)城內(nèi)庶民的,百姓們便也慌亂起來,不是心疼物事,只是成群結(jié)隊涌到官府門前,一口聲追問即墨究竟能否守???守不住,趕緊放百姓逃生,耗在這里還不是等死?天天向城外運糧,那有個頭么?到頭來還不是內(nèi)外一起餓死?亂紛紛終日叫嚷,軫子急得團團亂轉(zhuǎn),卻是拿不出個妥善謀劃,一急之下竟是突然中暑昏厥,醒來后卻是連日高燒昏迷不醒人事了。“稟報將軍:即墨田氏的族長來了!”中軍司馬幾乎是爬在軫子耳邊喊著。頭上捂著濕淋淋布巾,榻邊還擺著一個大冰盆,軫子卻依舊滿面紅潮喘息艱難。突聞“即墨田氏”,雪白的雙眉卻是猛然一動,燒得赤紅的雙眼也豁然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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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淄田單,拜見即墨令?!碧飭螀s不能自稱即墨田氏,而只是以居所地自稱?!疤飭??”老將軍諳啞地叫了一聲,卻突然神奇地霍然坐了起來,“老夫聽魯仲連說起過,快!先生為即墨一謀?!笨翱袄√飭蔚氖?,便又軟在了榻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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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墨令,此乃生死存亡之際,我便直言了。”田單見軍醫(yī)已經(jīng)扶著老將軍躺好,便一拱手高聲道,“解困之策:讓老弱婦幼進城,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全部編為民軍,駐扎城外,做臨淄郊野防守。先解人潮之困,否則便是亂局也。”“好!”老將軍眼睛一亮,又霍然起身,“老夫如何便想不到這兩全之策?”喘息一陣,卻又躊躇,“城外難民,多為商旅富戶,他們愿意風餐露宿做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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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愿助即墨令一臂之力,說服逃難人眾?!?br/>  ?
  “好!”軫子精神大振,“中軍司馬,授先生副將之職,編成民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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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碧飭我粩[手,“同在危難,同為商旅,正好說話,官身反倒不便了?!陛F子略一思忖,“既然如此,便聽先生。老夫這便準備城內(nèi),先生出城便了?!逼讨螅飭物w馬出城,回到沽水河谷,立即派出十多名原在商社做執(zhí)事的精干幕僚飛騎到各個難民營地邀集族長聚會。午后時分,各個帳篷營地的族長族老們或騎馬或徒步便絡繹不絕而來,竟有近二百人之多。田單先吩咐家老給每個族長一陶碗清酒,族長族老們便紛紛大坐在草地上品嘗這此刻已經(jīng)成為稀罕之物的涼甜美酒,唏噓感慨之中,便有幾名執(zhí)事逐一詢問記錄了各家族部族的逃難人數(shù)。及至報來一歸總,田單便是一驚——即墨城外竟聚集了三十二萬難民!思忖一陣,田單便登上了一道土墚向眾人一拱手開了口:“諸位族長同人,我乃臨淄田單。我等避戰(zhàn)東逃,后有燕軍追殺,前有大海攔路,財貨糧食大多失落路途,已經(jīng)陷入危困之境。若不自救,則玉石俱焚也。當此之時,田單斗膽直言,為我等三十萬之眾試謀生路,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先生只管說,俺聽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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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做齊國商社總事,大有韜略,俺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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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鐵籠,即墨田氏得全,我等愿聽先生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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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過諸位嘉許了!”田單又是一圈拱手,“方才田單入城,與即墨令共商,擬將老弱病婦幼進城養(yǎng)息,全部精壯男子編成民軍駐守城外,助軫子老將軍與燕軍決一死戰(zhàn)!目下齊國已破,國王棄國逃亡被殺,齊西四十余城已經(jīng)陷落!然則,齊國并沒有滅亡!莒城令貂勃,業(yè)已與南下逃亡庶民結(jié)成民軍,堅守齊南!邦國興亡,匹夫尚且不惜血戰(zhàn),我等盡皆昔日國人,曾經(jīng)獨享騎士榮耀,難道沒有背海一戰(zhàn)護國謀生之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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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得好!”一個老族長霍然站起,“為國為家都得拼!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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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俺老齊人誰沒個血性?就是沒人出頭謀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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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也死,戰(zhàn)也死!莫如痛快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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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個莒城,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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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說的,打——”眾人竟一口聲大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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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田單一擺手,“請各族長將成軍人數(shù)、兵器數(shù)目并各種有用物事,報給我這執(zhí)事,我拿給即墨令。成軍務必要精壯男子,病弱者一律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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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叫好聲中,族長們便與隨帶前來的族老族書紛紛核計數(shù)目,大約半個時辰,各種數(shù)字便報了上來,執(zhí)事一歸總便拿給田單,卻見羊皮大紙上赫然列著一排數(sh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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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軍精壯六萬八千三百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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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器合計劍器五萬口弓弩三萬張箭十萬余支長矛五千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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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篷合計三萬六千余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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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輛合計八百三十余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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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胄合計三萬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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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看得一眼,心中頓時塌實,便舉著羊皮紙高聲道:“諸位請先回去整頓族人,向即墨靠攏,我這便去見老將軍?!