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br/>
這三個字似乎在涼壬心里醞釀了很久。
或許是從他接到王見電話的那天開始算起,或許是從他第一眼看到施念開始算起,又或者是從他不知不覺的愛了,又無法自持的擁有開始算起。
總之,當這三個字說出口的那一刻施念感受到一股迎面而來的沉重。
她勾著涼壬垂在床邊,冰涼的手,問:“你說我算殺了人嗎?”
涼壬把毛巾放到一旁,摸摸她的頭發(fā),安慰道:“別擔心,你只是消滅了一個惡魔。況且那真的是正當防衛(wèi)。不過,如果是我先開了槍,那就……”
“你不會的。”施念摟著他的胳膊,往他身旁靠了靠,“我也不會讓那種事發(fā)生。”
涼壬嘆口氣說:“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所以,一定要快點兒好起來?!?br/>
他打開藥箱,先用酒精給自己洗了手,然后把棉簽伸到酒精瓶里,拿著它一點一點清理施念身上的傷。
盡管他已經非常小心,但卻控制不了自己發(fā)抖的手腕。
試了幾次之后,他不得不停下,深吸一口氣以緩解此刻心口發(fā)出的疼痛。
施念說:“沒關系,我不疼?!?br/>
涼壬說:“對不起?!?br/>
施念說:“不怨你。如果一開始就聽你的,離開尼泊爾,或許就碰不到他了?!?br/>
涼壬說:“對不起……”
施念抬頭看著他額頭滲出的汗,笑著問:“你究竟還要說多少句?”
“說到我自己原諒自己?!?br/>
施念忽然把手放到他唇邊,輕聲說:“你聽見了嗎?”
“什么?”
“我心里為你敲響的祈禱的鐘聲啊?!?br/>
涼壬攤開毛巾敷在施念脖子上,溫熱的液體混在粗糙的毛巾里刮蹭著她脖子上磨破的皮膚,疼得她簇起眉頭。
“別總想著逗我開心。那只會讓我更難過。”
施念一眼不眨的看著他說:“是不是要我大聲指責你,你才會好過些?”
“應該是?!?br/>
“涼壬,你個挨千刀的,竟然敢放老娘一個人離開,害得老娘差點兒丟了性命。如果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br/>
施念有氣無力的喉嚨里叫喊著潑婦一樣的數(shù)落。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除非你十分愛一個人,否則怎么會僅僅為了讓他好過,而變得粗俗,變得幼稚,變得不顧生死。
“不會了。除非是你自己愿意,否則從今往后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會再放你一個人離開?!睕鋈捎H吻著她的手背,看著她手腕上的傷痕,搖頭道:“不,我想即便你愿意,也不行。除非我死了,否則一定要看著你?!?br/>
“我知道?!?br/>
兩人說著話,施念又耷下眼皮不覺睡著了。
涼壬脫掉她身上破爛不堪的外套,發(fā)現(xiàn)她胳膊上有一個細細的針眼。用酒精棉擦拭過后,針眼泛著紫紅。他回身從自己的外套里掏出相機。那個他許久不曾翻看的加密相冊,終于在這個夜里重新被打開。
他屏住呼吸快速移動里面的照片,直到看見一張?zhí)貙懀A讼聛怼?br/>
照片里一片雪白的皮膚上有一粒格外刺眼的紫紅色針孔,涼壬咬緊牙關換到下一張,照片上的涼奈好像睡著了一樣,躺在簡易手術臺上。
涼壬走回床邊,摸了摸施念胳膊上同樣有針眼的位置流下眼淚。
他想這世上如果真的有因果,那吳耀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遭受一切可能使他痛不欲生的刑罰,才能贖清他留在人世的罪惡。
半夜里,施念從渾身酸痛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涼壬懷里,他伸過來的胳膊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忍著骨骼里透出的酸麻伸出手將他的手壓實在自己身上。
“醒了?”涼壬抬起手臂,輕聲問。
施念看了眼他懸起的胳膊問:“你就這樣放了一夜?”
涼壬給她掩了掩被子,說:“我怕弄疼你?!?br/>
“睡一覺,好多了。不信你放上來試試?!闭f著,施念就去拉涼壬的胳膊。
他輕放下她的手說:“我一定會找出他合成麻醉藥的藥理配方?!?br/>
“和普通的有什么不同嗎?”
涼壬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經歷,一雙眼睛在本就黑暗的夜里暗淡無光。
“你知道我為什么辭去工作嗎?”
“為了給涼奈報仇?!?br/>
涼壬無奈的搖頭,“如果有確實的證據(jù),我想以公職人員的身份逮捕他會更容易。不過當時所有的證據(jù)只夠拘捕他的從犯莫特森?!?br/>
施念問他:“為什么?”
