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九死一生(三)
韓母兩眼圓睜,張大嘴巴合不攏來,一副癡呆模樣,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她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卻聽得怪物又說道:“你們二位是誰?我主人和白毛師兄何處去了?是不是他兩個變成了你兩個,要么就是你兩個殺了他兩個,你兩個冒充他兩個來做我主人和師兄,你兩個誰是主人,誰是師兄?快說”。
無雙道:“信郎,我是你無雙姐姐呀!我們天天一起,你剛才還認(rèn)識,怎么一會說話就認(rèn)不得了”?
韓母回過神來,說道:“信兒,我是你娘呀!我們天天一起舂碓,一起吃飯,住在一起,難道你也不認(rèn)識了”?
怪物道:“我沒有姐姐,也沒有娘。我娘很久以前就死在一個山洞里了,我也不叫信郎,更不叫信兒,我叫黑二??煺f,你們誰是我主人,誰是我?guī)熜帧薄?br/>
韓母、無雙雙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均是一副無可奈何,失魂落魄的樣子。
怪物瞅瞅這個,看看那個,忽然一把拉住韓母,叫道:“啊哈!你不說我也知道了,你就是我的主人,你的模樣就像我主人,我主人一頭白毛,滿臉皺紋,你也是一頭白毛,滿臉皺紋,你不是我主人是誰”?
轉(zhuǎn)臉又對無雙叫道:“哈哈!你一定就是我?guī)熜?,你雖然身上沒有白毛,但你一雙眼睛明亮有光,身瘦腰細(xì),肩窄臂長,與我?guī)熜忠荒R粯樱悴皇俏規(guī)熜质钦l”?
韓母仰天長嘆:“糟了,糟了,信兒喪失記憶了,他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無雙絕望哀叫:“喪失記憶倒不打緊,我看剛才那一餐,已把他脹成了一個白癡。一個白癡,能說話還不如先前不能說話的好”。
怪物拍手大叫:“對對,我就是白癡,我就是傻子,從前我主人天天這么叫我”。
韓信這一次起死回生,把蘇府上下弄得人人驚恐,個個不安。男工女傭一見到他便遠(yuǎn)遠(yuǎn)躲避,猶如老鼠見到貓。夜里睡覺,閂緊了門還要加一根抵門杠,沒誰敢在夜間出房門一步,連解手都是在房里用便桶。仆人使用便桶,這在蘇府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實在令人感覺稀奇特別,荒唐可笑。
要想害他性命的蘇有才和亭長夫婦,尤其怕得利害。蘇有才不敢靠近碓房一步,整日整夜的喝酒,爛醉如泥,一不喝酒便心驚肉跳,不能入睡。亭長夫婦躲進內(nèi)室,數(shù)日不敢出門一步,飯食由下人送入,房門緊緊關(guān)閉,七八個家丁輪流守護。睡覺時用炭墨將臉抹黑,說是這樣可以避邪,妖物縱然闖入,也不敢輕易下手。所幸的是這恐怖日子并未持續(xù)多久,便告結(jié)束。原來韓信自打能說話之后,反而不及以前聰明能干了,除了還會舂碓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能干。舂米一日也不過二三斗,說的盡是瘋話癡話。說什么兩只腳走路不如手足并行好看,他好想變回以前模樣,看到雞貓狗鴨就跑去親熱,稱兄道弟,呼姐喚妹。
無雙、韓母打他罵他,他不怒反笑,如果對他親近,好言慰撫,他大喜反怒,弄得無雙、韓母苦笑不得。他有時無故悲傷,哭嘆人不如牛馬豬羊,各樣畜牲鳥獸;各樣畜牲鳥獸,又不如泥石草木、垃圾朽物。他說人是世上最丑陋兇惡之物,他為自己長得像人而感羞愧。有時稱韓母叫姐姐,無雙叫哥哥,百般糾正,也難免錯誤,記憶力尤其壞,看到的東西一會兒就忘了,顛三倒四,分不清東南西北、紅黃黑白、上下左右。但卻偏偏記得很久以前的事,反復(fù)述說同狗母居住山洞的情況,說那是他最快樂的日子,令無雙、韓母不勝厭煩,晚間睡覺仍在床下,白天休息隨地坐臥,臟得令人發(fā)嘔。
只有一點較之以前有過之而不及,那就是驚人的食量,一餐可以吃下一頭牛,但也可以數(shù)日點滴不進。如此一豬狗不如之蠢物,自然不會再有人再怕他,籠罩在蘇府的妖氛鬼氣淡然無存。蘇府上下,一切又恢復(fù)舊日模樣。
如今單說這一日韓信的對頭亭長夫婦與蘇有才又聚在一起,密謀除妖大計。蘇有才道:“據(jù)老奴近日觀察,那韓信確是愚蠢至極,幾乎連一個動物都不如。但小姐大概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未有半點輕賤之意,想盡千方百計教他學(xué)這學(xué)那,欲將其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韓老婆子雖然對他也頗不滿,動不動就又打又罵,但究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并無相害之意,也盡力想法使他變得聰明一些。如她二人長此不懈努力,就是頑石也會開竅,韓信終有進步之日。若待韓信聰明起來,必生禍端,貽害無窮。老爺夫人當(dāng)即早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根除禍害,切不可掉以輕心”。
蘇鳳成道:“這韓信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有何妙法可以治之”。
蘇有才道:“老爺怎知他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蘇鳳成道:“當(dāng)年殷大人將他從樓上摔下,那樓離地數(shù)丈之高,居然未能將他摔死,可見他乃刀槍不入之軀。如今服下斷腸散,又死而復(fù)活,這難道不是百毒不侵”?
蘇有才道:“他若刀槍不入,當(dāng)年就不會被摔成重傷。他若百毒不侵,服下斷腸散就不會死去幾個時辰。其實,我看他也是凡胎**,只不過比一般人的命稍大一些。老爺不可滅自家威風(fēng),長妖物之氣”。
蘇夫人岔言道:“對對對,不可滅自家威風(fēng),長妖物志氣。要趁他未有開竅之時,及早除去,若遷延時日,一旦成了氣候,除之難也。有才公,這事還得由你來辦,我老話不變,除掉韓信,重重有賞”。
蘇有才道:“要除妖物,還須用計,不可明刀明劍,大張旗鼓,這樣才能使小姐不來阻撓,減少麻煩”。
蘇夫人道:“對對,必須用計,暗中行事。有才公先前那計,雖未成功,但無雙并不懷疑是咱們所為,堪稱奇絕妙絕也!有才公才智過人,今番必能又謀劃出一條奇妙之計出來”。
蘇有才道:“刀劍不可動,毒藥不可施,可試用水火攻之”。
蘇鳳成道:“若計不成,惹發(fā)妖性,豈不壞事”?