闭f罷便又匆忙入城。軫子正在督促吏員清點城中庶民空屋與一切可以住人的地方,聽田單將城外情勢一說再將羊皮紙一看,雙掌便是一拍:“好!這兵器居然還多了!成軍幾乎無須裝備,只少些甲胄!”田單道:“兵器原本人人都有,老弱婦幼的也都登上了。甲胄不是大事,殺敵奪來便是?!陛F子大是贊嘆:“先生之言,壯人膽氣也!”立即回身下令,“中軍司馬,一個時辰后開城迎接老弱婦幼。老夫自帶五千步卒出城,助先生整肅民軍?!碧飭芜B忙搖手道:“老將軍還是城內(nèi)坐鎮(zhèn)好,只須派一員副將便了。”軫子便道:“也好,老夫?qū)⒊莾?nèi)安置妥當便來?!比章鋾r分,即墨西門兩門大開,老弱婦幼二十余萬人從原野河谷匆匆涌來,雖則腳步匆匆,卻是井然有序毫一片沉默。要留在城外的精壯男子們舉著大片火把夾道相送與親人揮別,竟是分外悲壯。直到三更,二十余萬人馬才陸續(xù)進城。田單便與出城副將立即著手整編民軍,一直忙碌到天亮,左中右三軍方才編好:左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南,右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北,中軍三萬正面扎營防守通海大道。太陽剛剛升起,軫子正要出城查看撫慰民軍,方到西門箭樓下馬道,便聽城頭了望斥候一聲高喊:“燕軍來了!三路!”接著便是低沉凄厲的螺號。軫子扯過馬韁便沖上了城頭,舉目遙望,但見中央通海大道與西南西北三路煙塵遮天蔽日而來,直是天邊陡然樹起了一道灰黑色影壁!作為車戰(zhàn)將領(lǐng),軫子雖然二十多年沒有打仗,此刻卻是雄心陡起,舉劍大喝:“步軍守城!鐵騎兩萬全數(shù)出城,與民軍聯(lián)手迎敵!”中軍司馬急傳將令,便聞調(diào)兵號角大起,片刻間西門隆隆打開,白發(fā)老將軫子便率領(lǐng)兩萬騎兵沖了出來。田單正是民軍中路大將,也已經(jīng)在整頓步兵方陣,見軫子鐵騎到來,連忙大步迎上高聲道:“老將軍,我步軍方陣居中,鐵騎兩翼沖殺如何?”軫子哈哈大笑:“倏忽之間,先生竟成大將也。好!便是這般!”手中那支車戰(zhàn)長矛一舉,“鐵騎兩翼展開——”兩萬鐵騎與田單民軍堪堪列好了陣勢,燕軍已經(jīng)雷霆般壓了過來,當先便見一面“騎”字大旗獵獵飛舞,卻正是遼東鐵騎主將騎劫大軍到了。大約一箭之地,遍野遼東鐵騎收隊成陣,騎劫馬鞭一指便是一陣大笑:“軫子老匹夫,你這車戰(zhàn)老卒也想與我遼東鐵騎較量么?早早獻城受縛,昌國君不定會免你一死也。”軫子須發(fā)戟張長矛直指:“騎劫!老夫齊國大臣,便是戰(zhàn)死,也不會做降燕賊子!”騎劫大笑:“好!有骨氣!一路殺來,齊人都是爛泥軟蛋,本將軍真正憋氣也。今日放馬一搏,放開整了!”笑罷長劍高舉,“遼東騎士!殺——”戰(zhàn)鼓隆隆動地,兩軍鐵騎便如兩團紅云,驟然便裹纏在了一起。燕軍原是三路而來,騎劫鐵騎發(fā)動時,西南路大軍也堪堪趕到,迎住西南民軍便廝殺起來。恰在此時,秦開大軍也從中央殺到,便與田單中路民軍轟然相撞,整個即墨原野便響徹了震天動地的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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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時分,戰(zhàn)場終于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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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萬民軍原本便沒有任何結(jié)陣而戰(zhàn)的訓練,雖說人人都有些許技擊之術(shù)并有長短不一的各色劍器,但在歷經(jīng)長期嚴酷訓練的遼東大軍面前,卻是毫無章法,更有一個致命缺陷,手中沒有盾牌。對于結(jié)陣大戰(zhàn)的步卒,盾牌非但是個人搏殺的必備防護,更是結(jié)陣對抗鐵騎的堅實屏障。步卒無盾,便只能有攻無守。饒是這些商旅子弟們拼命搏殺,也沒有過得一個時辰便幾乎全軍覆沒!田單部族的近八百名家兵尚算得訓練有素,也戰(zhàn)死了大半,唯余三百騎士結(jié)陣不散,死死保著三處劍傷的田單且戰(zhàn)且退殺回了即墨西門。顧不上包扎傷口,田單便跌跌撞撞的沖上箭樓了望戰(zhàn)場。此刻他只有一個心愿,便是親眼看著老將軍全身回城。可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燕軍的藍邊紅色戰(zhàn)旗,即墨鐵騎竟是蹤跡皆無!正在田單愣怔之時,便見大隊燕軍鐵騎颶風般卷到城下驟然勒馬,激揚的塵柱竟直沖城上女墻,嗆得田單與士卒不禁一陣猛烈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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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上軍民聽了!”威猛剽悍的騎劫在馬上高喊著,“即墨鐵騎全軍覆沒!軫子老匹夫也被我殺了!且看這是何物?”一個騎士用長矛挑著一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顱,燕軍騎士一片高喊:“軫子首級在此!齊人開城降燕——”騎劫哈哈大笑,帶血的長劍直指城頭:“齊人狗熊一窩,若不拱手降燕,便將爾等頭顱一齊掛上高桿!”燕軍立即一片吶喊:“抗我大燕者,立殺不赦!”素來沉靜的田單此刻也是怒火中燒,戟指城下嘶聲大吼:“燕人休得猖狂!即墨要為老將軍復仇!要即墨降燕,休想!”城頭原本已經(jīng)涌滿驚恐無措的守軍,此刻卻是萬眾一心,齊聲吶喊:“為老將軍復仇!”“即墨不降!死戰(zhàn)到底!”“豎子猖獗也!”城下騎劫便是一聲怒喝,“步軍列陣!壕橋云梯攻城!”正在此時,燕軍陣前一馬飛來,遙遙高喊:“昌國君將令,毋得攻城,后退十里扎營!違令者斬——”騎劫臉色頓時鐵青,狠狠罵了一聲:“鳥令!”又向城頭吼叫一聲,“爾等狗頭,多長兩日!”再轉(zhuǎn)身又是一聲大吼,“愣著釘樁?退后十里扎營!”暮色斜陽之中,燕軍緩緩后退了。晚霞將即墨城樓染得血紅,與城外郊野無邊無際的紅衣尸體溶成了一片血的海洋,天邊飛來大群大群的烏鴉禿鷲,嘎嘎啾啾的起落飛旋,濃濃的血腥味兒彌漫了即墨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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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氏騎士何在?”田單嘶啞著聲音大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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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樓上“嗨!”的一吼,擠在田單兩邊的騎士便肅然成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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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我出城,找回老將軍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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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暮色之中,一隊鐵騎飛馬出城,消散在騎兵廝殺過的廣闊戰(zhàn)場。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星星點點的火把依然在曠野搖曳閃爍,直到三更,火把馬隊才漸漸聚攏飛進了即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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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馬隊將軫子老將軍的無頭遺體抬到即墨令府邸時,眼前的景象卻使田單愕然了。萬千火把層層圍在了府邸車馬場前,正門廊下卻是一片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層層疊疊的人山人海,卻竟然毫無聲息的肅立著。見田單馬隊到來,人們無聲地閃開了一條甬道,眼看著那具渾身浴血的無頭尸體停在了廊下一張窄小的軍榻上,人們木然地瞪著雙眼,只有粗重的喘息飄蕩著,如同冬夜的寒風掠過茫茫林海。“父老兄弟姐妹們,”田單一身血污疲憊的一拱手,“老將軍尸體回來了。”話音未落,便有一個老人深深一躬:“合城軍民,擁立先生主事?!?br/>  ?
  “田單主事!田單主事!”人山人海猛然爆發(fā)出出震天撼地的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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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個老人顫巍巍跺著竹杖:“先生以鐵籠保全部族,定能出奇策守住即墨。”“先生韜略,正當報國,萬勿推辭!”族老們竟是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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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位將軍與士卒們也是一片呼喊:“先生謀勇兼?zhèn)洌业仍嘎爩⒘?!?br/>  ?