“因為涼奈最后是自殺。除了莫特森給她帶去的侮辱,更讓她承受不住的是身體疼痛的折磨。吳耀不僅是個醫(yī)生,他還精通藥理。他在過程中給涼奈注射的麻醉劑含有特殊成分。他給她兩個選擇,要么繼續(xù)注射藥劑緩解疼痛,要么自己注射安樂死結束生命。我曾經在他家地下二層的實驗室見過那種淡黃色的液體。也請專家分析過成分。”
施念平靜地說:“還是沒有辦法對嗎?”
“一定會有辦法的?!?br/>
“沒關系的。”施念攬著涼壬的腰,說:“他給我注射的只是普通麻醉劑?!?br/>
涼壬不相信,反問道:“你確定?”
施念點頭說:“確定。你說的淡黃色液體是他準備給我注射的第一支藥劑,但是被我踢到火堆里了。那東西似乎制作起來沒那么容易,所以他的工具箱里只有那一支。”
“那你胳膊上的?”
“就是藥劑量大一點兒麻醉劑?!笔┠钣檬职戳税锤觳采系尼樠郏耙稽c兒都不疼。”
說話間,她又打了個噴嚏。
涼壬把她伸出來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因為施念的身體狀況不適合長途跋涉,所以只巴哈杜爾一人先回了加德滿都。涼壬陪著她住在高山上的旅館里,說是世外桃源也好,說是二人世界也罷??傊畬χCQ┥剑瑳鋈汕八从械目辞遄约盒睦锼?,從今往后,無非“施念”二字。
“看這里!”
涼壬回過頭就看到她站在樓上,舉著相機。兩個人的嘴角就像掛在雪山頂?shù)纳舷以隆?br/>
明亮,美麗。
……
從蓮花鎮(zhèn)到花都,王見覺得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可是他又覺得自己眼見著就能抓到光明。而且這種感覺隨著張強的出現(xiàn),愈發(fā)強烈。
王見的車停在爛尾樓下,他抬頭看著眼前這棟空蕩蕩的大樓,想到的卻是李靈從天臺上跳下去的情景。
那天他在所里辦案,手機扔在值班室?;厝ニX的時候,才看到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李靈打的。等他把電話打回去,對方已經處于無法接通狀態(tài)。沒一會兒,他接到李靈父親打來的電話,交談的內容是他這輩子都不想回憶,卻也是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的。
“可能跟死比起來,不能和你在一塊兒更讓她感到恐懼。所以,她走了?!?br/>
三年過去了,王見無時無刻不在自責中度過。或許,他接了李靈打來的電話,結局就不一樣了?;蛟S,他早一點兒離開刑警隊,他們的結果也不一樣了?;蛟S,他根本不應該出現(xiàn)在李靈的生命中。
“做刑警就該孤獨終老嗎?我可沒那么怕死?!?br/>
思念之所以痛苦,大概就是話還在耳邊,卻找不到說話人存在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王見用手指揉了揉眼角,他早就習慣把應該流出來的眼淚生生的憋回去。
對于這次重新勘查案發(fā)地,王見其實并沒有抱著能夠有重大發(fā)現(xiàn)的希望。畢竟,除夕那天早上,他也是目擊證人之一。
正如施念所說,她看到的,也正是自己看到的。
他懷疑過施念嗎?
王見問自己,答案是確實沒有。
他只是覺得施念一直在遮掩,那些她身上保有的神秘的東西才讓人心生疑慮。
至于自己為什么抓著這個案子不放?他想是因為李靈。
因為廖曉喬和李靈一樣在年輕的時候選擇以跳樓這個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她們同樣患有創(chuàng)傷后遺癥,因為他認定她們同樣是受害者。
是的,從一開始王見就不曾把廖曉喬當成兇手對待。
是先入為主嗎?
還是真的因為私人情感左右了自己辦案時的方向?
正當王見疑惑不前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張強穿著一件黑色帽衫,帽子遮住了一整張臉,如果不是走路時一瘸一拐的腿,王見也不敢確定眼前拎著黑塑料袋的就是他。
王見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上七樓——李全的遇害地點。
但是這里早已沒了當時的血腥味兒,有的只剩下一床被子和一個背囊靜靠在墻角。
張強把塑料袋里的東西都倒在地上,半塊兒面包,過期牛奶,剩下的全是拾荒者們最喜歡搜集的空塑料瓶。
張強坐在自己的被子上,對著他面前空曠的樓體,說:“我知道你會找到我。”
王見從他身后的柱子后面走出來。
“餓了一天了,等我吃飽了再走,行嗎?”
說著,他撿起地上的面包,吹了吹上面的灰塞進嘴里。
自始自終張強都沒有回頭看過王見一眼。
可王見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哀傷,從那雙不時顫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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