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們道:“幾位等一下?!?br/>
四人扭頭一瞅,原來是班上一個名叫崔萬華的同學(xué)。平時話不多,也不扎堆,很容易就將他給忽略了。他的皮膚微黑,中等個子,笑起來憨憨的,露著一口白牙。身上是打補丁的粗布灰褂子,領(lǐng)口袖口都已磨得泛白了。
他見四位謫仙一般的美人,齊齊回身只盯著他看,心里一急,先就紅了臉,不好意思地?fù)现^笑了笑。然后,才慢慢地走上前,對著冷秋月說道:“冷同學(xué),你千萬別難過,也別往心里去。你看看我,什么文憑不文憑的一概沒有,就是個茶館的伙計,因為珠算口算又快又準(zhǔn),特招進(jìn)來的。比起你們,我才是最笨的那一個。你們回了宿舍就沒人笑了,我回了宿舍,還要去聽閑言閑語嘞。真沒有什么難關(guān)是過不去的,兵荒馬亂的年頭,把心思放在掙錢上頭,也就想開了。人活著,比什么都要緊。”
宋玉芳上下打量著崔萬華,他的樣子比自己還更加寒素些。在交際一層上,宋玉芳倒是很能體會他的處境,因為實在沒有合群的資本,所以常常獨來獨往,沒有同伴。還記得上課時,第一次點到他的名,他一說話,全班都會笑。實在是因為他的鄉(xiāng)音太奇怪,天南海北的音調(diào)都能從他嘴里聽到。如今一說,他是在茶館里當(dāng)伙計的,這倒說得通了。那地方南來北往的人多了,為著主顧們高興,跑堂的總是什么都學(xué)、什么都會。
就不過,招考的門檻明明白白寫在那里,一個讀過高中的,怎么會淪落到去茶館討營生呢?而且,他又說自己沒有文憑,這倒奇怪得很。按說,就算招考有什么黑幕,也輪不上一個窮得只有一件像樣衣裳的人吧?
另外三人也正想著這個怪事呢,不約而同地抬手指著崔萬華,上下上下地探究著:“你……”
崔萬華還是憨憨地一笑,雙手往袖子里一籠,挨到墻根邊,一雙眼留意著過往的人,遮著嘴輕聲地道來:“俺們窮討吃的人,為了生活也是沒辦法,嘴上都沒什么實話。俺一直跟客人說,俺在老家是上過高中的。因為軍閥打過來,一把火燒了學(xué)校,證書就拿不到哩,只能出來打打小工。實際上俺根本就沒考上,小學(xué)畢業(yè)就出來投靠老鄉(xiāng)了。那個客人看著俺可憐,就寫了封推薦信讓俺來試試。俺一瞧還要考洋文以為肯定沒戲,誰知道人家說俺的珠算交卷最快又一題不錯,給俺加了一門口算,稀里糊涂地就錄取哩。所以俺說,英文再不好,也差不過俺了吧。冷同學(xué),你別難過,好好加油吧。只是讓你認(rèn)二十六條毛毛蟲而已,怕啥!”
冷秋月聽罷,掛著淚珠的臉早已綻開了笑。
宋玉芳往四周望了望,才無奈地向崔萬華搖頭道:“你真是實誠,為了安慰她,把自己的短處都說了。”
崔萬華不以為然地嘿嘿一笑:“反正都白吃白住一個月哩,還拿了津貼,就是被人家趕出去,也見了好多市面,算是開洋葷哩?!闭f時,神情漸漸地暗淡了,“其實俺說學(xué)校讓火燒了是真的,就連俺家的房子也沒了,俺現(xiàn)在能活一天就是賺一天。你們都是好人家,不到末路當(dāng)然還講個尊嚴(yán),覺得成績差了很過不去。其實,不就是鄉(xiāng)下土包子不會英文嘛,可銀行里除了洋人就沒別的客人了不成。只要有本事肯吃苦,總有咱能干的活兒不是?!?br/>
宋玉芳有些同情地望著他,然后就聽見身旁的冷秋月,泄氣地說道:“你是個爺們,能豁出去,有一分好處看在人家眼里能變成十分,可我不行……我一介女流,就是十分努力,也未必?fù)Q得來一分認(rèn)可?!?br/>
這話比崔萬華的經(jīng)歷來得更讓人灰心,大家瞬間都靜默了。
倒是崔萬華不大同意地將嘴一撇:“咦——這話太見外了。報紙上不是寫著嘛,女人跟窮人都是下等人,想要往上爬,就得吃苦,還得是最苦的那種苦?!?br/>
沒料到他會有此種見解,四個女孩俱有些發(fā)愣。
崔萬華看她們都不說話,還以為是自己的話得罪了人,漲紅了臉趕緊拿話去找補:“不過……報紙上的話,俺也不是很信。你們幾個大仙女兒,怎么能跟我是一樣受壓迫的同胞呢?!?br/>
說話間,用餐鈴響了,大家便各自散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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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后,崔萬華就常和四個女生走在一處。從國文到英文,跟著她們練習(xí)發(fā)音和語法。作為回報,崔萬華也會教她們,怎樣使力才能打一整天的算盤,都不覺得指節(jié)發(fā)酸。
等到培訓(xùn)期結(jié)束,冷秋月已經(jīng)做到了即使頭一門口試沒發(fā)揮好,也不至于影響接下來的功課。而崔萬華竟也奇跡般地沒有吊車尾,大家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亓粼诹吮本┓中小?br/>