蘇有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捻須微笑道:“老奴親眼看到,小姐不在他身邊時,一些下人像戲三歲小孩一樣戲弄他,他不怒反笑,如此蠢物,能發(fā)什么妖性”?
蘇夫人道:“就冒天大風(fēng)險,也要行動,不然終究會弄出事來,有才公說可用水火攻之,如何攻法?速速道來”。
蘇有才壓低聲音,一臉神秘道:“只須如此如此,妖物必死無疑也”!亭長夫婦聞言,拍手稱妙。
回頭且說韓信死而復(fù)活,能說話之后,反而不及以前聰明能干了。說話顛三倒四,盡是些癡話瘋話。行為荒唐,舉止可笑。他照例與韓母一道給蘇府舂米,但較之從前卻懶惰多了,一日舂米不過二三斗,貪睡好靜。但在韓母、無雙的百般調(diào)教之下,也略略有些進步,最終認(rèn)可了自己的新名字韓信,能準(zhǔn)確無誤的叫韓母為娘,無雙為姐。他仍與韓母同住碓房旁邊的狗棚之中,無雙每日必來相會,或早晨或中午或下午,沒有定時。韓母、無雙的打罵幾乎天天都有,但他從不反抗,所以相處還算融洽。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月余。如今單說這一日母子二人用罷早飯,正準(zhǔn)備入碓房舂米,管家蘇有才忽然到來,對韓母道:“廚房中有一女仆突然病了,需要人手,請你過去幫忙”。
韓母道:“我去了誰來舂米?犬子很不聽話,貪玩好耍,留他一人在此誰來管束”?
蘇有才道:“夫人說了,舂米的活兒可以暫時放下,廚房的事必須去做”。
韓母道:“廚房中可否多要人手?我將犬子一道帶去,免省他在此搗亂”。
蘇有才道:“韓嫂一向聰明過人,今日怎地這般糊涂,廚房中哪用得上韓公子。今日舂米的事就免了,韓公子可以大睡一天”。
韓母道:“犬子瘋瘋癲癲,我怕他四處亂竄,到正房那邊驚擾主人”。
蘇有才道:“無妨無妨,老夫一會派個人看著他就行了”。
韓母道:“既是這樣,那就費有才公操心了”。
蘇有才道:“同為主人效力,**什么心?韓嫂休要見外”。
韓母吩咐韓信睡覺,將房門扣了,便隨蘇有才去廚房干活。蘇有才去而復(fù)回,這韓信住房,是一所狗棚而已,十分簡陋,蘇有才不走正門,輕而易舉的破壁而入,于床下叫出韓信。對其說道:“韓信,老爺、夫人聽說你能說話后,歡喜異常,早想與你聊聊,但因家事繁多,外事不少,未得其便。今日方有空閑,命老奴請你過去說說話”。
韓信怔怔看著蘇有才,多時后突然咧嘴一笑做了個怪相,說道:“老爺夫人是誰,憑什么要我去見他”?
蘇有才道:“你如何連老爺、夫人是誰都不知道,真是好笑”。
韓信道:“我從來未見過什么老爺夫人,我只知道我娘和我姐,其他什么人我都不想同他說話,這有什么好笑”?
蘇有才道:“老爺、夫人就是你姐的爹和娘,這里所有人的主人,所有東西的主人,你姐你娘,你與我都屬于老爺夫人所有,誰都得聽他們吩咐,不然,就沒有飯吃,就得挨打,就得滾出此地”。
韓信又發(fā)了一陣呆,若有所悟的道:“莫非老爺夫人是我娘常說的主人?我娘說主人住在正房那邊,樣子很兇,叫我不要過去惹他,不然小命就沒了”。
蘇有才道:“對對,老爺夫人就是你主人,你吃的住的都是他們的,他們要見你,你不去不行”。
韓信立刻顯出恭謹(jǐn)之色,顫聲道:“主人有令,敢不服從,小人立刻就去,請有才公領(lǐng)路”。
他雖記性不好,但還記得韓母叫這老頭‘有才公’。以為就是蘇有才的名字,人人都可以如此稱呼。
如今的蘇府,也算是豪門大戶,庭院深闊,樓臺巍峨。二人穿堂過廊,七彎八拐的走了好些時候,才進入一間大屋之中。這大屋沒有窗戶,雖然燃著蠟燭,仍顯得昏昏沉沉。屋內(nèi)設(shè)有鏡臺、衣櫥,各樣梳洗之物,靠一壁有一池,池水有半、微微有熱氣冒出,散發(fā)出奇異的香氣,吸入鼻中,令人骨軟筋酥,卻原來是一間十分講究的浴室。有二女立于鏡臺處,雖是下人打扮,模樣兒卻十分的俊俏迷人。
韓信一見,急忙趨步近前,下跪參拜道:“小人韓信,狗奴才參見老爺夫人新主人”。
兩侍女驚得“啊啊”亂叫,急速后退,滑過鏡臺,貼壁而立,抖抖瑟瑟,十分可憐。蘇有才見狀,大笑不已,扶起跪在地上的韓信,說道:“韓公子,這兩個女孩非老爺夫人也,她二人同你我一樣,是主人的奴仆,主人命她倆來伺候你梳洗更衣,主人說,你須梳洗之后,方可相見”。
韓信道:“原來如此,我又鬧笑話了。不過,有才公,請問為什么要梳洗之后才能拜見主人?我可是從來不愿洗澡的,更不愿穿新衣服,新衣穿在身上,皮膚發(fā)癢,睡不著覺”。
蘇有才道:“你我皆是奴才,奴才必須服從主人之命,不得問什么原因。韓信,主人叫你洗澡更衣,你就得洗澡更衣,不然,主人會不高興的,主人發(fā)怒,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
韓信道:“要洗我自己洗,我是下人,沒有資格要人伺候”。
蘇有才道:“好好,那你就自己洗吧”。說罷,領(lǐng)兩個侍女走出房去,隨手將門關(guān)上。
韓信走到池邊,取下長劍,連鞘伸入池中,蘸了些水來,伸舌頭舔舔。說道:“這么香的湯,用來洗澡實在可惜,不如先喝它一頓”。說罷,握著劍“撲通”一聲跳入池中。那池甚深,雖只有半池水,卻也淹至他頸處。韓信大口猛喝,連叫“好香”,又道:“只可惜太燙了些,要冷一點就好了…”。話憂未了,“哐當(dāng)”一聲巨響,池邊墻壁倒了下來,嚴(yán)嚴(yán)實實的蓋在池上。韓信在內(nèi)笑道:“真是太好了,有才公知我洗澡怕人看,便將池子蓋起來,一會出去,我要好好謝他”。又道:“沒想到洗澡這么舒服,我先前總認(rèn)為把身上的東西洗掉了太可惜。如今看來,洗澡也是有失有得”。
蓋在池上的是一塊特制木板,厚有尺許,重逾千斤,中間有碗口大的三個洞。木板蓋在池上,蘇有才率領(lǐng)七八個家丁跑進房來,每人各提一木桶,桶中滿盛熱氣騰騰的油湯,眾家丁跳到板上,往孔中倒湯。
韓信在內(nèi)大叫:“太熱了,太熱了,請來些涼的”。
