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晴暉!”
我一口氣沖出了宿舍。
從第二環(huán)線內乘地鐵一直向西,濱海別墅群距離市中心大概要跨越四條環(huán)線。全封閉的通勤路程,起始末端仿若全然歸屬兩個不同的世界,從最繁華的銀座變換至冷清的郊區(qū)。你的肺可以不再咀嚼那些有嚼勁的顆粒,稍許清新的空氣里伴著些半流質的固體物,粘稠的,連吞帶飲地服下去??傊瑹o論你身在何方,亦或是任何之人,都無法逃避呼吸。而你正在呼吸著的空氣里攜帶的浮躁和銅臭的味道,則永遠都來自你腳下的土地;那上面,你的聚落承載的人和機械。
我,有多久沒有回來過這里了?
即使是進入到了住宅區(qū)的內部,瀝青的路面依舊會造成建筑之間弱弱的隔閡,卻也因此給住戶們些許安全感。然而這些街道窄窄的,似乎只能容納兩輛并排擠著的私家車通過,儼然是更適合一家人在上面漫步;這片別墅群甚至大得可以遠足,遠足到濱海的那條棧道上,迎著涼涼的海風吹過來,帶著海水獨有的咸腥味道,清新的水汽。
我從來沒有和他一起在這里走過。他只是乘著自己的豪華轎車,從車庫進去又出來。
大抵,這些住戶之間只有我會用雙足從大門散逸到自己的房屋。
自從大學住校以后,鐘伯便退掉了在市區(qū)租賃的房子;不知他還是否還繼續(xù)為我們管家,回到了這里。七年以來,我沒有回到過這里;而今,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是見到好久不見過的故人。鳴海晴暉,于是他尋著自己的記憶,沿著記憶里面的那條路走去,好像那能夠指引他回到那個在腦海里被稱作自己的家的地方。
然后,找到了那個大體上符合著輪廓的獨棟。朝向道路的門廊,雙開防盜門些許陳舊了。
呼吸徐徐地恢復了正常;我按響了門鈴。里面一陣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開門的是一個看起來頗年輕的女人。
生得妍麗,并且,懷著孕。
我茫然地望著她。
“請問……您找誰?”
鳴海晴暉一陣眩暈,向后將要跌倒一般地退了兩步,然后猛沖上去抓住了另一邊的門,拽開。
“欸——你干什……”
移動不便的女人只能扶在一邊的門上,靠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鳴海晴暉,而鳴海晴暉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里面的裝潢。這里,真的是我的家嗎?
真的。
我沒有換鞋便踏了進去。下午的陽光毫無遮蔽地便從陽臺上灑進了客廳,映出的是上面淺淺的一層灰塵。大小的紙箱,許多已經(jīng)封裝完成了,還剩下一些開著口的,里面是塞得滿滿的飾品和小家具。
沙發(fā)的邊邊角角已經(jīng)用塑料布包了起來,防止轉移的時候因為磕磕碰碰而造成損傷。
右上角由遠及近的腳步響聲,比我記憶中老了七歲的鐘伯正朝著這里走下來。他,我總還是一眼便能認出來的,永遠不覺得他變過蒼老,也從來沒有覺得他老過,但——除了他,這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已經(jīng)無法辨認,每一樣東西都已經(jīng)衰老,每一樣東西都散發(fā)著時光灰塵嗆鼻的味道。
“……晴暉?”
鐘伯錯愕地望著我。手上拿著的,幾本中學的教材,早就磨損得掉了兩片封面;翹起,褶皺,破損的書頁,泛了黃,用中性筆寫在側面上的名字卻還保留著本色。
“鐘伯,快些罷。”女人捂著自己的肚子,聲音又輕又細,“不需要的東西,不要再花時間去清理了?!?br/>
原來,直到這一刻,她都一直是坐在客廳里休息的。樓上還有響聲,不止鐘伯,那無疑是請來的搬家公司。
一切,難道還不夠明示嗎?
沒有駛入車庫的豪華轎車停在了門口,矮了我一截的蒼老男人從里面鉆出來,行走之間是穿著了衣冠的禽獸?!霸趺凑驹陂T口,要是著了涼……”語未盡,沿著女人的目光看了過來,鳴海晴暉。
我轉過了身。
男人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本該說“你怎么來了”,我聽到的卻是:“你來了。”
鳴海晴暉微微地顫著,竟然找不出一句話接應他。
“……是真的嗎?”