報道的第一天,新晉練習(xí)生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站在一樓的大辦公室內(nèi)。
因為銀行即使是基礎(chǔ)的業(yè)務(wù),也要經(jīng)手好幾個人,為了辦事便利,除了幾個部門負(fù)責(zé)人有專屬的辦公室,其余人都是坐在一起辦公的。
考慮到日常秩序不能被影響,新人第一天報道的時間比員工到崗時間早了半小時。
李組長站在臺階上,喊一個名字出列一個人,然后會告知他們各自的分工。
“袁平,出納。佟慧怡,司賬?!?br/>
報完這兩個名字,大家都不由騷動起來。
“這兩尊神是哪兒冒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啊?!?br/>
李組長似乎并不意外大家的反應(yīng),卻企圖壓下越來越大的質(zhì)疑聲浪:“不要交頭接耳的?!币晦D(zhuǎn)身,笑著把人員分派的意見書往身后一遞,“請您幾位確認(rèn)簽字吧。”
宋玉芳偷偷地牽了一下傅詠兮的衣角,拿眼神問她可在家里聽說了什么內(nèi)幕沒有。
傅詠兮一臉茫然地?fù)u搖頭,接著踮起腳,想偷覷一眼李組長手里的那份文件。宋玉芳也是一肚子的好奇,跟著伸長了脖子張望。
這個時候,文件正好傳到佟寅生手里,他連樣子都沒做,拿起筆一揮,就簽了大名。
最后的何舜清,神情凝重地望著那兩個空降的名字,遲遲沒有接筆。
宋玉芳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最后那兩個人必定加入得很突然。她這樣想著,就扭過臉來,越過一排人去看那個叫佟慧怡的女生。
如果說沈蘭作為福利院院長的養(yǎng)女,還不夠資格越過這些招聘手續(xù)的話,那么傅詠兮的家庭關(guān)系總算可以了吧,偏偏也不能有特權(quán)。這個燙著時髦卷發(fā)的女子,也不知是哪路神仙,能越過程序不說,居然一來就是個司賬。
一旁的沈蘭等了一刻工夫,別說李組長了,就是其他三個女生,都只管去探究別人,而忘記了一件關(guān)乎自身極重的事情。她這才清了清嗓子,舉手提醒道:“那個,李組長……”
李組長聽見是女人的聲音,并不回頭只先揮了揮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宋玉芳經(jīng)這一提醒,才想到她們四個人沒有領(lǐng)到工作呢,怎樣就直接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了呢。這時,她才急起來了,五官扭在一起做出各種表情。
可是何舜清一直專注在袁平與佟慧怡所謂的培訓(xùn)成績上,根本也顧不上別的。
宋玉芳一急,嗓子口就犯癢,要不是上牙快一步咬住了下唇,那聲“何秘書別簽字”恐怕這會子已經(jīng)鉆出去了。
其余人包括練習(xí)生在內(nèi),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佟寅生焦躁地抬起胳膊來,望了一眼腕上的金表。假意隨便地走動兩步,站到了何舜清背后壓低聲音問道:“總處很閑嗎?”
何舜清冷哼一聲,回過頭輕聲反問:“不至于很空,但也不會忙得字都懶得看。這要是資產(chǎn)抵押書,你也敢隨意下筆?”
站在一旁候著的李組長什么都聽見了,覺得這兩位一打起嘴仗來,一時半會兒是結(jié)束不了的。就無奈地挑了挑眉,先向練習(xí)生道:“都去忙吧。”他眼睛一斜,向著角落里神情各異的四個人招了招手,“還有你們四個女生,到我這里來一下?!?br/>
宋玉芳因為格外留意何舜清的態(tài)度,所以是最后一個轉(zhuǎn)身的。
新人或是去了自己的崗位,或是被李組長帶走了。至于其他人,也不愿留著被人當(dāng)槍使,互相說著部門里的差事壓得如何如何多,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走了。
何舜清這才徹底冷下臉來:“有人投訴考試通知函印錯地址,延誤了部分學(xué)生應(yīng)考。總處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很讓我驚訝,你們的彌補辦法竟然是在考試當(dāng)天僅通知家里安了電話的考生。我讓人統(tǒng)計了一下,受波及的學(xué)生不下二十人。這些學(xué)生無一例外都非??释@份工作的,自然也感到十分不公?!?br/>
佟寅生不由地在心里感謝停兌一事,讓他能有時間從容地擺平局面,找出合適的替罪羊。他揚了揚眉毛,唇角向下遺憾地一撇:“我們也不想得罪學(xué)生,但是人誰無過呢?請何秘書放心,負(fù)責(zé)印刷通知函的練習(xí)生已經(jīng)被我開除了?!?br/>
何舜清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聲來:“可那個亡羊補牢的餿主意,大概不是一個跑腿的練習(xí)生能拍板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