蘇有才道:“熱的好,熱的好,熱的才能燙死你身上的蚤子”。倒完湯的家丁又跑出去提湯,后面的繼續(xù)倒,七八人輪流操著,熱湯不停注入。韓信在內(nèi)殺豬般的嚎叫。攪得湯水撲通猛響,如巨浪撲岸。不一時,熱湯滿地,站在板上的家丁也覺腳底發(fā)燙,不能久立,紛紛離開,池內(nèi)悄然無聲,惟有熱氣從孔中冒出??磥眄n信已經(jīng)燙死。
原來,這就是蘇有才的“水火齊攻”之妙計,制木板、修浴池、設(shè)機關(guān),著實費了不少人力物力,可見亭長夫婦除韓決心有何等之大。但這也是非用不可之計,因為按他們的說法,韓信是刀槍不入之軀,百毒不侵之體。只有水火齊攻,或可有效。蘇有才見池中沒了動靜,料那韓信已死,得意非常,拍手高叫:“成功也,成功也,這就叫‘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馬’。任你百般神通,無邊**,還是不如我奇謀妙計,神機妙策”。
浴室中進來一男一女,男的方面大耳,一副福相,女的鳳目含威,容貌出眾,正是亭長夫婦。二人齊聲問道:“已經(jīng)成功了么?萬無一失么?有才公”。
蘇有才道:“回稟夫人老爺,池中全無動靜,這滾沸的油湯,就是鐵人也怕燙化了,何況他血肉之軀”。
亭長夫婦蹲下身子,側(cè)耳向池中傾聽,許久不見動靜,立起身來,相視大笑。
蘇有才又道:“夫人、老爺,一切按計劃進行,移開木板,將妖物尸骨弄出去拋在河中,讓河水沖走。小姐問起時,人人都說韓信突然大發(fā)瘋狂,翻墻出府,不知所蹤”。
亭長夫婦齊道:“很好,很好”。
立刻命人移開木板。眾家丁一起動手,又一齊跳開。大叫:“老爺夫人,木板好燙,動手不得”。
亭長夫婦急于看到韓信死狀,喝道:“木板燙手,你們不會用工具么”?
眾家丁立刻找來鐵鍬、木棒,七手八腳,撬的撬、拗的拗,將木板移開,那湯水猶然熱氣騰騰,灼人肌膚。一團團黑毛在湯面上輕輕浮動。
蘇有才得意忘形,拍手頓腳,嘶聲怪叫:“妙哉,妙哉。皮毛俱落,焉能成活。伸手入池去拈一塊皮毛,被燙得“媽呀”一聲大叫,縮手不迭,把被燙傷的手指放在嘴里允吸,如嬰兒吸奶,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蘇夫人道:“有才公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俗話說毛鐵燒紅了不能摸,可你偏要摸,豈不自找苦吃”。
蘇有才道:“猴子那么聰明,餓急了還要去火中取栗。我如今急于看妖怪死狀,自然就成了饑餓的猴子”。
有一伶俐家丁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把長柄鐵爪。蘇有才劈手奪過,伸入池中抓撓,鐵爪被絆住了,拉一拉,感覺十分沉重。蘇有才笑罵道:“這***皮肉還堅實呢!這么熱的油湯,還燙他不化”。使出全身力氣,猛然一提?!稗Z隆”一聲響,湯水涌起五六尺高,一個遍體通紅的怪人隨水而起,“呼”的躍到地上,懷中抱著一柄七尺長劍,寒光凜凜。
“是誰打擾了我的好夢?”怪人叫道。
蘇有才“啊”的一聲大叫,仰天摔倒,后腦勺砰的一聲,重重的碰在石板地上,鮮血四溢。隨著蘇有才那啊的一聲大叫,房中“媽呀、爹呀”、“天呀、爺呀”一片叫喊,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片刻,喊聲遠(yuǎn)逝,響聲停止,眾家丁跑得一個不剩,亭長夫婦靜靜的躺在地上,若中了催眠之術(shù),一動不動。
怪人摸摸光溜溜的肚腹,撓撓溜溜的頭皮,突然放聲大哭道:“糟了,糟了,我的毛衣不見了,我的毛衣不見了”。他踢了蘇有才兩腳,又道:“還我毛衣來,還我毛衣來,誰叫你讓我洗澡,你難道不知道我的毛衣沾不得熱水么”?
蘇有才一動不動,他已經(jīng)死去,如何會動。怪人又去踢亭長夫婦,各踢了三腳,二人坐起,看了韓信一眼,又仰面倒下,直挺挺的躺著,像兩具僵尸。怪人咿咿嗚嗚的哭著,嘰嘰咕咕的念著,不知念些什么,在房中走來走去。他完全**著身子,額突面長,眼凹鼻勾,無眉無發(fā),看上去七分像人,三分像鬼,實在有些恐怖。一會兒,怪人皮膚由紅轉(zhuǎn)白,變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加恐怖怪異。
他又叫道:“好冷,好冷,我得找件衣服穿上,不然,會凍壞身子,再說不穿衣服出去,這個模樣如何見人”。他見衣櫥是開著的,里面衣服不少,取出一件白衣穿上,又套一件黑袍在外面,懷抱長劍,躬背駝腰的往外走去,他嗚嗚的哭嚷著,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他來到碓房,碓房一帶空無一人,就連雞貓狗鴨也沒有一個,他自語道:“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不然,我那些兄弟姐妹看見,一定會取笑我沒了毛衣”。
他說的兄弟姐妹,自然是指雞貓狗鴨。他回到臥室,急得團團亂轉(zhuǎn),自語道:“我該躲在什么地方才好呢?床下不行,我的兄弟姐妹最愛往床下鉆,除此之外,又別無藏處”。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韓母為他鋪設(shè)的床上,大放光彩,笑道:“有了,有了,我的兄弟姐妹不會上床的,我娘多次強迫我到床上睡覺,我堅決不從,如今我自個到床上去,出乎她預(yù)料之外,她一會回來,斷然不會懷疑我會在床上。我睡上一年半載,待新毛長出來,再起來與娘和無雙姐還有那些兄弟姐妹相見”。
他爬上床去,連人帶劍鉆入被窩。他如今雖然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身長已七尺有余,幸好被子比人長,從頭到腳都可以遮住,他靜靜的躺著裝睡,不知過了多久,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
一個道:“信兒他到底去了哪兒?我剛才從廚房過來,便沒有見他,四處尋找,全無蹤影”。
一個道:“韓媽,你不是說門是你扣上的么?如今門還是好好扣著,這墻壁卻有個洞,他一定是從這洞中跑了,他為何要破壁而出,不辭而去”?