  望著殷殷人海,田單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心下不禁便是猛然一沉,四面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燕軍暴虐,我等須得死守即墨方有生路!然則,田單雖有些許商旅應變之才,卻從來沒有戰(zhàn)陣閱歷。懇請那位將軍主事,田單定然鼎力襄助!”“田單主事!死守即墨!”巨大的聲浪立即淹沒了田單的聲音。聲浪方息,一位將軍慷慨激昂道:“先生雖非戰(zhàn)將,然卻韜略過人!鐵籠得全部族,分流得全難民與即墨。大兵壓境,先生身先士卒。大戰(zhàn)方過,先生夤夜帶傷于燕軍營外尋回老將軍尸身。此等奇謀勇略與大義節(jié)操,俺等即墨老民人人傳誦。先生主事,俺等軍民方有戰(zhàn)心!否則,俺等便棄城出逃各奔東西!父老兄弟們說,是也不是?”咬字極重的膠東口音竟是聲震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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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田單不主事,俺等便跑!”頓時一陣雷鳴般聲浪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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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一思忖,田單慨然拱手:“方今之時,我大齊國脈唯存膠東。國人如此推重于我,田單當為則為!縱有千難萬險,田單九死無悔!”“田單萬歲!”“即墨萬歲!”“新令萬歲!”人群頓時狂熱地歡呼起來?!爸T位父老兄弟姐妹們,”待聲浪平息,田單高聲道,“大軍圍城,即墨時時都有城破之危!要堅守即墨,便自目下開始!軍民人等立即回歸營地整頓兵器,青壯男丁即刻到這位將軍處登錄整編,老民族長、閭長與難民族長、族老及千長以上將軍,請留下商討大事?!鞭Z然一聲,人山人海便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單一邊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幾名書吏確切登錄各族人口數(shù)目,一邊與族長族老將軍們一一商討要立即辦理的幾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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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件,城內(nèi)老民連同難民的所有房屋、財貨、糧食并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歸公統(tǒng)一調(diào)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軍營,百物無一私!田單沉重地說:“即墨無后援,已是兵家絕地,若不一體大公,只恐怕當不得數(shù)月便會不戰(zhàn)自潰。田單苦心,上天可鑒!”說罷轉(zhuǎn)身,立即下令家老報出田氏目下財貨。田單部族的六百車物資本來便沒有損失,家老一宗宗報來,糧食、衣物、甲胄、鹽鐵、藥材、干肉等等等等,非但數(shù)量大,且都是應急實用之物,若一族逃難,足以支撐田氏族人遠走他鄉(xiāng)。眾人本來對著亙古未聞的“舉城大公”尚有躊躇,如今見田單兜底交出舉族財貨,便諸般疑慮頓消,竟是一口聲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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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得補上一條,”田單一臉肅然,“理亂用重典。所有財貨器用分之于民,憑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于軍,則由后軍司馬奉我將令配給。無論軍民,俱可舉發(fā)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剮刑處死!”“彩也!”眾人本是四海聚來,對此嚴刑峻法卻是異口同聲地大肆喝彩。這個最大的難關(guān)一過,余下的軍民混編、推舉將領(lǐng)、加固城堡、清點府庫、建立兵器作坊等等諸般事宜便是人人獻策異常順當。雄雞報曉的時分,諸般大計已經(jīng)商定就緒,立即分頭行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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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期間,一班吏員已經(jīng)在即墨令府邸為田單安好了中軍幕府,并交由田單的家老與幾名心腹執(zhí)事照料。族長將軍們散去,家老便用大盤捧上來一整只臨淄烤雞,敦促田單趁熱快用,便一邊忙著去請家醫(yī)來為田單療傷。田單卻擺擺手叫住了家老,便是喟然一嘆:“族叔呵,田單有負于你老了。”說罷便是深深一躬。白發(fā)如雪的家老愣怔了:“總事……你,你要老朽離開么?”田單不禁便是一眶熱淚:“族叔呵,舉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單既受萬千生民之托,如何能在身邊再任私人?你老與執(zhí)事們……”老人默然片刻長吁了一聲:“大公者無私,老朽曉得??偸炉熗陚闲啾闳ダ隙I?!币荒ㄑ蹨I,老人轉(zhuǎn)身便去了。片刻之間,那名隨田單奔波列國的家醫(yī)便提著藥褳跟在家老身后匆匆來了。眼看著田單清洗包扎完三處刀劍傷,家醫(yī)說了不打緊,老人便深深一躬默默轉(zhuǎn)身走了。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田單竟是久久不敢抬頭。老人跟了田氏三代總事,在田單父親時便是掌事總管了,數(shù)十年忠心耿耿為田氏部族立下了汗馬功勞,而今垂暮之年,卻要去老丁營住通榻大鋪做雜役粗活,卻教人如何忍心?長嘆一聲抹去淚水,田單一把推開烤雞便匆匆出府了。太陽已經(jīng)到了城頭,巡查防務之外,若無大戰(zhàn),今日一定要清點完兵器庫。這是目下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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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墨是齊國東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實的兵家重鎮(zhèn),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單作為繼任族長,對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的記得《田氏營國制》中的記載:“即墨為要塞之城。城下闊于高倍,上闊與下倍;城高五丈,底闊二丈六尺,上闊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闊狹以此為準。城外壕溝闊二丈,深一丈,底闊一丈。城墻夯土為體,巖石為表,東西長三里,南北闊二里。”按照如此規(guī)模,即墨幾乎便是戰(zhàn)國兵家所謂的“千丈之城,萬戶之邑”。事實上,在田氏鎮(zhèn)守即墨的年月里,即墨也確曾是除了臨淄之外的齊國第二大城。巡視一周,田單發(fā)現(xiàn)即墨城雄峻依舊,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便居安不思危,女墻箭樓已經(jīng)多有破損,城外壕溝已經(jīng)變成了一道淺淺的干溝渠,城墻外層石條也脫落了許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經(jīng)疏松得唰唰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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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思忖一陣立即下令:“著后將軍即刻帶領(lǐng)三千兵卒,并發(fā)七千男丁,一日之內(nèi)立即加深西門外壕溝!旬日之內(nèi),四面壕溝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內(nèi)務使城防完好如初!”中軍司馬一聲領(lǐng)命,立即飛步去了。查勘完城防,田單便帶著幾名軍吏來到兵器庫。即墨兵器庫占地十畝余,六十余間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東西中三列層疊矗立,三列之間便是兩條六丈寬的夯土大道,可并行四列大車運送兵器,規(guī)??胺Q齊國要塞第一!而今卻是滿目蕭疏,庫房塵封鐵門銹蝕,大道中竟是荒草搖搖。田單不禁皺眉:“即墨守軍不換修兵器么?”旁邊軍器司馬便紅著臉惶恐道:“此間兵器庫盡皆防守器械,即墨數(shù)十年無戰(zhàn),也只換修劍矛弓箭甲胄馬具盾牌等,這里……”便吭哧著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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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部打開,全數(shù)清點?!?br/>  ?
