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大寶的身邊，他的手里還顫巍巍地捧著那個血肉模糊的子宮。子宮上黏附著大量的黏液和猩紅色的腐敗液體，我拿起紗布擦了擦，頓時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子宮里竟然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胚胎。

    “她懷孕了！”看大寶的表情，他應(yīng)該和我一樣驚訝。

    “不是壞事，”黃支隊倒是很淡定，“所有對大隊書記和唐玉有性行為的調(diào)查，都只限于口供。口供是可以翻供的，那時候我們就沒有任何可以定這個大隊書記罪的證據(jù)了?！?br/>
    我點了點頭：“嗯，如果對這個胚胎的dna檢驗可以確證這是大隊書記的孩子，他的強奸罪名想賴都賴不掉了。”

    “那我們就不多說了，”黃支隊說，“我先差人把檢材送去市局dna實驗室，另一方面得趕緊把大隊書記的車扣了，看看能不能通過痕跡檢驗查出一些痕跡物證，林濤也在往這邊趕?！?br/>
    我點頭：“好的，我們這邊還要看看背部的損傷情況，結(jié)束后，我們派出所見。”

    切開唐玉的后背皮膚，我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她的腰部有五根腰椎的棘突和橫突同時骨折了，附近的肌肉有大片的出血。

    “怎么這里也摔著了？腰椎的位置不容易摔成這樣啊?！贝髮毺岢隽艘蓡?。

    我也沒想明白，就沒有回答，說：“先縫合吧，去看看黃支隊那邊的情況?！?br/>
    抵達(dá)派出所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我發(fā)現(xiàn)黃支隊真是個性急的人，大隊書記已經(jīng)被他抓到審訊室里了。

    “有證據(jù)嗎？就抓人。”我在審訊室門口悄悄問黃支隊。

    黃支隊說：“有，經(jīng)過一下午的檢驗，唐玉的指甲里檢出了他的dna?！?br/>
    “好！”我贊嘆了一聲，和黃支隊一起上樓走進(jìn)監(jiān)控室。

    監(jiān)控室的電腦屏幕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坐在審訊室里，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但是聽不真切他和偵查員說些什么。

    “你先去休息吧，”黃支隊說，“讓他們審著，林濤今晚還要把大隊書記的車子吊起來檢驗?zāi)??！?br/>
    我點點頭，一天的解剖工作之后，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酸疼的感覺。我伸展了下身體，轉(zhuǎn)頭看向黃支隊，問道：“對了，師兄，‘云泰案’后來不是說要排查結(jié)扎了的男性嗎，你們有目標(biāo)了嗎？”

    一提到“云泰案”，黃支隊就一臉苦相：“別提了，我們反復(fù)排查了很多人，也有幾個嫌疑人，但是實在是沒有甄別的手段?！?br/>
    “外圍調(diào)查也查不出什么結(jié)果？”

    “是啊，現(xiàn)在基本都排除了?！秉S支隊一臉沮喪。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說：“走，睡覺?！?br/>
    躺在賓館的床上，直覺告訴我，唐玉的案子勝券在握了。有了指甲里的dna，有了子宮里的小胚胎，如果再在車輛上提取到一些痕跡，基本就可以肯定是大隊書記撞死了唐玉。

    可是，即便能肯定這一點，又怎么去分辨他是不是主觀故意呢？僅憑沒有剎車痕跡這一點來推斷大隊書記故意撞死了唐玉，可行嗎？

    我翻來覆去地回想著唐玉身上的每一處損傷。交通事故的損傷是最難現(xiàn)場重建的，因為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損傷的形態(tài)和人、車、路的形態(tài)和位置都有關(guān)系，這么多處損傷，都是怎么形成的呢？我閉著眼睛，讓唐玉身上的損傷一一在腦子里滑過。

    枕部，摔跌傷，接觸面是光滑客體；下頜部，磕碰傷，接觸面是石子地面；面部擦傷、手臂擦傷、胸腹部擦傷、肋骨骨折，這些都可以用一次摔跌來解釋；腰椎又有骨折……這些傷，怎么才能串聯(lián)在一起呢？

    想著想著，所有的損傷都變得模模糊糊的，我隱隱約約看到了真相，卻又無法看得清晰。睡意涌上頭來，我腦海里那個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女孩飄得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第二天一大早，我從床上跳起來，驅(qū)車趕往派出所。