一個道:“我剛才已到房里去看過了,就是從墻洞進去的,沒有見他。我們四處尋找找看,他自打能說話之后,就有些瘋瘋癲癲,一定又是找他的雞朋狗友、鴨親貓戚玩耍去了”。
他知道是母親和無雙,急忙屏住呼吸,絲毫不敢弄出一點聲音。少頃,說話遠(yuǎn)聲遠(yuǎn)去,一切歸于平靜,他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繼續(xù)蒙頭睡覺,但卻不能入眠。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呼叫聲傳來,由遠(yuǎn)而近,逐漸增高,他聽得出又是娘和無雙。
一個叫道:“信兒,信兒,你在哪兒,莫非你已遭奸人暗算,丟了性命,若真是如此,娘也一定要找到你的尸體看上一眼,請你的陰魂告訴娘,你的尸體丟在什么地方”。
一個叫道:“信郎,信郎,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為何要不辭而別,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我家,但你怎么可以不辭而去呢”?
叫聲在門口停住了,他用被子死死的裹緊頭臉,大氣也不敢出。接著聽到開門聲、腳步聲和說話聲。
一個道:“應(yīng)該不會在房里,我先前到房里看過了”。
一個道:“說不定你離開后他便回來了”。
一個道:“我總覺得事情很復(fù)雜,要不,怎么會不見有才公呢?是他早間叫我不要舂米,而去廚房干活的,回來便不見了信兒,信兒的失蹤一定與他有關(guān)”。
一個道:“就與他有關(guān)又怎么辦?如今他也失蹤了,還有我爹娘也不見人影。不然,直接向他們要人”。
一個道:“我剛才看有幾個管事的大爺神色不對,好像府中出了什么大事,這一定同信兒有關(guān)”。
一個道:“呀,你說的幾個家丁,一看見我就神色慌張,跑出府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后一個聲音突然尖叫起來:“韓媽,床上有人”。
先一個聲音道:“就有人也不會是信兒,他是從來不會上床睡覺的”。
后一個聲音道:“管他是誰,揭開被子看看就知道了”。
韓信立刻覺得身子一涼,被子被扯在一邊,他看到四只閃著淚花的眼盯著他的臉,一大一小,一青一紅,一丑一美的兩張嘴同時發(fā)出一個聲音道:“你是誰?怎么會睡在這里,看見韓信了么”?
韓信道:“我就是我,我不是韓信,韓信身上有毛,我身上沒有,你們要找的人永遠(yuǎn)也找不到了”。
兩張一丑一美的嘴同時問道:“為什么永遠(yuǎn)找不到了”?
韓信道:“他變成了一個丑八怪,無顏與你們相見,他不愿見你們,你們怎能找得到他,就找到他了,他也不會承認(rèn)自己就是韓信。找到他也等于沒有找到,我勸你們最好不要找了”。
四只閃著淚花的眼睛突然大放光彩,一大一小,一青一紅,一丑一美的兩張嘴突然發(fā)出兩聲尖叫“信兒!”“信郎”。
回頭再說亭長夫婦被韓信嚇得昏死過去,有兩個時辰方才蘇醒,浴室中除了蘇有才冰冷僵硬的尸體,再無他人。室中的燈燭早已熄滅,昏暗陰冷,如幽窟深穴,令人毛骨悚然,所幸的是他兩人同時蘇醒的,可以相互壯膽,若一人先醒,不知會被嚇成什么樣子。其時已是寒冬臘月,天氣寒冷,二人在冰冷的石地板上躺了兩個時辰,已凍的四肢麻木,根本無法起立,只得像狗一樣趴著行走。好不容易才爬回自己住房,更所幸的是一路上沒有人看見,不然,這蘇府主人的面子可就丟大了。
他們的住房分臥室、休閑室,休閑室是夫妻二人飯后品茶聊天的地方,有時也在這里會客,但非得有特殊身份的客人。這里設(shè)置考究,奢侈豪華,冬暖夏涼,舒適宜人。二人入房的聲音驚動了兩個在火邊打盹的侍女,二女急來攙扶,坐好之后,送上熱湯滾粥。身子很快暖和了,各人額上均有汗出,但卻仍抖個不停。這兩個侍女服侍夫妻二人已久,會通主人心意,從不過問主人的事,不亂發(fā)言語,有問才答。二女見主人不寒而抖,料是心悸,又溫上熱酒。亭長夫婦各飲十大杯,方才稍微鎮(zhèn)定。
蘇夫人問道:“那些家丁何處去了,為何一個不見”?
二女答道:“老爺、夫人出去后,奴婢二人一直在此恭候,未敢擅離一步,外面的事一概不知”。
蘇夫人手指一女道:“你到外面與我看看,他們到底去了哪里,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找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那侍女奉命急行,去有頓飯功夫方才回來,稟報道:“老爺、夫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所有的家丁和那些平時受重用的仆人都跑光了,留在府中的盡是些粗愚丑陋的仆人。雖然仍在干活,但人人神色有異,都在議論什么妖怪,妖怪好像就是韓信。小姐在碓房旁邊的破屋里同人說話,奴婢不敢進去打擾,所以不知道同小姐說話的人是誰”。
夫妻二人聽罷,絕望哀嘆:“大禍臨門了,大禍臨門了…”。
嘆畢,各自默坐。兩個侍女恭立一旁,不發(fā)一言,房中死一般沉靜。許久,忽然聽得門外有細(xì)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嬌脆動人的聲音叫道:“爹、娘,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信郎身上的毛脫光了,完全恢復(fù)了人形,模樣雖有些古怪,但很精神,還蠻可愛的”。
亭長夫婦脖子一挺,悚然動容,齊聲問道:“他現(xiàn)在何處?還能說話么”。
無雙道:“他說話還同先前一樣,顛三倒四。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了飯,同韓媽舂米去了”。
亭長夫婦道:“他說他是怎么樣恢復(fù)人形的么”?
無雙道:“他說有才公叫他洗澡,一洗身上的毛就掉了”。
亭長夫婦道:“他提到我們沒有”?
無雙道:“沒有,難道爹娘也知道他洗澡的事”?