  “嗨!”軍器司馬一揮手,看守府庫的軍吏領(lǐng)著一隊老卒連忙快步跑來,一座一座的隆隆打開了庫房?!斑@右列是飛兵械庫?!避娖魉抉R指著右邊大鐵門頂端的“飛兵”兩個大字。田單點點頭:“那便是鐵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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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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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即調(diào)來一千健旺老者,清掃庫房,清點兵器,修葺道路,務必使兵器搬運暢通!”田單說罷便大步進了飛兵庫,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積的銹蝕器械,不禁便是長長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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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二十間石板庫房囤積最多的便是鐵蒺藜、鐵菱角。這是拋灑在進軍要道專門扎傷馬腳截殺騎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帶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卻是再尋常不過的野生草木。遠古時期,人們常常將山野之間的蒺藜大量采下拋灑路面,以遲滯敵方人馬。然則臨時采摘畢竟不便,于是春秋時期便有了碎木塊制作的木蒺藜?!读w·虎韜·軍用》載:“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佈)百二十具……狹路微徑,張鐵蒺藜,其高四寸、廣八寸、長六尺以上,(路段佈)千二百具。敗步騎?!边@鐵蒺藜,卻是在戰(zhàn)國之世有了鐵器后的兵家發(fā)明——用鐵片打造蒺藜狀的尖刺物。墨家長于守城,《墨子·備穴》便有了在地道進出口與城門外、河道大量設(shè)置鐵蒺藜的戰(zhàn)法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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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便是各種檑具。檑者,拋擲殺敵之器具也。檑起源于周代,本音乃是一個“掄”字,即揮開胳膊扔出去,久而轉(zhuǎn)音便成了“檑”,因其拋擲之后隆隆若雷聲滾動,便漸漸正式寫成了“檑”或“雷”。《周禮·秋官·職金疏》云:“雷,守城桿御之具。”作為兵器,檑具只是一個居高臨下投擲殺傷之兵器的種類名稱,依據(jù)用途實際上卻分為多種名目。最常用者為五種:其一,木檑。也稱磙木,以整段粗大圓木打造,長四至六尺,直徑至少四寸,粗則不限;木上鑲嵌鐵釘鐵刺,從城墻連續(xù)推下,摧毀攻城云梯并殺傷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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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泥檑。以黏土調(diào)泥,每千斤泥加入豬鬃毛與馬尾毛三十斤,搗熟搟成,每檑長二三尺,直徑至少五寸。泥檑干透之后堅硬如銅鐵沉重如巨石柔韌如皮質(zhì),從高空砸下縱經(jīng)城墻碰撞仍然完好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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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磚檑。磚窯燒制,整段實心,長三四尺,直徑六寸余,用于城頭拋擲。其四,車腳檑。實際便是一個巨大的獨輪,以質(zhì)地堅實的硬木打造,輪中心立一帶繩孔的木柱,以粗大繩索系之,用城頭固定的絞車放下城墻橫滾,專門殺傷蟻附在云梯上的攻城士兵??捎媒g車收回反復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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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五,夜叉檑。還有一個很是雅致的名稱,叫做“留客住”。此檑卻是用一丈多長直徑一尺余的頑韌濕榆木為體,榆木周身裝五寸長的鐵制倒刺或尖刀,兩端各裝直徑二尺的腳輪。兩輪帶粗大繩索,用絞車沿城墻滾下,可將云梯之敵碾壓鉤割盡留尸身!也可絞車收回反復使用。因了威力驚人,所以在士卒中便有了厲鬼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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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氏據(jù)守即墨之時,東夷之患尚未根除,便打造囤積了大量檑具,雖多年無用,然除了木輪朽蝕,卻也大體完好。田單稍感心安,便立即調(diào)來工匠日夜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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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右列,軍器司馬道:“中列二十間是大器械,清理之后將軍再看如何?”“不。目下便看?!碧飭我惶_便走進了灰塵鐵腥撲面而來的石板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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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座庫房卻是城頭擊打器械狼牙拍。這狼牙拍也是頑韌榆木板為體,長五尺,寬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滿狼牙釘數(shù)百個,每釘長五寸重六兩,釘頭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后各有兩個鐵環(huán),貫以粗大繩索,用絞車吊于城上,但有大型云梯登城,高高絞起猛然從外猛拍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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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飛鉤,用鐵鏈連接四個粗大的鉤爪,狼牙拍拍下時飛鉤同時擲向云梯將其鉤翻或拉起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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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座庫房便是拒馬。拒馬者,阻攔戰(zhàn)馬之障礙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馬,即將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鑲嵌帶刃帶刺之尖銳物事(銅刀或石刀)。戰(zhàn)國墨家將拒馬叫做“銳镵”,《墨子》中專門有一篇《備蛾傅》論“銳镵”戰(zhàn)法:蛾傅者,敵軍士兵飛蛾螞蟻般涌來也,當此時,沿途佈銳镵五行,行間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錐長尺五,可阻敵前進。戰(zhàn)國中期,拒馬發(fā)展為鐵矛為頭(后世稱為拒馬槍),以堅實木料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鐵矛,遍布敵來路使其騎兵不能馳騁。曠野大戰(zhàn),這種拒馬數(shù)量畢竟有限,便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設(shè)防,拒馬大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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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座庫房卻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門刀車。“塞門”為用途,“刀車”為器械。究其實,便是打造一種極為堅固的兩輪車,車體與城門幾乎等寬,尋??傇谌恼芍g;車前有木架三四層,各層固定尖刀若干口,車體有長轅;敵但攻破城門,數(shù)十成百兵士便猛推刀車塞住城門!《墨子·備穴》篇便記載了這種塞門刀車的用途。對于堅守城池的長期惡戰(zhàn),城門難保一次不失,這塞門刀車便是最為有用的救急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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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門刀車有多少輛?”田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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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座大庫,大約二百余輛?!?br/>  ?