    推門走進(jìn)會議室，主辦偵查員正在向?qū)０附M匯報昨晚的審訊結(jié)果：“這老家伙很狡猾，十點鐘就要求睡覺，一覺睡到今早六點多，審訊才正式開始。開始他一直回避我們的問題，直到我們拿出唐玉指甲里的dna報告，再比對他臉上的抓傷，他才承認(rèn)當(dāng)天下午和唐玉有過爭執(zhí)，說是因為唐玉母親工作的問題吵起來的，但矢口否認(rèn)他們之間有過性關(guān)系。”

    這老渾蛋。

    偵查員接著說：“唐玉子宮內(nèi)胚胎的dna檢驗結(jié)果出來之后，證實孩子的父親就是大隊書記，他見到了證據(jù)，才承認(rèn)自己和唐玉的確有過性關(guān)系，但反復(fù)強調(diào)唐玉是自愿的，他是付錢的。他還說有好幾個證人都能證明他是付了錢才和唐玉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對開車撞唐玉這件事，他完全不承認(rèn)，只是說他們廝打完以后，唐玉就哭著跑了，他根本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br/>
    “那也沒用，”黃支隊說，“唐玉剛滿十四周歲，胚胎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他和十四周歲以下的女子發(fā)生性關(guān)系，我們可以告他強奸?！?br/>
    “我也是這樣說的，”偵查員苦著臉說，“可是他諷刺我們不懂法，說他的行為只構(gòu)成嫖宿幼女罪?！?br/>
    “去他媽的嫖宿幼女罪！”黃支隊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沒辦法，”偵查員無可奈何地說，“我們立案是以強奸罪立的，但是到了檢察院、法院，實在不好說會不會更改罪名?！?br/>
    會議室里的空氣頓時一陣壓抑。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林濤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提著一個物證袋就進(jìn)來了，他的微笑一下子就驅(qū)散了房間里的陰霾，幾個女警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身上。

    “如果有證據(jù)可以證明撞死唐玉的車子就是他的呢？”林濤看出我們心情不太好，上來就笑瞇瞇地說，“昨晚我確實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但是老天開眼啊，今天早上我又去看了一下，在他車底的兩塊擋泥板夾縫里，提取到了一根纖維。剛才在顯微鏡下比對了一下，和唐玉衣物的纖維完全吻合。說明從死者身上開過的車，就是這個大隊書記的越野車！”

    “我就說嘛！”找到了證物，大家的士氣都為之一振，我拍著桌子，感激地看向林濤，“把車子洗得再干凈，還是落下了一根纖維?，F(xiàn)在有了證據(jù)，看他怎么說！”

    偵查員二話不說，拿起筆錄紙跑向樓下審訊室，我們在會議室里靜靜地等待著。等待的時間很漫長，我打開筆記本電腦，慢慢翻看著昨天尸檢的照片，努力地將死者的損傷串聯(lián)在一起。林濤坐在我身邊，也打開了自己的電腦，細(xì)細(xì)地翻看著車輛勘查的照片。

    我們倆就這樣各自默默地看了一個多小時。我起身伸了個懶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林濤的電腦，俯身搭著他的肩膀，指著一張照片問：“哎，這車的引擎蓋是不是有問題?。俊?br/>
    “是啊，有個圓形的凹陷?！绷譂嗔巳嘌?，說，“繳獲車輛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大隊書記辯解說，一個月前他把車停在學(xué)?；@球場上，這是被籃球砸的。不過這個凹陷有點兒太新鮮了，不像是一個月前形成的啊?！?br/>
    我凝神看了一會兒屏幕，忽然樂得跳了起來：“別聽他胡扯，有了你這個凹陷，我徹底揭開心中的謎了！小林子，你太棒了！”我一把摟過還沒回過神來的林濤，在他腦門兒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女民警紛紛捂嘴偷笑起來。

    偵查員這時候也回來了，臉上掛著喜色：“他招了，全招了！大隊書記說，那天唐玉找他有事兒，他就開車載著唐玉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唐玉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向他索要更多的錢，他不給，就發(fā)生了打斗。打斗過后，唐玉下了車，準(zhǔn)備走。他一時生氣，開了車準(zhǔn)備離去，結(jié)果沒想到唐玉突然又拽住了車門。因為他起步速度快，所以把唐玉帶倒了，可能車子是從唐玉的身上開了過去?！?br/>
    “在車的側(cè)面摔倒，車輛也能從尸體上騎跨過去？”黃支隊問。