夫妻二人擺手搖頭,連道:“不知,全然不知”。
無雙道:“不知最好,有才狗賊想害信郎,不想信郎他卻因禍得福,恢復(fù)了人形。信郎真是太神奇了,幾番大難不死,將來必然做人王帝主”。
蘇夫人道:“很好,很好,信兒受了那么多苦,終于恢復(fù)了人形,真是天大的喜事。雙兒以后要多多關(guān)心他,經(jīng)常同他聊聊,問他需要什么,想做什么,來告訴我一聲,我會盡量的滿足他任何要求的”。
無雙下跪叩道:“多謝爹娘”。
韓信的這一次死而復(fù)活,給蘇府帶來的災(zāi)難比上一次大得多。如今的蘇府,可用“死氣沉沉,陰風(fēng)慘慘”八字來形容,接連數(shù)日,不時有一二仆人不辭而去,大多連工錢都未領(lǐng)取。蘇有才的尸體已運出府去,亭長夫婦給運尸體的兩個仆人每人十兩白銀,那兩個仆人運出尸體后也一去不復(fù)返。不久,蘇府男女仆人總共只剩得二十來人,這二十來人都是愚笨之極,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離開蘇府便只有餓死凍死之輩。按他們的想法,與其離去受凍餓而死,還不如留在蘇府讓妖物吃了,做個飽死之鬼。
常言道:亂世之時,賢臣擇主而事。如今在這里,應(yīng)為良仆另擇新君,蠢奴死守舊主。亭長夫婦躲在內(nèi)室,數(shù)日不出,旦夕不安,如坐針毯。日夜籌劃滅妖之計,卻無一策。妖物韓信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水火不克,神秘莫測,每攻一次,反助他進步一次,由一個畜牲不如的東西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人。
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蘇夫人決定使用三十六計中最后一計——走。她的想法是暫離蘇府,移居淮陰縣城,讓妖物暫時橫行,待有降妖絕技之后,再卷土重來。蘇鳳成這一次卻堅決反對,表現(xiàn)出男子漢大丈夫的特有氣概。說道:“妖物就是把我蘇某人生吞活剝,我也決不離開蘇府”。
蘇夫人百勸說,終究不能說服,只好服從于他。雖然如此,蘇鳳成卻是憂心如焚,十有余日,把個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一副福相熬得臉青面黑,凹眼凸顴,與癆鬼無異。
如今單說這一日,夫妻二人正在內(nèi)室飲酒解悶,忽有下人入報:會稽郡府兵馬都統(tǒng)雷公將軍駕到,大隊人馬已到莊前,前呼后擁,好不威風(fēng)。
亭長夫婦聞報狂喜,齊叫:“救星來也!救星來也”!顧不得整容更衣,飛奔出府迎接。一路上亭長摔了五跤,蘇夫人跌倒八次。到得莊外,果見旌旗招展,戈戟重重,人喊馬嘶,聲勢震天。軍前“秦”字大旗下,一位黑臉將軍坐于車上,昂首向天,壯貌如神。亭長夫婦雖然富貴中人,豪霸一方,半生年紀(jì),又何曾見過這等氣勢,驚伏于地,不敢仰視。
只聽雷公將軍悶雷般的聲音在車上響起:“蘇亭長,蘇夫人,本將軍奉朝廷之命,到江淮各地捉拿妖人,收捕不法之徒。昨日到淮陰縣城,聽人說你府上有妖物作亂,可有此事”?
亭長夫婦顫聲道:“回將軍大人下問,確有此事”。
殷蓋道:“妖物如今可否還在”?
夫婦道:“妖物兇橫,尚在府中作亂,我等奈何他不得”。
殷蓋道:“聽說妖物姓韓名信,就是十年前被我爹摔死的那個妖兒,是否如此”?
夫婦道:“正是那個妖兒,如今已非昔日可比”。
殷蓋道:“聽說妖物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水火不克,可真是如此”?
蘇夫人道:“妖物確有些本事,要說刀槍不入,水火不克,百毒不侵,尚不可斷定,只是我與你父…,不,我與我丈夫確實降他不住”。
雷公將軍殷蓋郎蘇無成也,昔日曾被韓信咬斷一個指頭,深知其利害。只聽他在車上沉吟自語道:“一切情況,看來與本將軍在淮陰城中聽到的沒兩樣。小小妖人,竟敢猖獗如此,休怪我手下無情”。
說罷,操起一柄斗大銅錘,跳下車來,厲聲大叫,百名刀手整齊排出,立在無成身后,大隊人馬如江河奔涌,分兩路左右出動,須臾將莊子圍得水泄不通。
無成對亭長夫婦喝道:“你二人為何還趴在地上,還不快起來給本將軍引路,入府捉妖”。
亭長夫婦應(yīng)一聲“是”,一齊跳起,卻不敢走無成前面,只在左右指路。少時,無成率隊沖入府中,正奔走間,突然止步。對蘇夫人道:“妖人現(xiàn)在何處?還有那妖母與蘇無雙又在什么地方”?
蘇夫人道:“聽下人說,妖人韓信在碓房舂米,韓老婆子與你姐,不,與無雙均在碓房。這是剛不久下人說的,現(xiàn)在可能還是這樣”。
無成道:“你命人去把妖婆和無雙叫過來,就說你要同她們說話”。
蘇夫人道一聲“遵命”,立即找來一女仆,吩咐其去喚無雙韓母。那女仆奉命而去,這里蘇鳳成滿腹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大人仁慈厚愛,怕一會動手除妖,刀劍無眼,誤傷無雙,卻又為何要把妖母也一并叫來了”?
無成冷笑不語,蘇夫人“呸”了一聲,道:“蠢蠢,妖物妖法了得,將軍大人深謀遠(yuǎn)慮,先把他幫兇收來,擒做人質(zhì),妖物還能肆意猖獗么”?
蘇鳳成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原來如此。將軍大人謀定而后動,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將軍大人深通韜略,用兵如神,孫吳不及也”!
無成面色陰寒,連聲冷笑,夫婦二人悚然驚栗,不敢再發(fā)一言。不一時,那女仆帶著無雙、韓母過來,無成大錘一舉,四個士兵“嗖”的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擒住,刀架其脖,將二人押到無成面前。韓母瑟瑟發(fā)抖,無雙大聲叫喊,無成置之不理,喝令押到一邊,率眾殺向碓房。
那碓房十分寬敞,為搬運谷物方便,門闊丈余,但也可容下百余人。眾刀手一擁而入,竟將一堵板壁擠垮。其時,那韓信正獨自一人舂碓。如今距他洗澡已有一月,他頭上已長寸許黑發(fā),眉毛也生出來了,只是還很淺細(xì),如女人畫眉。那面皮霜雪一樣白,眉骨突出,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鼻高而長,臉瘦嘴闊,看上去七分像人,三分像獸。一柄長劍斜負(fù)在背,更添肅殺之氣。明晃晃的大刀,咚咚如鼓的腳步,他竟然視若未見,聽若未聞,只顧自己的碓,更顯詭異神秘。饒是雷公將軍這般藝高膽大,兇神惡煞的人物,也不敢貿(mào)然出手。
雷公將軍提著巨錘繞韓信走了三圈,將其從頭到腳,前胸后背仔細(xì)的打量了幾遍,最后停在韓信背后。朗聲道:“在下會稽郡兵馬都統(tǒng)殷蓋,人稱雷公將軍,原名蘇無成的便是。昨日路過淮陰縣城,聞?wù)f韓信兄弟在外修行,大術(shù)有成,重返蘇府,不勝歡喜。今日特來拜訪,欲與賢弟傾訴離別愁懷,不知賢弟可否賞臉”?