  “好!看左列?!碧飭斡X得心中塌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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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列卻是各種滅火器具與火攻器具。軍器司馬說,這列庫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當年從秦國買來的之外,其余都是即墨田氏當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閑置著。田單心中便是一陣感慨,他曉得,這個軍器司馬不會知道他便是當今之即墨田氏,便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避娖魉抉R道:“滅火器具也許用得,火攻器具便難說了?!碧飭蔚溃骸翱戳嗽僬f?!北阌忠活^進了灰塵鐵腥的大石庫房。戰(zhàn)國攻防,火攻已經(jīng)成為主要戰(zhàn)法之一,防備火攻自然也便成為兵家常法。《六韜·文韜》云:“熒熒不救,炎炎奈何?”說得便是撲滅攻方大火的急迫?!秾O子兵法》有《火攻》篇專門論述五種火攻戰(zhàn)法,并總而論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勢顯赫),以水佐攻者強?!薄赌印涑情T》也特別記載了城門防守中的以火御敵之法,以及撲滅敵方縱火的多種方法。在城池攻防戰(zhàn)中,火攻與反火攻更是基本戰(zhàn)法。大庫中的滅火器具主要有四種: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馬皮牛皮縫制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擔,袋口連接一丈多長的竹管,多置城門及要害處,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抬起水袋猛力擠壓,竹管便急噴水柱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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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水囊。以豬牛尿胞盛水,扎緊囊口置于城頭備用,若敵軍在城下堆積柴薪放火,便將大量水囊從城頭急拋砸下,囊破水出,便可滅火。其三,唧筒,截長竹管為體,竹管頂端開孔,而后用木桿纏滿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動的活塞,旁置大水甕,若遇大火,拉動活塞汲水然后積壓活塞,水柱可遠射疾噴滅火。此物流播民間,便成為后世孩童的玩?!八畼尅保@卻是后話。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長桿,桿頭綁縛散麻絲兩斤,旁置水甕,輒遇大火,便用麻搭蘸水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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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座石庫便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滅火,也要以火助守,實際便是一種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殺傷來犯之敵。這種火攻器具也是四種:其一,燕尾炬。以半干葦草扎束成燕尾形,飽滲脂油以備,城下敵軍但以沖車等大型器械攻來,便將點燃的燕尾炬大量拋下,燒毀攻城器械。其二,飛炬。城頭設(shè)桔槔,將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桿頭,但有敵軍云梯爬城螞蟻般攻上,立即點燃燕尾炬猛力拉動桔槔,燃燒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墻的云梯,便可燒壞云梯幾蟻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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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鐵火床。用韌熟鐵打造長五六尺、闊四尺的鐵格“床架”,下裝四只鐵頁包裹的木輪,后端引出兩根鐵索,后以長鐵鏈系牢,“床架”綁縛草火牛(用茅草扎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敵方攻城,便點燃草火牛從城頭用桔槔或絞車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積殺敵,且可照亮城下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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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四,遊火鐵箱。以熟鐵打造成吊籃形物事,長鐵索系之,內(nèi)盛硬木柴火與捆扎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敵軍在城下挖掘地道或從地道攻來,便將鐵箱縋下至地道口,可燒灼煙薰穴中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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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行爐么?”田單一路看來,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則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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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爐?”軍器司馬愣怔了,“末將不知,且容我查問?!闭f罷紅著臉快步走到幾名正在清點庫房的老軍吏面前,說得幾句,便領(lǐng)過來一個老軍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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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爐有三具,只不知能否修復。”老軍吏很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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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再說?!碧飭螀s沒有任何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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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老軍吏來到最后一座石庫,銹蝕的鐵門被隆隆推開,便見墻角處大布苫蓋了一片物事。老軍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塵的大布,連連咳嗽著:“這,這便是,三具,行爐?!?br/>  ?
  “煉鐵爐?”田單驚訝了,“這便是行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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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爐者,能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老軍吏指點著,“但在城頭熔鐵,若敵軍勢猛,便以大杠抬起行爐,將鐵汁沿城墻澆下,可保敵軍立退?!?br/>  ?
  田單端詳敲打一陣,斷然下令:“命鐵工立即修復!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與樂毅殊死一搏也?!薄班?!”軍器司馬終于擺脫了方才的尷尬,精神抖擻地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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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聽甕了?”田單指著靠墻擺開的一溜巨大的陶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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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七石陶甕。”老軍吏連忙點頭,“將軍如此諳熟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薄安?。”田單搖搖頭,“我只是從《墨子》中讀到過‘地聽’一法,其余便一抹黑了。”老軍吏說,這七石陶甕是專門聽城外敵軍動靜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聽聲”。在內(nèi)城墻跟每間隔兩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勢高處井深一丈五六尺,低處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甕,派耳靈之人伏在甕中諦聽,根據(jù)相鄰大甕的聲音強弱差別,斷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個深坑內(nèi)同時埋兩個間距一丈余的大甕,讓兩人同時諦聽,根據(jù)音差定方向,軍士叫做“雙耳聽”,用之于戰(zhàn),百試不爽?!爱Y在水下,能聽得確實?”田單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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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有所不知?!崩宪娎粜α?,“土地出水,傳聲更佳,比沒水清晰許多了。”“好!”田單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領(lǐng)住地聽這一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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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命!”老軍吏竟是分外興奮,“多年不打仗,也忒憋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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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離開時,兵器庫已經(jīng)是一片緊張忙碌了。軍器司馬被田單當場任命為兼領(lǐng)庫令,坐鎮(zhèn)兵器庫與原先的老庫令并幾名老軍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鐵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諸般工匠都被調(diào)遣到了兵器庫,已經(jīng)清除完荒草的庫間大道搭起了一棚棚臨時作坊,爐火熊熊錘聲叮當,竟是分外令人感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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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住處,田單立即下令中軍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門處選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軍司馬不禁有些躊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于四面策應,將軍何以要搬?”田單道:“目下非常之時,死戰(zhàn)多在西門,此地太遠?!敝熊娝抉R便道:“這老官邸空閑下來,卻是可惜?!碧飭蔚溃骸凹茨咽侨藵M為患,如何能空閑房屋?立即將老官邸辟為療傷之地,城中醫(yī)家全數(shù)集中此地,再選幾百名精干女子運送傷兵襄助療傷。即墨只能死戰(zhàn),這里療傷只怕還小了?!敝熊娝抉R不禁肅然起敬:“幕府靠近戰(zhàn)場,卻將上好官邸留給傷兵,將軍此等胸襟,末將敬佩之至!”說完便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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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jīng)過一番踏勘,田單的中軍幕府搭建在西門內(nèi),距城墻只有十余丈,幾乎便是一條大道之隔。這里原本是民間魚市,如今四門封閉漁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養(yǎng)魚水長期浸泡過的地皮始終彌漫著風吹不散的濃濃的魚腥味兒,令人常常噴嚏不止。田單便是一陣大笑:“好好好!大戰(zhàn)無魚,上天卻給我魚味,得其所哉也!”一班軍吏原本正大粥眉頭,生怕田單不能忍受,如今見田單如此豁達,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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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之時,幕府已經(jīng)用土坯碎磚木料加三頂牛皮大帳搭建完畢,雖然急就章且簡陋潮濕,卻也是里外三進,聚將廳、軍務廳、出令廳并起居寢室一應俱全。幕府落成,中軍司馬便與一般軍吏立即進入軍務廳各就各位開始處置軍務,田單則進了出令廳。這出令廳便是主將書房,田單進入書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張幾乎可墻大的《即墨城制圖》前仔細揣摩。方才看得片刻,便聞帳外馬蹄聲疾,隨著便是軍吏一聲稟報:“城外斥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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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一回身,一個風塵仆仆滿臉汗水的“難民”已經(jīng)站在面前:“稟報將軍:燕軍按兵不動,各軍營卻都在厲兵秣馬!”“樂毅呢?有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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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毅去了畫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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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邑?”田單心中一動,“好,繼續(xù)探聽,隨時回報?!?br/>  ?
