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風(fēng)和日麗，正是狩獵的大好天氣，我站在營寨門口，看著我的父王跨身馬上，帶著侍衛(wèi)臣子奔向遠(yuǎn)處山林。雪白銀甲在日光下爍爍發(fā)亮，劍眉星目英氣勃發(fā)，風(fēng)吹過他的頜下須髯和頸上烏發(fā)，這樣的父王，少了周身的酒氣胭膩，不似暮年君王，倒像一個將軍，領(lǐng)著他手下的兵殺向敵賊。

    這樣的父王，我甘愿追隨，換上緊身簡略的衣物，命人牽來快馬，我想追上前去，一同馳騁奔騰。

    走過蘭陵的帳篷，只聽見里面?zhèn)鞒鰯嗬m(xù)的笛聲，我不記得，她還會吹笛子，笛聲斷續(xù)而破碎，只是聽著，也覺得吃力。父王狩獵帶走了大半的人馬，營寨里越發(fā)的空蕩，她只怕是會不習(xí)慣的吧。

    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慰問間，帳簾已經(jīng)被里邊的人掀起。是蘭陵貼身的侍女，一個喚做雪兒的俏麗丫頭，她顯然不曾料到我站在帳外，慌忙間急急的行了禮，連聲到：“不知二殿下在此，冒犯了二殿下，奴婢該死?！痹挳叄肫鹗裁此频?，急忙跪下身去。

    這話我一聽便笑了，覺得她窘迫的模樣，竟有些可愛。身旁的小福子也止不住的笑出聲來，那小丫頭估計是被我們笑得不知所措了，行著禮的兩只手不停地磋磨著?！澳睦镉羞@么嚴(yán)重，我們家殿下，是這么小氣的人么？”經(jīng)小福子這么一說，那丫頭才微微的抬了下頭，我只得擺了手，示意她起了身，安撫到：“不打緊，不必驚慌?！?br/>
    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驚得快，喜得也快，見我無意罰她，立馬便喜笑顏開，掀帳走入內(nèi)里，一邊說到：“公主，二殿下來了?！?br/>
    斷續(xù)的笛聲就這么停止了，少許，她才從屏風(fēng)里面轉(zhuǎn)將出來。拖著略顯簡單的曳地緞裙，鵝黃的底子上，用銀線勾出了奇雅的花朵，發(fā)上梳了個輕巧垂髫髻，稱著她淡施脂粉的白凈臉龐，整個人，倒比在皇宮著華麗宮裙時，更添了幾分俏麗婀娜。

    我很欣喜，她望著我的眼神少了些陌生戒備，她是笑著問：“二殿下看上去身子是好些了，不隨皇上一起么？”

    我還沒來得急回答，小福子倒是搶了先，他只說了：“公主，我們家殿下正想要騎馬追上皇上他們？就是怕您獨(dú)自留在營地，多少有些孤獨(dú)寂寞，前來問您是否愿意一同前往呢？”一同前往！這個小福子，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竟敢自作主張，也不怕輕薄了公主。

    “可以嗎？”她回答得歡喜，聲音里似乎還帶著請求，我轉(zhuǎn)過頭去，正撞上了她雀躍的眼神，便硬生生的將想訓(xùn)斥小福子的話吞下，咧開了一個約摸太過夸張的笑容。

    問她會騎馬么？她回答得倒是快，說是在梁國時學(xué)過的，我只看著她的衣裙，那隨風(fēng)的裙裾，似乎不太適合揚(yáng)鞭策馬呀！大概是我看她的眼神也是太過夸張的，她被看得羞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裙，神色沮喪得很。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領(lǐng)著她走到了馬旁，小福子機(jī)靈得很，早吩咐人再牽匹雪白幼駒來，剛好，和了她的身量。不想打算著扶她上馬時，她卻又扭捏了起來，指望著那匹白駒說：“在梁國剛學(xué)不久，還從未獨(dú)自騎過，怕摔?！?br/>
    這話又讓我笑得鞠了腰，她倒是惱了，瞪著秀麗的大眼睛，氣呼呼的為自己辯解著：“怎么了，難道殿下不必練習(xí)，生來就會的么？”說完將臉轉(zhuǎn)到一邊，一臉的不服氣。