他這番言辭舉動,看是拜見禮數(shù),其實是攻守兼?zhèn)涞膽?zhàn)術(shù)。這韓信如何重返蘇府,如何得劍站立,如何服毒不死,如何洗澡恢復(fù)人形,他已從蘇府跑到淮陰城中的一個家丁口中打聽得一清二楚。他此番帶兵出行,是奉上命差遣,到江淮一帶收繳私藏民間的神兵利器,捕殺兇悍不法之徒和江湖奇人異士。他心知韓信利害,但又不得不除,為防萬一,所以先擒無雙、韓母作人質(zhì),給自己留條退路。他繞到韓信背后,是為偷襲方便,口出禮貌之語,是為試探韓信虛實,可見其雖然外貌粗陋,卻決非愚蠢之徒。
不料,那韓信竟不回頭一顧,更不開口一言,只顧舂自己的碓,頭一點一點的,屁股對著他一蹺一蹺的,像是在輕視羞辱。無成心下惱怒萬分,嘴上卻又說道:“韓賢弟為何不發(fā)一言,莫非我雷公將軍不配與賢弟說話”。
連說三遍,韓信方才停止舂碓,回頭沖無成嘻嘻一笑。說道:“大老黑,你是在同我說話么”?
無成道:“正是,愚兄蘇無成欲與韓賢弟說話,敘敘舊情”。
韓信道:“小人有一名字叫黑二,有一名字叫傻子,有一名字叫信郎,有一名字信兒,還有一個名字叫韓信,還有一名字叫韓公子,卻不知還有一名字叫韓賢弟。你這人披甲帶麟,還戴個鐵帽子,模樣好兇惡,是什么東西,我不認(rèn)得你,你胡亂叫我什么韓賢弟,是什么意思?我覺得你實在好笑”。說罷,沖無成歪嘴列呀的一笑,眨巴著眼做了個怪相,方才轉(zhuǎn)過頭去。那模樣三分像賤狗,三分像蠢豬,三分像頑猴,只有一分人相。
無成心下大喜,暗道:“這般蠢相,縱有吞云吐霧之術(shù),又何懼哉”。再不猶豫,大吼一聲,飛錘擊向韓信后背。那錘有一千二百斤之重,“呼”的一聲風(fēng)響,早到韓信后背。不料那韓信恰巧用力踩了一腳碓尾,身子自然往前一傾,頭猛然一低,那錘擦著他背膀而過?!芭椤钡囊宦暰揄懀q如天崩地裂,那錘正撞在跳起的碓頭上,那碓頭雖木頭所制,但為防其破裂,用鐵箍箍著,十分牢固。大錘力道雖猛,碓頭彈力卻也不弱,那錘被碓頭一彈,原路飛回,掠過韓信背膀,飛向無成,無成叫聲“不好”,屈身低頭,頭盔被“嗖”的一聲帶飛出去。那錘撞死七八個士兵,又擊垮一堵板壁,離屋數(shù)丈,方才落地,可見碓頭彈力何等之強。無成魂飛魄散,一股寒意從頭直浸到腳,整個身子幾乎僵硬。見眾軍士紛紛朝屋外退去,正轉(zhuǎn)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厲聲叫道:“后退者斬”。
軍令如山,眾軍士被震住,盡皆原地站立。無成抹一抹頭上亂發(fā),理一理衣襟,從腰間取下一物,解開紅綢包裹,卻原來是一方玉印,毫光隱隱,煞是愛人。無成雙手捧印,舉過頭頂,叫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揮掃**,并吞八荒,一統(tǒng)四海,天讓三分,地管三尺,妖魅遁跡,鬼怪蹤,豈容爾一雞狗之徒為禍作亂,猖獗橫行”。
叫罷,雙臂一振,玉印脫手飛出,直擊韓信后腦。其時,韓信對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視若未見,正專心致志一腳一腳的踩碓舂米,肩膀一歪一聳,那玉印飛到腦后,肩膀恰巧一歪。斜負(fù)在背的楚嘯神劍劍柄不偏不倚,正打在玉印上,“嘣”的一聲脆響,瑩光一閃,雪粒銀珠滿屋亂飛,玉印被擊得粉碎。無成叫聲“不好”,轉(zhuǎn)身便跑,他失了頭盔,披散長發(fā),看上去十分狼狽,再無一點雷公將軍的威風(fēng)霸氣。
眾軍士見主將敗逃,爭相逃竄,丟刀棄盔者不計其數(shù),真?zhèn)€是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最可憐的是前來觀戰(zhàn)的亭長夫婦,一個生來笨拙,行動不便,一個女流弱質(zhì),體力不支,才跑出數(shù)丈,便被狼奔豕突的兵士撞翻在地,踩得厲聲慘嗥,士兵散盡后,已不能起身,只能像狗一樣趴著行走。
雷公將軍跑到正房大廳,坐了好一會才喘過氣來,喝令蘇府下人上酒。如今的蘇府,伶俐下人已寥寥無幾,多為蠢笨之輩,酒好半天才送上來。無成一口氣喝了二十斤,酒氣壯人膽,才略略的有些鎮(zhèn)定,仔細(xì)回想剛才那一戰(zhàn)的情形,覺得那韓信似乎并沒有什么異術(shù)神技,自己失錘毀印,大敗而走,純屬是偶然事故。那韓信壓根兒就沒有還擊一招半式,或許他根本就不會一招半式。如果當(dāng)時自己不擲錘偷襲,而舉錘去劈,就不會有碓頭彈錘的一幕出現(xiàn),那韓信恐怕已被打成一堆肉泥。如果自己不飛印去砸,而命軍士亂刀砍劈,就不會印毀而走,說不定那韓信已被砍成千片萬片。他很為自己剛才的失敗而不值,怪只怪自己戰(zhàn)前把對手想象得太利害,而有畏懼之意。正如兵法上所說的“懼?jǐn)硠t必敗”,“顧慮太多不可以戰(zhàn),戰(zhàn)則有?!?。如果…假如…,結(jié)果定然不會是這樣。
他正想入非非,只見亭長夫婦爬入大廳。無成命軍士扶二人入坐,問蘇夫人道:“妖物不曾追殺過來么”?