    “這個倒是有可能，”一位交警同志說，“如果車子的速度很快，尸體倒地瞬間有翻滾，是有可能被卷入車下的。”

    黃支隊點點頭，臉色依然沉重，說：“那也只能給他加一個過失致人死亡罪。”

    一直在旁默默聽著偵查員匯報的我，這時站了起來，一邊把自己的電腦接上會議室的投影儀，一邊說道：“他這是狡辯。他犯的不是過失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殺人?！?br/>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溢出驚異并且興奮的表情。

    我一邊播放著尸檢照片，一邊解說：“唐玉頭部的損傷，是摔跌在光滑載體上形成的；她全身多處的擦傷，是在路面上摩擦形成的；她的下頜骨骨折和肋骨骨折是和路面撞擊形成的；另外還有一處傷，就是腰部的損傷，一般在交通事故摔跌中，很難形成腰椎的骨折，因為腰椎是向內(nèi)凹陷的，不是背部突起部位。背部突起部位是肩胛，但肩胛并沒有明顯損傷，腰椎卻骨折了，腰椎的橫突、棘突同時骨折，只能說明一種情況——撞擊！也就是說，唐玉的腰部才是本次交通事故的撞擊點?！?br/>
    “其他損傷怎么解釋？”黃支隊問。

    “這輛越野車的保險杠是不是離地面九十厘米左右？”我轉(zhuǎn)臉問林濤。

    林濤翻閱了車輛勘查筆錄，點了點頭，說：“嗯，是九十二厘米?！?br/>
    我笑了笑說：“剛才我看見林濤的車輛勘查照片，才茅塞頓開?，F(xiàn)場還原很簡單。首先，九十二厘米高的保險杠撞擊在唐玉的腰部。唐玉因為慣性作用而迅速后倒，枕部撞擊在車輛的引擎蓋上，形成枕部損傷和引擎蓋的凹陷。現(xiàn)場沒有剎車痕，說明此時車輛并沒有任何減速，而是繼續(xù)前行。由于和引擎蓋的強大撞擊力的反作用力，唐玉被車輛拋擲出去，落地時上半身著地，形成了下頜骨、肋骨骨折和全身的整體擦傷。車輛此時又從尸體上騎跨過去，因為車輛底盤的最低點恰好和尸體背部最高點高度基本一致，所以車輛底盤的擋泥板刮擦掉了死者衣服后背的扣子，并在后背上形成了輕微的擦傷?！?br/>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思索著，消化著我剛才的分析。

    “只有這一種可能?！蔽覕蒯斀罔F地說，“沒有第二種可能可以完美解釋尸體上的所有損傷。而且我要強調(diào)的是，整個撞人的過程，車速都是非?？斓模际侵苯記_著死者的后背撞上去的。”

    “結(jié)合現(xiàn)場是白天、路面很寬、車速很快、沒有任何提前剎車的痕跡，正面撞人也沒有任何剎車減速的跡象，基本可以判斷，這起車禍?zhǔn)且黄鸸室鈿⑷?。”黃支隊下了結(jié)論，“何況這個肇事者還有著明顯的作案動機?！?br/>
    “即便他不承認(rèn)，也抵賴不掉他的罪行了?！眰刹閱T興奮地說。

    在鐵的證據(jù)面前，大隊書記不可能再抵賴他的罪行。他很快就交代了實情，他被唐玉以懷孕為由要挾敲詐后，兩人撕扯打斗了一番，唐玉氣鼓鼓地在車前走，并揚言要去紀(jì)委告狀。在后面開車緩緩跟隨的大隊書記臨時起意，猛踩油門撞上了唐玉的腰部，并直接開車離去。

    回省城的路上，我對大寶說：“我還特地叫偵查員查了一下發(fā)案當(dāng)天那個大隊書記有沒有喝酒，確證了他沒喝酒我才敢下結(jié)論，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正在發(fā)呆的大寶搖了搖頭。

    我笑著說：“喝醉酒的人，偷人家麥克風(fēng)自己都不知道，那么，撞了人沒剎車也有可能自己不知道啊。”

    “別取笑我?！贝髮氁荒槆?yán)肅，多愁善感地說，“那孩子才十四歲啊，這個社會到底還有多少陰暗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