  斥候一走,田單便大步走到對面的《齊邦兆域圖》前,盯住了臨淄西北的濟水入海處。畫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幾乎沒有任何兵家價值,唯一讓齊國人知道畫邑的,便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里。樂毅素稱儒將,去畫邑莫非找王蠋請教學問?不,不會!烽煙連天,滅國在即,目下正是燕軍為山九仞的要緊時刻,睿智如樂毅者,豈有此等閑情逸致?如此說來,樂毅究竟有何圖謀呢?為何暫停了對即墨的猛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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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濟水東岸近海處,一座城堡矗立在綠色的山頭,一片莊園醉臥在綠色的山谷。時當夏日,從臨淄直到大海,田野綠茅草綠層層疊疊樹林綠,直是一片無垠的綠海。寬闊的官道出沒在這綠海之中,宛如一條纖細的白線,縱是車馬轔轔旌旗連綿,也在這蒼茫綠海之中渺小成蠕動的黑點。官道通向茫茫蒼蒼的綠浪盡頭,卻是碧波無垠的藍色大海,天地之壯闊便濃墨重彩地揮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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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這綠海藍海相接處的山頭,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幾份險峻,又有幾分突兀。這座城堡是齊國都城臨淄的西北門戶。西周滅商,齊國初立,始封國君太公望為了防守遼東胡人海路偷襲騷擾,便修建了這座開始并沒有名稱的城堡。建城之初,這里駐守戰(zhàn)車二百輛(每戰(zhàn)車一百卒,合步軍兩萬),隸農(nóng)三千戶。進入戰(zhàn)國,海路威脅已經(jīng)不在,齊國也日見強盛,這座城堡的駐軍便越來越少,到齊宣王時期終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當年為守軍做糧草后援的三千戶隸農(nóng)在這里繁衍生息下來,世代以漁獵為生。齊威王在齊國第一次變法時,便將這些世代守護臨淄有功的隸農(nóng)后裔全部除去了隸籍。從此,這些漁獵戶變成了有自己土地,還可以讀書做騎士做官的國人,這片城堡土地便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畫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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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邑者,景色如畫之地也。也有人說,這里有一條澅水,以水之音便叫了畫邑。感恩于國王大德,畫邑的新國人們便全部以“王”為姓氏,宣示自己忠于王室的赤心。從此,齊國便有了“畫邑王氏”這個新部族。倏忽幾代,畫邑王氏以漁獵之民特有苦做奮發(fā),竟是蓬蓬勃勃地發(fā)了起來。便在齊宣王后期,畫邑王氏竟有十多個才俊子弟進入稷下學宮,被齊人譽為“北海名士”。便是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個在齊國大大有名的賢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賦過人,博聞強記,年輕時周游列國博覽百家之書,論戰(zhàn)學問不拘一法,便有了“稷下雜家王”之稱。若僅僅是才名出眾,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為大賢。大賢之譽,起于王蠋做太史時的錚錚硬骨與驚人之舉。太史爵位不高,最實際的職權(quán)便是掌修國史,同時也是掌管國中文事的清要中樞。舉凡太廟、占卜、巫師、博士及典籍府庫,都以太史為統(tǒng)管。但為一國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道”的飽學大師,國君很難動輒任免,幾乎便是鐵定的世襲官爵。然則,齊湣王即位,厭煩老太史的梗直孤傲,竟硬生生將老太史罷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齊湣王的本意,是看中了王蠋的機變博學,要讓他為“東海神蛟”“天霸帝業(yè)”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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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個老方士便來到太史府,說奉了齊王之命來與他商討諸般密事。王蠋卻大是惱怒,直斥方士:“爾等以妖邪之說蠱惑人心,竟敢厚顏侈談國事?來人!給我打出去!”趕走方士,王蠋立即上書齊湣王,說“齊國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為國恥!”請求頒布詔令,盡數(shù)強制隱匿于齊國海島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罰做官府苦役,以絕其害。齊湣王大是羞惱,立即下詔:罷黜王蠋,齊國永不設(shè)太史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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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傳出,朝野大嘩!稷下學宮數(shù)千名士憤然上書,為三日太史王蠋請命!畫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動,聯(lián)結(jié)臨淄國人聚集王宮血書請命,橫幅大布直書“請復王蠋!請誅方士!”更令國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罷黜的老太史也捧著血書到宮門請命,大呼:“方士無術(shù),戕害少童,毀我文華根基!王蠋大節(jié)昭昭,當為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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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學宮,三千甲士驅(qū)趕王宮國人,畫邑王氏一律罰苦役三月,老太史流刑東?;膷u,王蠋罰苦役三年!一場風暴過去,令齊國人驕傲的稷下學宮封閉了,素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的齊國人緘口了,齊國風華盡失,民心直是冷冰冰一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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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蠋苦役完畢,已經(jīng)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歸故里,畫邑人卻以迎接圣賢般的隆重鄉(xiāng)禮,接納了這位既給族人帶來榮耀也給族人帶來災難的才士。從此,王蠋便隱居畫邑,教習族中弟子修學讀書。消息傳開,諸多國人竟都將弟子送來畫邑求學,王蠋感念國人對自己的崇敬,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靜的畫邑莊園便成了書聲朗朗的山莊學堂。臨淄國人便悄悄地將畫邑叫做了“小稷下”,將王蠋叫做了“大賢王”??诒鞑?,王蠋便成了齊國庶民的文華寄托,畫邑便成了國人心目中的一片圣土。樂毅千里奔波,從即墨大營星夜西來畫邑,便是要請這個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五路進軍勢如破竹,燕軍在一月之內(nèi)便全數(shù)拿下齊國七十余稱,唯余南部莒城與東部即墨兩城未下。按照戰(zhàn)國之世的軍爭傳統(tǒng),齊國便算是滅亡了。如此秋風掃落葉般的赫赫威勢,卻也使燕國朝野與燕國大軍內(nèi)部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太子姬樂資與一班強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輕蔑地嘲笑齊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擊破囊,便肚腹朝天”,接連向燕昭王上書,主張“當嚴令樂毅一鼓再下兩城,并齊全境入燕,大燕便當立稱北帝,再南下一鼓滅趙,與強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將全部上書原封不動地發(fā)往樂毅軍前。大將騎劫聞訊,也帶著一班遼東將領(lǐng)嗷嗷請戰(zhàn),力主強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懾齊人,為大燕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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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野軍營聲浪洶洶,樂毅卻絲毫不為所動。多年留心齊國情勢,他已經(jīng)敏銳的覺察到即墨莒城絕非兩座尋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與士族的精華,莒城則匯聚了臨淄南逃國人的精華。即墨能在倉促之中結(jié)成六萬余民軍應戰(zhàn),其中若無非常人物則絕不可能。莒城難民能萬眾怒殺齊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做孤城死守,硬是不接納楚軍淖齒駐扎“援助”,堪稱是眾志成城!貂勃無能,豈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兩稱,豈能是簡單地一鼓拿下?依遼東大軍之戰(zhàn)力乘戰(zhàn)勝之威,樂毅相信能攻克兩城。然則以齊人之剽悍,絕地必然死戰(zhàn),縱然拿下,也必是一場浴血大戰(zhàn);燕軍本為復仇而來,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殺得眼紅的燕軍大肆屠城?而慘烈屠城一旦發(fā)生,燕軍“仁義之師”的美名必將蕩然無存,那時節(jié),安知三千里齊人六百萬之眾不會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國則必然會趁火打劫,發(fā)兵討伐燕國暴行,燕軍又必然陷于天下洶洶之汪洋,一切功業(yè)都將化為烏有,樂毅與燕昭王也必將成為天下笑柄。