蘇夫人驚魂未定,連問三遍,不能作答。又問蘇亭長,亭長亦如蘇夫人。無成十分懊惱,正欲發(fā)雷霆之怒,亭長夫婦各從仆人手中奪過一壇酒來,“咕咚”猛灌,每人喝下一壇二十斤,齊聲答道:“回將軍大人下問,妖物不曾追來”。無成心下暗喜:既然那韓信不敢追來,說明他本事不大,要么有所顧慮,因為他母親和無雙在我手上。若然如此,這仗還沒有結(jié)束。
一想到無雙、韓母,無成精神一振,徹底鎮(zhèn)定。對亭長夫婦朗聲說道:“本將軍下臨蘇府,舍身冒死,為你們降妖除魔,爾等為何不擺酒設(shè)宴,慰勞本將軍。妖物雖未除去,那只不過是舉手之間的事。外面被我大軍圍得的水泄不通,諒那妖物插翅難飛,快奉上好酒好肉,待本將軍酒足飯飽之后再去除妖”。
亭長夫婦連聲應(yīng)“是”,急忙吩咐下人預(yù)備酒飯。無成見蘇府人手不夠,又傳令叫外面火頭軍入府幫忙,又把喪失了斗志的刀手調(diào)出,換進一批既可近守,又可遠(yuǎn)攻的劍隊和弓箭手。一切布置妥當(dāng),方才命蘇府仆人帶幾個軍士去探妖物動靜。
不多時候,派去的人抬了無成的大錘回來,報道:“妖物還在舂碓,碓窩里的糠米已被舂成粉末”。無成暗想:這韓信到底是沉得住氣呢?還是頭腦愚蠢,根本不知道我剛才是要取他性命。他實在把握不定,又派出幾個眼明手快的兵士去查探情況。不一時,酒菜送上來了,無成與幾個將官大吃大喝,亭長夫婦被準(zhǔn)許入席陪酒,夫妻二人倍覺殊榮,親為將軍斟酒夾菜,說些恭維奉承的言語。
正吃得興濃之際,查探情況的探子回來,報道:那妖物已經(jīng)停止舂碓,坐在碓邊嘆了一會兒氣,大概是餓壞了,竟然抓起碓窩里的糠米粉末大口吞食。
無成大奇,問亭長夫婦道:“妖物如何會生食糠米”?
蘇夫人道:“妖物向來用飯,均由他母親送去,他根本不知道廚房可弄到食物。如今早已過了用飯時間,他舂了大半日碓,想是餓壞了,又不見他母親,所以只好用糠米充饑,這妖物生性低賤,生食糠米并非奇事”。
無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蘇府一仆人道:“你去把韓信請來,就說我要同他把酒暢談,化干戈為玉帛,結(jié)為生死之交。他若不來,你就告訴他說無雙同他母親在我手上”。
那仆人對韓信雖然懼之如虎,卻又不敢不從,只好獨自一人硬著頭皮去了,不過去之前他向?qū)④娨艘粔坪?。無成料那韓信必到,命人在各樣菜肴中多放些食鹽。不一會,那仆人果然帶著韓信進入大廳,只見那韓信一臉一身都是糠粉米面,樣子十分可笑,無成心下十分歡喜。
那仆人報道:“將軍大人,韓公子聽說這兒有肉吃,欣然而至,其他話置之不理”。
無成令其退向一邊,起身離席,迎接韓信,說道:“韓信兄弟,愚兄聽說你以糠粉米面充饑,其味定然不爽,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特命人備了酒菜,請你過來享用,請賢弟不要推辭,入席就座”。
韓信沖無成咧嘴一笑,不作一言,徑直走到席前,一屁股坐在一個空位上。抓起一只肥鵝,大口撕咬,形如餓狼,須臾而盡,又抓起一條羊腿猛啃。無成回到座位,看韓信吃肉,少頃,那羊腿又盡,韓信左手抓一只烤雞,右手抓一只燉鴨,一樣一口,左右進攻,弄得滿臉油污,看上去簡直是一個真正的怪物。
無成笑問道:“韓賢弟,這肉的味道比米糠如何”?
韓信道:“味道不錯,米糠不及多矣,只可惜太咸了一些”。
無成道:“賢弟可會飲酒”?
韓信道:“酒是何物?我從未聽人說過”。
無成心下大喜,說道:“酒便是我喝的這種水也,最能解渴,賢弟要不要喝”?
韓信道:“肉咸口渴,正想喝水”。抓起一壇酒仰天猛灌,須臾,一壇二十斤裝的陳年老酒被他喝個精光。擲壇于地,說道:“這是什么水?為何喝進肚里才生熱”。
無成道:“這不是凡水,是玉液瓊漿,最能解渴,還能充饑,你喝足后十天不吃東西,照樣可以安穩(wěn)睡覺。你若不信,再飲兩壇”。
韓信道:“這水真怪,入喉生熱,肚內(nèi)猶如火焰在燎,但卻又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我且多吃些咸肉,再用它來解渴。饑渴俱解,一舉兩得”。說罷,又抓一條羊腿猛啃,啃完羊腿,又喝一壇酒,喝酒之后,又抓起干牛肉大口大口的吃。大略吃了有十來斤牛肉。又抱起一壇酒猛喝,須臾,第三壇酒盡,又捧一豬肘猛啃,少頃,豬肘肉盡。又抱酒猛灌,片刻酒盡,抱一豬頭撕咬,如狼似虎。也只一會功夫,豬頭肉盡,又抱起一壇酒來猛喝,少頃,第五壇酒盡。
見者無不駭然,蘇無成更是驚奇萬分,心道:乖乖,這如何了得,就連我這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海量,這等烈酒,也只能喝四壇八十斤,他這小小年紀(jì),居然敢喝五壇,非妖即怪也。
這么一想,神經(jīng)猛緊,如開弓之弦,只差分毫便要崩斷,心撲撲亂跳,似欲撞破胸腔一蹦而出,但見韓信面上火紅,眼睛時閉時睜,口水長淌,頭擺來搖去,醉態(tài)大顯,旋即鎮(zhèn)定下來,試探而問道:“兄弟渴已解乎?還要不要水”?
韓信道:“口渴雖解,身上卻如火在燎烤,好想洗澡”。
無成道:“心內(nèi)感覺如何”?
韓信道:“肚里好像有棍棒攪動,想吐又吐不出”。
無成道:“最好再喝些水壓壓”。
韓信道:“已不能再喝了,哎呀!為何什么東西都在轉(zhuǎn)動,我好像要飛起來了”。他搖搖擺擺的站立起來,叫道:“真好玩,我真的飛起來了,像是在騰云駕霧”。突然驚呼:“不好,我要掉下云端了”。突然往下一縮,像狗一樣鉆到桌下,從另一邊爬了出去,往門口爬去,一路上“嗚汪”而叫,與狗吠無異。眾軍士拔劍欲砍,無成搖手制止,韓信在眾目睽睽之下,直爬出大廳去了。
無成命兩個探子前往監(jiān)視,吩咐待其躺下之后,或是有什么變化了才來稟報。兩個探子奉命而去。其時,天已將黑,大廳里已點上燈燭,燈光照映之下,眾軍士手中的兵器熠熠生輝,殺氣一下濃烈起來。
不一時,監(jiān)視韓信的兩個探子回來,報道:妖物爬進碓房,在地上翻滾哼叫了一會,便躺著不動了,好像醉昏了過去,只是尚未有什么變化。
無成得報大喜,整理好盔甲,提了銅錘,喝令道:“點燃火把,全體出動,隨本將軍往碓房除妖”。一切準(zhǔn)備就緒,無成才欲動步,披風(fēng)忽然被人扯住,回頭一看,見是蘇夫人,問道:“夫人為何阻我降妖”?
