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貴人這話連消帶打,既嘲弄了恪嬪出身低微,又譏刺了陳氏失寵已久,恪貴人性子雖烈,卻是個聰明人,眼見今日秋貴人一篙子打掉一船人,太后和皇帝想必已對她心生不滿,也就不欲再與之爭辯,陳氏為著讓女兒出頭,醞釀了很久,難得大格格能體會她的苦心,近來也整日練琴,不承想尚未一展其才,她自己反遭了秋貴人的言語,看著女兒清澈無助的眼神,直望向她,一向沉默寡言的陳氏終于忍不住了,話里不禁帶了幾分惱意,道:“難道女孩子學(xué)學(xué)琴棋書畫,怡情養(yǎng)性不應(yīng)該么?”
淑懿莞爾笑道:“陳姐姐說得不錯,閑理絲桐的確是大家閨秀該修的技藝,又何況是皇室女子!詩云‘霍王小女家家瑟,楊氏諸姨部部箏’,連楊貴妃的親眷都以彈箏為榮,又何況咱們?”
秋貴人登時(shí)被噎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況且就算她再伶牙利齒,也不敢在這個場合與淑懿針鋒相對。恪嬪與陳氏幸災(zāi)樂禍,自不必說,就連在坐的嬪妃,有素日與秋貴人不睦的,或是嫌她行事輕狂的,此時(shí)也暗暗趁愿。
康嬪就坐在淑懿的下首,聽罷,緩緩端起案上的紅玉髓的牛角杯,杯身上黑壓壓地雕著龍蛇或花草,喝了一口桂花酒,笑道:“姐姐說得果然不錯呢,那楊玉環(huán)何等尊貴!連出行都要用半幅皇后儀仗呢,直教‘六宮粉黛無顏色’,幸而她一生無子,若是生下個一男半女,一發(fā)連皇后也要毫無立足之地了!”
她笑意岑岑地說出這一篇話來,聽起來滴瀝如珠,卻包藏禍心,恰如一叢嬌艷柔嫩的花叢底下,隱著一片片銳利的鋒刃,每一片都會刺向人的要害,致人于死地。
淑懿正在苦思如何應(yīng)對,只聽孝莊沉著安定的聲音在大殿里穩(wěn)穩(wěn)地響起,“康嬪此言差矣!上下有別,長幼有序,嬪妃再大,也越不過皇后去,后宮無論有多少子女,皇后也是嫡母,再者唐玄宗晚年無道,才招致‘安史之亂’,如今我大清初立,皇帝勵精圖治,二者又怎能相提并論?”
康嬪可不是秋貴人,話里的輕重好歹,她是聽得出來的,方才只想著挑撥皇后與賢妃的關(guān)系,卻未曾想到無意間,竟將當(dāng)今皇帝比作了偏寵楊貴妃的唐明皇,可真真是不妙了!
她身子一顫,連忙離席,跪下道:“臣妾失言,請?zhí)蠡噬纤〕兼?!?br/>
“罷了!”孝莊一揮手,道:“所以說‘言多必失’,你們貴為天子?jì)邋?,更要?jǐn)言慎行,萬不可為了逞一時(shí)的口舌之快,丟了皇家的臉面?!?br/>
嬪妃們剎那間靜寂無聲,連皇后也低垂柔頸,只唯唯稱是。
孝莊又不急不徐地說道:“你們身為嬪妃,伺候好皇上固然是本分,可是為皇家開枝散葉,也是你們該做的,皇上即位多年,如今也不過才有了三位阿哥,我老太婆還覺得大大地不夠呢!尤其是主位嬪妃,不管誰生了兒女,都是哀家的心頭肉,哀家都喜歡,你說呢,皇后!”