戰(zhàn)國之世,列強紛爭,奪地滅國便如同踩在蹺板之上,衡平不得法,便會重重地跌個仰面朝天!齊湣王背棄盟約強滅宋國,結(jié)果卻弄得天下側(cè)目,若非齊國自絕于天下,燕國又豈能合縱攻齊?如今燕國大功將成,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謀也?樂毅懇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書,備細論說了自己的思慮。然薊城卻保持著長長的沉默,兩個月竟沒有只字回書。反復思忖,樂毅讓騎劫對即墨進行了一次猛烈進攻,六萬大軍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兩日兩夜,燕軍死傷近萬,竟硬是沒有拿下即墨。經(jīng)此一戰(zhàn),軍營大將雖則咬牙切齒,卻也實實在在地贊同了樂毅的攻心謀略,嗷嗷吼叫的請戰(zhàn)聲浪總算平息了下去。大約過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復詔書終于到了即墨大營。樂毅記得很清楚,詔書只有寥寥數(shù)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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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國君我卿:化齊入燕,但憑昌國君謀劃調(diào)遣,國中但有異議,本王一力當之。軍中但有躁動,聽憑昌國君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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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朝臣們依舊有異議,燕昭王也顯然有早日拿下齊國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則,只要國君首肯,樂毅還是決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謀劃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兩年內(nèi)妥善平定齊國,所有的異議都會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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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毅的第一步棋,便是說動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賢名吸引諸多齊國名士出來做官推行燕國新法,一步步將齊人齊地化入燕國。王蠋深受齊湣王暴虐之害,對安定齊國斷然沒有回絕之理,況且,樂毅早已經(jīng)在占領(lǐng)臨淄時便發(fā)布了嚴厲軍令:燕國兵馬不得進入畫邑三十里之內(nèi)!王蠋身為名士,當能領(lǐng)悟燕國安定齊人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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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國君,前面便是王蠋莊園?!笨醋o畫邑的年輕將軍揚鞭遙遙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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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下一條淙淙清流,眼前兩座巍巍青山,山勢雖然低緩,卻是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彌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便在兩山之中的谷地里,橫臥著一道蜿蜒的竹籬,散落著幾片低矮的木屋,聳立著一座高高的茅亭,裊裊炊煙,瑯瑯書聲,恍惚間便是世外仙山一般。“清雅高潔,好個所在也?!睒芬阌芍缘刭潎@一句,便下馬吩咐道,“車馬便停留在這里,只兩位將軍與抬禮士卒隨我徒步進莊。”“昌國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須恭謹如此?還是過了這道山溪,直抵莊前了?!笨醋o將軍顯然覺得赫赫上將軍做得過分了。樂毅沒有說話,只板著臉看了年輕將軍一眼,便徑自大步上了溪邊小石橋??醋o將軍連忙一揮手:“快!跟上了!”便帶著士卒們抬起三只木箱趕了上來。過得石橋便是莊園,卻見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間的竹籬并沒有門,一條小徑懶散地通向了松林深處??醋o將軍搖頭嘟噥道:“竹籬沒門,整個甚來?真道怪也?!睒芬銋s是肅然一躬高聲報號:“燕國樂毅拜訪先生,煩請通稟。”如此三聲,林間小道便跑出一個捧著一卷竹簡的布衣少年:“是你說話么?我方才打盹了,將軍鑒諒。”樂毅笑道:“無妨。煩請小哥通稟先生,便說燕國樂毅拜訪?!鄙倌昃Я恋哪抗庖婚W卻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樂毅了?隨我來便是,無論誰見先生,都無須通稟的,未名莊人人可入?!睒芬阈Φ溃骸拔疵f?好!可見先生襟懷也?!辈家律倌甑溃骸皩嵲谑菦]有名字,卻與襟懷何干了?”樂毅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說話間穿過了一片松林又穿過了一片草地,便見一座小山包下幾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沒有門的竹籬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兩兩的少年弟子們在庭院中漫步徜徉著高聲吟哦著,時而相互高聲論爭一陣,一片生機勃勃。樂毅不禁涌起一種由衷的欣慰,作為占領(lǐng)軍的統(tǒng)帥,他自然最高興看到被征服的齊國庶民平靜安樂如常了。然則,便在樂毅想走上去與這些讀書少年們說話時,偌大的庭院卻驟然沉寂了。少年們木然地看著突兀而來的將軍兵士,一種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閃爍著,終于,他們默默地四散走開了。樂毅輕輕嘆息了一聲,便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肅然一躬:“燕國樂毅,特來拜望先生。”“不敢當也?!蹦疚葜袀鱽硪宦暽n老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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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毅可否入內(nèi)拜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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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將軍入得關(guān)山國門,遑論老夫這無門之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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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爭之世,情非得已??v入國門,樂毅亦當遵循大道?!?br/>  ?
  “上將軍明睿也。恕老夫不能盡迎門之禮了?!?br/>  ?
  “謝過先生?!睒芬阋还笆直氵M了木屋,卻見正中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個須發(fā)雪白形容枯蒿的老人,便是肅然躬下:“樂毅拜見先生?!薄巴鰢瘢怀陻硣e。上將軍有事便說了?!崩先艘琅f肅然端坐著。樂毅拱手做禮道:“齊王田地,暴政失國。燕國行討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齊民。樂毅奉燕王之命,恭請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國君之職,治理齊國舊地,以使庶民安居樂業(yè)。先生幸勿推辭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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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將軍何其大謬也?”老人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國既破亡,老夫縱無伯夷叔齊之節(jié),又何能沐猴而冠,做燕國臣子而面對齊國父老?”“先生差矣?!睒芬闾谷坏?,“天下興亡,唯有道者居之。誅滅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湯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齊死守遺民之節(jié),全然無視庶民生計,何堪當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聵暴政之慘虐,如何為一王室印記而拘泥若此?燕國體恤生民艱難,欲在齊國為生民造福,先生領(lǐng)燕國之職,何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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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將軍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嘆,“然卻失之又一偏頗。豈不聞天下為公?王室失政,不當齊人失國也。齊國者,萬千庶民之邦國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邦國也。老夫忠于齊國,卻與田氏王室無關(guān)也?!?br/>  ?
  “大道非辯辭而立。樂毅尚望先生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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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搖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言盡于此,上將軍請吧?!?br/>  ?