蘇夫人道:“將軍大人,妖物利害,不可輕舉妄動,還是謀一萬全之策”。
無成道:“妖物喝了那么多酒,已爛醉如泥,除之易如反掌,夫人為何這般恐懼”?
蘇夫人道:“妖物百毒不侵,幾壇酒如何治得住他”。
無成哈哈大笑道:“夫人,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酒雖無毒,卻非毒藥可比,毒藥雖能傷害**,卻不能侵蝕靈魂。無論你仙道神魔,喝醉了酒,都會失去法力,走失元神,現(xiàn)出本相。請夫人前往觀戰(zhàn),看本將軍錘擊妖物”。
蘇夫人聞言大喜道:“原來如此,將軍大人謀略過人,神機妙算,妖物今番必死無疑也”。
無成一聲令下,率百余劍手,高舉火把,殺向碓房,亭長夫婦跟隨其后,前往觀戰(zhàn)。碓房里,韓信衣服拋在地上,寶劍不知棄于何處,碓窩邊,一條黃毛大狗趴在地上舔食一堆穢物。見闖進這么多人來,那狗驚跳而起,尋找出逃之路,見無路可逃,旋即趴在地上,嚙著白森森的牙齒,發(fā)出“嗚嗚”的低吠,向眾人示威。
無成哈哈大笑道:“我韓信兄弟千變?nèi)f化,神出鬼沒,我還以為是神龍下界,卻原來不過是個狗精,怪道這么喜歡咬人,十年前咬斷我一根手指,好生可惡,我今日要你用命償還”。說罷,跨前一步,揮錘向那狗劈頭擊下。那狗“汪”的一聲狂叫,“嗖”的一聲躥起,朝無成沖來。無成一錘擊空,那狗已躥之胯下,無成本能地雙腿一并,將狗夾住,那狗扭頭一口,正咬在無成腳肚上。無成腳肚上未有護甲,被撕下一塊肉來,痛得怪叫一聲,急忙松腿。那狗脫縛,猛然前躥,無成身后士兵亂劍齊下,那狗無從躲避,被砍翻在地,須臾,被砍成肉泥。
妖物既除,無成歡喜欲狂,忘了傷痛,命人將無雙、韓母押來,指著地上的肉泥對二人道:“無雙小姐,韓老夫人,這就是你們心愛之人,你們看看是什么東西,被砍成這樣,認(rèn)不出來了吧?告訴你們,它是一條狗,哈哈,一條吃屎的狗”。
韓母、無雙看到地上的肉泥,掙脫士兵之手,顧不得骯臟,撲在上面放聲大哭。
無成冷笑道:“哭吧,哭吧,你二人痛痛快快的哭吧,你們心愛之人千變?nèi)f化,今番你們?nèi)裟軐⑵淇藁钸^來,本將軍每人賞你們千兩黃金,若哭不活它,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本將軍明日要治你們縱妖行兇,擾害良民之罪”。隨及又吩咐四個士兵道:“你四人與我看住這兩個女人,讓她二人在此哭到明日,不許離開半步,本將軍要去大廳大擺慶功宴席,通宵宴飲,明日才來收拾她們”。
亭長夫婦與眾軍士齊聲歡呼,簇?fù)碇鵁o成去了。這里四個兵士守著無雙、韓母,看二人痛哭。二人一起罵韓信無用,哭得嗓子沙啞,眼淚干枯,各自昏了好幾次,一直哭到雞叫三遍,天明日出。
忽聽身后士兵駭然大叫“妖怪,妖怪”,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碰撞聲。二人止住哭聲,抬起頭來觀看。見兩個士兵碰壁倒地,兩個士兵從垮塌的板壁處竄逃而出,門口立著一人,身瘦而長,形如餓狼,**上身,淋淋漓漓,散發(fā)出一股屎尿惡臭,令人嘔吐。那人手拄一黑色扁物,韓母無雙二人均認(rèn)得那是楚嘯神劍。“韓信”二人同時驚呼一聲,昏倒在地。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韓信不是已經(jīng)被砍成肉泥了么?為何又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莫非是他死得不值,鬼魂前來報仇。人盡皆知,陰陽相隔,鬼魂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莫非他原本就沒死,他既沒死,被眾軍士砍成肉泥的又是誰呢?
原來,昨夜他酒醉之后,爬到碓房,躺在石板地上睡了一會,周身猶如炭火在燒,根本無法入眠,他脫光了衣服,仍覺熱不可耐。其時,酒力大作,肚中如有棍棒攪動,難受之極,“哇啦哇啦”的吐了一通,稍覺舒服一些,但仍然不能入睡。醉意朦朧中,依稀記得不遠(yuǎn)處有一水池,他想到池中泡一泡,或許會涼爽一些。于是往那水池爬去,雖然醉得利害,卻還勉強記得去水池之路,也沒忘記帶走楚嘯神劍。
時間不多,他便爬到了那水池邊,一頭栽將下去,那池水不深,他栽入池中掙扎了一會,便抬起頭來,斜靠池壁坐了,那池水剛好淹至頸部,覺得舒服極了,很快便進入夢鄉(xiāng)。
其實,這哪是什么水池,原來是一糞坑,蘇府中最下等的仆人解手之處,他也是在此方便的。他一睡,直睡到天明方醒,覺得通體舒坦,精神抖擻,他想:如果現(xiàn)在舂碓,一定比以前什么時候都要有力,于是爬出糞坑,往碓房走去。既是這么回事,那被砍成肉泥就一定是一條真的狗了,不錯,那確定是真正的一條狗,就是蘇府的一條被仆人們喚著“大黃”的狗。韓信用飯,有許多時候是在碓房之中,他的雞朋狗友們經(jīng)常來爭搶他的食物。昨夜,那大黃又來覓食,韓信不在,地上卻有一堆東西,雖然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卻還勉強可以入口,于是它便趴在地上慢慢食用,無成率兵到來,誤把它當(dāng)作現(xiàn)了原形的韓信,結(jié)果它就成了韓信的替死鬼,而韓信就這么簡單而又神奇的又一次死而復(fù)活。
正是:從來奇人有奇緣,
千難萬險能生還。
茅坑一坐安如山,
直教敵人心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