    我笑得很，卻也不反駁她，只一把抱過她，躍上了我自己的烏鬃馬，她十五歲的身體頗輕盈，可我卻畢竟是個成了年的男子，烏鬃馬突地負(fù)了重，揚(yáng)起馬頸長嘯一聲，離弦而去。風(fēng)從耳邊刮過，呼哧哧的作響，背后隱約聽到小福子和雪兒在那兒大喊著“主子當(dāng)心”的聲音，模糊而短促。

    她在馬背上似乎有些緊張，可神情卻似乎興奮的得很，風(fēng)吹過她的長發(fā)飛揚(yáng)，撩在我的脖子臉上，有微微的癢。看著她發(fā)上碎銀流蘇交錯相碰，好像叮當(dāng)作響一般，突然就又想起了她帳房里傳出的斷續(xù)笛音，于是忍不住問她：“公主何時會的笛子，好像也是剛學(xué)不久??？”

    話落了許久，不曾有回應(yīng)，她這是入了神么，或是出了神罷，我只得稍稍用力的拉了他的，卻看她傾了頭過來，只簡短的回了一聲“嗯？”

    “問你呢，什么時候會的笛子？我剛在營寨里聽到了?！?br/>
    “三殿下昨兒才教的，他還送了我一只笛子呢，你瞧?！闭f著便從懷里摸出一支小巧白玉笛舉到我眼前，接著說：“三殿下真是個好人，還有大殿下，還有你”說著有扭過頭來看我，很認(rèn)真的說：“你們都是好人，沒有乳母說的那般壞”。

    原來，是有人告誡她，入了齊宮步步小心，她才那么戒備？我看她頭仰著，還扭得辛苦，只得笑著拍拍她的小腦袋，勸道：“轉(zhuǎn)回去吧，這樣不順勢的扭著，不累么？”

    來到狩獵區(qū)，卻靜悄悄的不見大隊人馬，問守護(hù)林區(qū)的侍衛(wèi)，只是說父王他們來到多時，現(xiàn)已走到野林深處。野林內(nèi)樹大枝貌，縱橫復(fù)雜，即使父王帶了不少人馬，可尋找起來還是有些麻煩困難，再看看身前坐著的這個嬌小可人兒，倒是帶著她迷了路途，那可如何是好？這么一想，我便決定不進(jìn)林內(nèi)尋找父王，轉(zhuǎn)過馬頭，另向不遠(yuǎn)處的小山丘奔去。

    平日里，那山丘怕是矮得不起眼，今日來，卻是恰到好處，向下望去，還能見到父王的隊伍，還能聽到壯士們射獵時的呼喊聲。尋得一處平坦地，便停住扶了她下馬，她望下邊熱鬧的人群，只是問：“我們就在這了？這里能打到獵么？”

    這可愛的小姑娘，我只得敲敲她的小腦門，說：“不必給弓箭，我們這里便能俘到北方來的小狼呢。”

    她倒是聰明，眼珠子骨碌的轉(zhuǎn)了轉(zhuǎn)，便反應(yīng)過來我是在打趣她，于是邊叫著二殿下你欺負(fù)人，一邊不依不饒追著我打，記憶中，那天我們笑得開懷爽朗，風(fēng)很清爽，馬在邊上搖著尾巴，流云在天上織著薄紗。

    正在歡笑處，卻聽到下邊傳來了一陣吶喊助威聲，不多久，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望下去時，只見得林內(nèi)空地處，大哥垂頭站著，父王臉色慍怒，揚(yáng)起鞭就要打，卻被段寧將軍接了去。

    隨行的官員一片靜默，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此時的場景，是連她都能感覺到的不安，她望著我，眼神里充滿詢問。我也并沒看出些什么，只是安慰她：“沒事的，我們先回去罷。”

    回去時不再匆忙，而是任著馬的節(jié)奏走著，父王的隊伍怕是很快就要往回趕的，如是沒有把握不被察覺的在他們之前趕回營地，就無論如何不能闖在大隊伍前。一路上我和蘭陵都很沉默，大哥向來是父王最疼愛的臣子，要為多么大的事，父王才會在臣子侍衛(wèi)面前，對大哥舉起鞭。

    回到營地的時候，正撞上阿湛從父王的君帳里出來，他告訴我們父王已歸來些時間了，大哥，正在校練場，被罰連射一百支直中靶心的箭，不滿一百支，不得休息。射一百支箭不難，射中靶心也不難，但連射一百支正中靶心的箭，卻是難上加難。