“……對?!?br/>
不問緣由,不問去向。有些話,只要脫口而出,所有的前因后果就都已經(jīng)知曉。
他手里拿著的那份精幀的文件,也許是解聘書,也許是法院的傳單。無論如何,他以現(xiàn)在的模樣站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
爸爸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他忽然抬起頭,像是覺得那是一個驚喜一般,說道:“這是……弟弟,叫作晴里……”
我一把沖到門口將他推開,在他的趔趄中跑了出去。
“——晴暉!”鐘伯竭力地喚出一聲乏力的吶喊。
我真的好累,累到竟然在地鐵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渾渾噩噩地醒來,列車上的時間竟然已經(jīng)是傍晚。望一眼列車頂部的指示燈,它大抵是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從西環(huán)區(qū)一直通到了東環(huán)區(qū)和環(huán)東縣之間的郊區(qū)。挺著僅有的一些清醒走上月臺,我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陌生感就像沒過頭頂?shù)某彼话懔钗抑舷?,卻又帶著一種謎一般的安全感。好像,只要是沒有人知曉我的地方,就是歸宿。
我不想回去。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涼絲絲的風一陣陣地吹拂著我身上沒有衣物遮蓋的部位,毛孔變得緊致。人在落魄的時候,似乎就連皮膚淺層的神經(jīng)末梢都會變得敏感,好像它們能夠探測到空氣里究竟有沒有敵意。春夏之交的季節(jié)里,寬河平原上游蕩的空氣總是被朔風和海風互相地推著,于是角質層上的毛毛汗伴隨著時而襲來的噴嚏,隱約覺得帶著些偏頭痛。
我不憚自己最為脆弱的時刻——我總是這么想著——但現(xiàn)在的確為時過早。我并不是沒有行動;至少,我選擇了逃避。
“咕嚕……”
也許是悵惘消耗了太多的能量,沒有裝過晚飯的肚子連一層油水都刮不出來。
向周遭打量去,被城市化擱置的地方處在令人質疑地中和了荒蕪和繁華。沒有銀座,沒有居酒屋,甚至連一間果子鋪也沒有。
但是,有香味。
“咕?!?br/>
順著嗅覺的引導,鳴海晴暉漸漸地尋到了那輛停留在兩條狹窄道路交錯口的小食車。泛著一層油的矮板凳,坐在上面可以看見車里面的全內容:臟兮兮的鐵格子里裝著一格格漂了一層油的鹵湯,因為沸騰而上泛著渾濁的醬色。濃厚的不明香料味不知道掩蓋著什么,但你是可以看見里面有切條后打了結的昆布的——爛得脫了纖維。
“……”
鳴海晴暉艱難地咽下唾沫,好像剛剛吞了一口那湯汁似的。他終于還是在這里坐了下來,和系著圍裙的攤主打了個正照面,他的那身白色伙什已經(jīng)浸了不知道多久的騰騰熱氣而泛黃,隔著些距離而聞不到味道。
“……老板?!兵Q海晴暉開了口,從來沒在這種地方吃過東西的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下去?!澳莻€……來一份?!?br/>
“啪嗒——”
攤主隨手將兩片薄薄的鐵制碟子順到他面前,架上一雙黢黑的木頭筷子。“味道在這里,自己調?!彼噶酥给Q海晴暉座前的那一排小巧的瓶瓶罐罐,便不再說什么。
鳴海晴暉撓了撓頭,臉脹得通紅。他便只能指著那些方格子,聲音小得像蒼蠅:“老板……我要一份……”
“自己夾啊?!睌傊髌娈惖哪抗馔兜搅怂砩希瑥膩頉]見過這般的人似的。
“……”
他不敢夾,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付錢。
“噯,小伙子,你到底食不食?”
于是鳴海晴暉慢慢地舉起筷子,夾了一塊蘿卜到面前的碟子里,微微地張開了嘴。
“嘿,你這小伙子——”攤主俯過身來,將一粒干玉米籽丟到了他的碟子旁,“沒吃過關東煮?”
鳴海晴暉茫然地望著他。
“一個一粒哪?!?br/>
他這才明白過來。
誠然,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食物;從來沒有在這種地方以這樣的方式吃過飯,更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如此。那塊濕漉漉的蘿卜已經(jīng)冷了,沒有修過的邊角早已在鹵湯中破碎;用筷子叉開后放到嘴里,未汆過水而保留在了里面的苦味是沒有逼出來芥子油,好像是吞下了一口淚水。咀嚼了兩口,我吞下了這粗糙的食物,被哽得連嗆了兩下。
“咳咳、咳……”
緩過來后,我才覺得少了些什么?!袄习?,”我喚了他聲,“有飲料嗎?”
他根本不看我一眼,用油膩的毛巾一糊手便順過來一只陶瓷盅。那是清酒。
“老板……有別的嗎?”
“沒了,就這個?!?br/>
我盯著它看了很久。斟到小小的瓷杯里,僅僅是抿一口便被那辛辣的氣息沖得無法忍受,不得不放下它。
那么,吃東西罷。碟子里還剩下的半塊蘿卜已經(jīng)完全冷了,旁邊新添了一只鹵煮蛋。
那攤主不悅地瞥了我一眼。自覺被鋒芒扎了一下,我只得埋下頭處理它。一筷子下去,光溜溜的蛋便活潑地跳開了,一溜煙滾到地上。
“——啪!”
筷子被拍到了桌上。鳴海晴暉用雙手捂住面龐,久久沒有動作。
“喂……小伙子?”
我沒有再吃任何東西,將那盅清酒就著陶瓷盅飲盡。一陣下來,嗆得我咳不停。
“小伙子,你這……”
我直接取了一張整鈔放在他的攤位上,并不索要找零便離去了。我不想他看到我那拼命護住的狼狽的臉龐。
夜,已經(jīng)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