  樂毅正要說話,卻聽門外一陣大喊:“王蠋老兒休得聒噪!若不從上將軍之命,盡殺畫邑王氏!”驟然之間,老人哈哈大笑:“豎子雖則兇蠻,倒算得燕人本色,強如樂毅多矣!”樂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為忤,樂毅自有軍法處置。先生既不愿為官,便請安然教習弟子,燕軍斷然不會無端攪擾。告辭?!闭f罷便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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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護將軍見樂毅沉著臉出來,便搶步上前憤憤請命:“上將軍,請準末將殺了這個迂闊老士!”樂毅厲聲一喝:“大膽!回營軍法論處!”便徑自大步出莊。過得草地將及松林,便聞身后驟然哭聲大起,少年們一片哭喊便隨風傳來:“老師!你不能走啊——”樂毅猛然一陣愣怔便轉(zhuǎn)身飛步跑向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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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已經(jīng)懸在了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糾結(jié)著雪白的須發(fā)裹在大布衣衫中飄蕩著。少年弟子們驚慌失措的跳腳哭著喊著亂成了一片。樂毅大急,飛身一縱左臂便圈住老人雙腿托起,與此同時右手長劍已經(jīng)揮斷了梁上麻繩,及至將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卻已經(jīng)氣息皆無了。樂毅對著蒼老的尸身深深一躬,卻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當?shù)脑~句來,良久,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看著一圈少年弟子:“請許樂毅厚葬先生?!薄安辉S燕人動我?guī)煟 鄙倌甑茏觽兙故驱R齊的一聲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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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少年們冰冷的目光中,樂毅沉重地離開了畫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畫邑外圍的駐軍。一路想來,樂毅決意加緊“仁政化齊”方略的推行,沖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發(fā)的對抗民變。回到臨淄,樂毅立即以昌國君名義頒下五道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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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道,廢除齊湣王時期的一切暴政,寬減齊人賦稅徭役。非但將齊湣王時期增加的五成重稅廢除,而且還在原有賦稅上再減三成,一舉使齊人成為天下賦稅最輕的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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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道,敬賢求才。招募齊國在野的賢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為官者賜虛爵,奉為鄉(xiāng)賢,年俸千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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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道,為老齊國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齊之霸主齊桓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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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道,以安國君大禮厚葬王蠋,賜畫邑為王蠋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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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道,已經(jīng)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齊國士人,分別賜封三十里至一百里之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請準燕王在燕國賜封采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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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道法令連下,局面果然很快發(fā)生了變化。先便是庶民百姓驚慌之情大減一片贊頌之聲,原先逃戰(zhàn)者紛紛回到家園開始耕種。緊接著便有士子陸續(xù)前來投效,一口聲認可燕國的義兵仁政,表示愿意為庶民謀一方安定。樂毅大是振奮,立即將這些士子們護送到各城分別就任守令。諸事安排妥當,齊國中西部大體安定,便已經(jīng)是秋風蕭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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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時,即墨大營傳來驚人消息:騎劫領(lǐng)一班遼東大將猛攻即墨三次未克,與奉樂毅將令主張堅兵圍城的秦開一班將領(lǐng)大起摩擦,幾于火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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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毅心中頓時一沉,立即飛騎星夜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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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第一次嘗到了打仗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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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城外大戰(zhàn),四次守城大戰(zhàn),經(jīng)過這前后五次慘烈大戰(zhàn),即墨人口銳減一半,從二十余萬驟然變成了十萬出頭!原先人滿為患,巷閭間到處都是密匝匝的帳篷。幾次大戰(zhàn)下來,這些露天帳篷營地便全部沒有了,隨著蕭瑟寒涼的秋風,所有人丁都搬進了彌漫著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復了當年的寬闊空曠。原先的幾萬步軍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戰(zhàn)中竟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傷兵。城中六十歲以下的全部男丁全部成軍,也只有五萬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實際上只剩下幾千老人與幾萬女人孩童了。田單本族人口也從剛?cè)氤堑娜в嗳虽J減到七八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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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戰(zhàn)一起,便是全城沸騰,雖則是慘烈無比,卻也是簡單痛快甚也不想。戰(zhàn)事一結(jié)束,萬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齊壓來,直是比打仗還棘手。僅堆滿城頭散落街巷的累累尸體如何處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難題。雖然海風漸冷,但這幾萬具尸體每日散發(fā)出彌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當真是大難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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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頭望著夕陽,田單竟是一籌莫展。小小即墨,縱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這如山尸骨?火燒吧,哪里卻來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吧,一處不慎引發(fā)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況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便大大削減,豈不是事與愿違?“稟報將軍!”身后響起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斥候營總領(lǐng)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上了城頭,“樂毅回營,燕軍后撤二十里!”“后撤二十里?”田單不禁驚訝了,“因由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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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開與騎劫兩員大將自相沖突,詳情尚且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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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正在思忖之間,卻見暮色之中飛來一騎快馬,瞬間便沖到西門之外高聲喊道:“田單將軍聽了,我上將軍有書一封——!”話音落點,便見來騎張弓搭箭,斥候總領(lǐng)方喊一聲“將軍閃開!”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經(jīng)帶著凌厲的風聲飛到眼前!田單手疾眼快,一把便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卻是一方白布裹著箭桿,箭桿上卻綁縛著一支竹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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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小心,白布有字!”斥候總領(lǐng)一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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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安毋躁,樂毅豈能用此等手段?”田單淡淡一笑,便展開了白布,赫然兩排大字頓時涌入眼簾——血尸累積,瘟病之危!我軍后撤三日,將軍可掩埋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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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一陣驚喜,高聲喊道:“謝過上將軍!三日后再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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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下鐵騎“嗨!”的一聲便閃電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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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立即下令:全城軍民人等立即全部出動,分四路處置尸體——三千軍士城頭安置絞車繩梯,將城頭尸體直縋下城外;兩千軍士搜尋城中散落尸體搬運出城;兩萬軍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兩萬軍士搬運掩埋。沉沉暮靄之中,即墨城頭與原野亮起了萬千火把,亙古未見的群葬開始了。齊人素來重喪禮,然在這國破家亡之時卻要將親人們囫圇成堆的塞進一個個大坑,無論是平民窮漢還是名門富人,無不是通徹心脾。城門一打開,那慘痛的哭聲便彌漫向秋風蕭瑟的原野。城頭的幾十架絞車一支起,軍士們便抱起一具尸體哭喊一聲熟悉的名字,隨著一具具尸體縋城,城頭士兵們的嗓子竟全都哭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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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絞車繩梯,原本是被敵包圍時斥候們出城或接應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這非常之時竟被用來縋放尸體,連工匠們也是倍感傷懷大放悲聲。晝夜兩輪,全部尸體便掩埋妥當。田單立即下令軍醫(yī)配置殺毒藥方,然后用殺毒草藥煮成沸水反復沖刷尸體留下的斑痕。如此兩日,在一片濃郁的草藥氣息中,這座孤城才恢復了疲憊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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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單恍然想起,那封綁縛在箭桿上的書信竟然還沒有開啟。匆忙回到西門內(nèi)幕府,走進出令室打開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紙,便見一片勁健字跡赫然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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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毅頓首:田單將軍困守孤城,五戰(zhàn)而不下,足見將軍之稟賦過人也。雖與將軍素昧平生,卻是敬佩有加!邦國危亡,將士用命,樂毅無可非議也。然則,齊王失政,庶民倒懸,將軍獨率一旅,豈能挽狂瀾于既倒?豈能還善政于庶民?競?cè)粘志?,徒然浮尸城頭,流血於野,豈有他哉?況將軍原本商旅之才,終非戰(zhàn)陣之將,守得片時可也,若孤城久困,糧草不濟,我縱不攻,將軍奈何?《陰符》云: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如今齊地民眾已樂從燕國新政,為將軍計,為即墨子民計,將軍若得率眾歸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難,將軍則可封君共主齊地,亦可得十萬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業(yè),便在朝夕之間,愿將軍三思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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