    我們到校練場去看望大哥，卻只看到他在日光下微蹙著眉頭，全神貫注的凝視著近處的箭頭和遠(yuǎn)處的靶心。他的額上布滿了細(xì)密的汗珠，日光下閃閃著珠光，一襲白衣上用黑線繡出清秀竹木，襯著頎長的身材，倒不像個儲君，倒像個游玩山水，觥籌作樂的佳公子。我這大哥，怕也是這么想的吧。

    天色暗將下來，大哥終于射滿了一百支箭，但卻錯過了晚宴。晚宴上的肉食是白天的獵物，松木燃起的火焰烤出了獐鹿的熏香，父王說：“我們大齊沾染漢風(fēng)已久，就快忘了自己的熱血天性，今夜在此不講禮儀，只回歸我們老祖宗的生活習(xí)性，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所有人等，無醉不歸?！?br/>
    父王的話引來一陣歡呼，隨隊的朝臣大多是鮮卑子民，骨血里都有著奔放的血液，于是在一片喝彩聲中，小巧的酒杯被撤下，換上了土陶大碗，切得精細(xì)的鹿肉被推到一旁，大家開始用手在獐鹿上撕扯。早被烤熟的獐鹿在被撕扯中散發(fā)出鮮熱的氣息，夜幕星空下，篝火人影中，仿佛能嗅到我們遠(yuǎn)古族人在大漠荒原中的氣息。

    我和阿湛帶了酒肉去探望大哥，我們以為走得不知不覺，卻不知道父王在席上，一直看著我們離開，到底父王還是心疼大哥的，立了威不讓他來參加宴席，卻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讓著我們?nèi)タ此?br/>
    帳房里，大哥坐在幾前，神情沮喪，他說：“我們便也出去找個地方，辦一場自己的篝火會罷?！?br/>
    離營地極遠(yuǎn)的一片空曠地上，一簇不算太大的篝火，我們學(xué)著先人的樣子，將酒灌在馬皮袋里，用手撕著剛捉獲烤熟的野雞，大聲笑談著，自由愜意。蘭陵也是在的，她學(xué)著我們的樣子，將馬皮袋口對著自己的嘴，一仰頭，卻將自己嗆得一陣亂咳，引得我們一陣哄笑。

    就這么吃著喝著，興盡處，大哥才緩悠悠得說，早上在林內(nèi)，父王看見了一只極罕見的雙角鹿，還看上了那油光水滑的皮毛，那鹿跑得快，父王又不準(zhǔn)旁人胡亂射箭，怕傷了皮毛，追了許久，總是趕不上。趕到林深處，終于射中了鹿的后腿，那鹿卻一頭闖入林中。眼看鹿是跑不遠(yuǎn)的了，又素知大哥箭法精準(zhǔn)，父王想讓大哥立威，便讓他去將鹿捕殺了來。

    大哥原也是愿意的，但他說：“那鹿被我趕到絕路處，驚恐極了，兩只眼睛哀求似的望著我，像會說話一般，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鹿的腹部墜得厲害，怕是有了幼崽吧?！贝蟾绮蝗绦膫四穷^鹿，于是幫著拔去了腳上的箭，用自己的腰帶包扎了鹿的傷口，幫著它離開。

    一直等在原地的父王大怒，明著是為大哥違背了他的旨意；實際上是為著大哥的脾性太過溫弱，連一頭鹿都下不了手，將來如何有君臨天下的氣勢，如何會鏟除異己鞏固政權(quán)？父王揚(yáng)鞭欲打，卻被段寧勸阻下，父王氣極擲了鞭，只咬著牙說了句“子不承父業(yè)”。大哥說那頭鹿離開時感激的眼神讓他欣慰，但父王失望氣憤的眼神卻讓他難過得很，也許，他本就不適合當(dāng)一位君王。

    那夜，我們在璀璨星空下席地而眠。那夜，大哥為我們講著大漠的故事，他與段將軍出使羌族時，曾見過大漠，大漠有狂烈的風(fēng)沙，刮得人臉上發(fā)疼。大哥說，在大漠的夜里，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廣袤的星空，天幕巨大，星羅棋布，躺在沙漠上，那星近的似乎會掉下來一般，天地靜謐，萬物停息。那夜，我們就這樣聽著遙遠(yuǎn)的大漠的風(fēng)景，在可以想到到的風(fēng)沙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