作為太后,孝莊當(dāng)然希望兒孫眾多,皇子越多,皇權(quán)才會越穩(wěn),皇子的生母地位越高,才更有利于將那些對皇帝的不臣之心,消彌于無形,所以盡管佟佳氏入宮時(shí)只是庶妃,可是只要生了皇子,孝莊也極愿意提拔她,所以才有她的一朝飛上枝頭,位居妃位。孝莊幾乎做夢都在盼著皇后能夠?yàn)轫樦紊聨讉€嫡出的皇子,可是事與愿違,順治對這位皇后一直是冷冷淡淡,叫孝莊怎能不急?
皇后是心有玲瓏七竅的人,焉能聽不懂孝莊的意思,只得謙然道:“皇額娘說的極是,是兒臣無能,至今未能為皇上誕下嫡子?!?br/>
孝莊巋然不動道:“你還年輕,倒不急在這一時(shí),哀家不過是喝著四阿哥的滿月酒,難免得隴望蜀起來,又盼著嫡孫出世了,皇帝,你可了解哀家的這一片苦心么?”
這是明擺著向順治施壓了,看來孝莊對皇后這個正位中宮,連初一十五都留不住皇帝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順治本不是什么心氣和平之人,自幼最厭的就是親額娘逼著他去做這個,做那個,孝莊這話一出,他自然以為是皇后在太后面前告了狀,才會如此的,當(dāng)著眾人的面不好與孝莊爭執(zhí),只沉聲答道:“是!”心中對皇后的氣惱又添了三分。
端順妃眼見氣氛僵住了,便出言緩和道:“方才大格格說要給咱們彈箏,臣妾十分想聽呢,不知格格會彈什么曲子!”
孝莊也不欲大喜的日子,叫宮外女眷看笑話,因順?biāo)浦鄣溃骸岸隧樺f得極是,大格格是哀家的長孫女,不管彈什么,哀家都喜歡聽?!?br/>
陳氏見孝莊都親口贊自己女兒了,喜出望外道:“回太后的話,綿果兒新近學(xué)了《梅花三弄》?!?br/>
綿果兒?淑懿入宮這么久,才第一次知道大格格的閨名兒,可見這對母女在宮中是多么的默默無聞。
孝莊含笑道:“那么就彈這個罷,只是慈寧宮沒有好琴,恪嬪,哀家記得你的那把琴音質(zhì)極妙,少不得還要借你的琴來,給大格格一用!”
如庶妃陳氏這般的地位,縱使大格格學(xué)琴,也不會有什么上好的琴給她用的。
恪嬪見秋貴人和佟佳氏都賺了個灰頭土臉,心中正高興呢,聽得孝莊吩咐一聲,立時(shí)離席回宮取琴去了。
一杯酒還沒喝完,那邊恪嬪已經(jīng)取了琴來了,淑懿是見過她的琴的,也不十分意外,只是在座之人雖為京中豪門女眷,看慣奢華的,此時(shí)見著恪嬪的琴,卻也不由驚嘆。
恪嬪只叫青緹將琴架好,便取出一只煙綠繪五彩云紋的荷包來,倒出十只義甲,招呼大格格道:“格格過來,我來給你戴義甲。雖然這義甲大了些,可這是取自儋州所產(chǎn)玳瑁所制,彈出的音色也最為清亮。”
大格格乖順地走到恪嬪身邊,讓恪嬪將義甲帶在她的小小的手指上,果然個個棕黑油亮,光滑細(xì)潤,并非尋常義甲可比。
大格格輕拔絲弦,錚錚地彈了起來,琴音雖然稚嫩,但足見其平日習(xí)練的用心,時(shí)而如春蕾初綻,和風(fēng)輕吹,細(xì)蝶飛舞,駐于花蕊之上,時(shí)而如花謝葉凋,秋涼栗冽,煙霏云斂,寒潭一清,只有大片秋菊,凌霜盛開,于颯颯秋風(fēng)中開出一捧一捧姹紫嫣紅的春意,待最后一個清音消逝于指端,殿中隨之響起嘖嘖稱贊之聲。
孝莊開懷道:“不錯,陳氏教女的確用心,咱們大格格學(xué)得也很好,回頭哀家再請兩個教習(xí)嬤嬤來,教綿果兒讀書識字才好。”
順治亦附和道:“不錯,綿果兒是朕的長女,往后還要帶著妹妹們一處針線識字呢!”
孝莊點(diǎn)頭道:“皇上說得對,從今兒起,就將陳氏的份例同貴人,如何?”
順治哪有不允的,陳氏不想賢妃的滿月酒宴,她和女兒能有這般風(fēng)光,幾乎要喜極而泣了,忙領(lǐng)著大格格謝恩。
孝莊揚(yáng)聲吩咐道:“給大格格上兩盤手抓肉!”
孝莊愛吃的手抓肉是用御膳房的秘制的調(diào)料做成的,工藝極其繁復(fù)。今日的宮宴之上,也只有主位嬪妃得享這樣的美味,貴人以下的宴桌上雖然也有手抓肉,卻是用普通方法做的,味道便差了許多。
誰知大格格平日不大吃這東西,竟不知如何入口,淑懿見了,便笑道招手道:“大格格快過來,賢母妃撕給你吃?!?br/>
陳氏受寵若驚,婉言道:“不敢勞動賢妃娘娘?!?br/>
順治在一旁澹澹笑道:“賢妃有心,綿果兒你就去你賢母妃那邊罷。”
大格格聽話地走到淑懿身邊,淑懿微笑著將肉從羊骨上一點(diǎn)點(diǎn)給她撕下來,遞到大格格手里,大格格從未吃過這樣好吃的羊肉,吃得津津有味,淑懿見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小女孩綻出蒼白的微笑,憐意更盛,笑問道:“好吃么?賢母妃再撕給你吃!”
大格格又吃了兩塊羊肉,淑懿又端起自己的粉彩纏枝蓮花杯,給大格格喝了一口茶,笑道:“這是六安茶,消食化膩的,能克化得動羊肉?!?br/>
大格格喝了一口,陳氏很是過意不去,隔著宴桌道:“賢妃娘娘怎可讓她用您的茶碗?”
淑懿溫然笑道:“陳姐姐只管飲酒吃肉吧,綿果兒教給臣妾照顧就是了!”
順治坐在明黃的飛龍軟墊上,瞇著眼兒瞧著這一幕,笑道:“你若喜歡女兒,再給朕生一位公主就是了,到時(shí)候就不必臨淵羨魚了!”
淑懿聽了,下意識地就去瞧孝莊神色,果然孝莊眼底掠過一重深深的陰影,不過藏得極深極密,淑懿笑道:“皇上又在打趣臣妾了,臣妾照顧四阿哥,已是晝夜勞神,若再添一位公主……”她搖搖手道,“大格格這樣可愛,臣妾看著,卻是如自己的女兒一樣的?!?br/>
淑懿說話的時(shí)候,余光始終放在孝莊臉上,不肯移去,她正在忖著自己這些話能否打消孝莊對她的誡心,卻見孝莊臉上,驚異之色愈來愈重,終于變作灰黑,淑懿心中打鼓,想著不知她說的話錯在何處,竟讓孝莊如此不安,這時(shí)聽孝莊一聲驚呼,道:“大格格,大格格怎么了?”
淑懿回頭一瞧,也嚇得僵立當(dāng)場,大格格蒼白的臉色變作灰白,如覆上了一層沒有生機(jī)的寒霜,云珠本是侍立在淑懿身后的,這時(shí)也過來托住她,喚道:“大格格覺得怎么樣?”
可憐這小姑娘還哪里說得出話來,胸中一陣煩惡,頭痛欲裂,腹中翻江搗海,喉間一團(tuán)腥苦,將才吃的手抓羊肉盡數(shù)吐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慶國慶,別人放假我碼字,不容易啊[抹淚]親們多支持,多評論,謝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