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被姑嫂倆親親熱熱地帶上樓去了。安蕓立即給崔市長撥通了電話,在市長的“備忘錄”上增添了新的一項:
“……我們已經(jīng)貼出告諸親友的通告了,是的,延期是無限的!必要時……對,在報上刊登……我剛才還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項,現(xiàn)在請您轉(zhuǎn)達(dá),一起考慮……就是林志雄問題,純屬冤案!對,冤案!老姜是高姿態(tài)才那么說,你們不能把體制問題;歸罪于個人……什么?悼詞?現(xiàn)在根本談不到悼詞怎樣寫的問題,你們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我們要求的是解決實際問題!告訴你,他的女兒來了,就在我身邊!我要把她當(dāng)作我的女兒。是的,這是老姜的臨終囑咐!她要享有我女兒同樣的待遇!什么?對,你們要撫恤,要給她安排工作,要解決她的工作和生活問題,你們,絕不能教老實人吃虧。告訴你,處置好這件事,對于端正黨風(fēng)是有利的!對,你就這么匯報。關(guān)心這樣的遺孤,鼓勵這種高姿態(tài),是你們的事;應(yīng)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是我們的事——這不用你們擔(dān)心,我懂!難嗎?哼,要我翻一翻比這更難的事,你們是怎么處理的嗎?、有些人,為了代表革命干部三結(jié)合亮相,馬屁拍透,謊話說盡,重禮也送過來,人情也托過,可如今,是誰,把這些全勾銷了,用‘違心’兩字輕輕帶過,卻把受迫害的事例,翻來復(fù)去的宣傳,當(dāng)作抓權(quán)的資本!我們不否定他們受過迫害,只希望他們說句老實話!我們老姜,原則性強,剛直不阿,卻……無限期地陳尸太平間……嗚……”
她說不下去了。話筒摔在茶幾上,耳機里還不斷地送過來崔市長的“喂喂”聲,焦急,懇切,惟恐這邊傷心過度,刺激過深而倒下。但她沒有再抓起電話筒:讓他去“喂”吧,讓接過這張新牌的老崔,多一點思索的余地……
有誰料到,老安對著話筒所講的話,全給站在扶梯口的姜韜聽了去。老安對他既象余怒未消、又象防他一手的那副言語神色,使這個情緒激烈的青年大學(xué)生,剛對她萌生的那份母子之情,全被狐疑吞噬了。他倒要昕聽這位慣使手段的母親,給崔市長打什么電話。這時他全明白了。曾對她產(chǎn)生的同情,如同剛修補好的薄瓷花瓶突然撞在麻石上,全部破碎了,把他重新推到了對立的鋒刃上。他想沖進門去正告她:“你比一個老奸巨猾的商人還要精明。”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要看一看崔市長們到底怎樣反應(yīng),他還要為泱泱著想。
真的應(yīng)了士誠叔公們的預(yù)言,泱泱是從
“糠籮跳進了米籮”,完全沉浸在幸運里,被威激之情醉倒了。苗露瑩送給她一件天藍(lán)色的確良襯衫,繡花領(lǐng)上還有尼龍花邊;芄芄給了她一條紫醬色的的確良百褶裙,還有一條銀灰的毛滌西裝褲,尺寸都很合身,說是舊的,其實都只洗過幾水。這都是很費錢的呢,她抱著鴨婆去打了一春天的雄,還不夠買一件的確良襯衫的料子。見過會客室、廚房,知道她們是怎么過日子的,她更覺得這衣物的珍貴,感激姑嫂倆的真誠,安媽媽的關(guān)懷。如果這時候眼前了燒得很旺的火,老安說一聲快滅火,她會毫不猶豫地拿自己身子撲過去,如果這時候眼前有一道萬丈深淵,老安掉下去了,她會縱身跳下去搶救,眼睫毛都不抖!
莫看她是誕生在繁華的城市里,曾有那樣的父母,而后又遭受過那樣的厄運,但她的思想純樸得山里白胡子公公也會引以為榮,心靈單純得似懸掛著的一線流泉。這絕非偶然。這朵潔白的花朵,完全是吮吸著她母親和奶奶的生命之汁開放的。一〇二漁船沉沒事件發(fā)生,爸爸接著又陷入了另外的一場風(fēng)浪中。媽媽不久后也被人誣告為逃亡地主。她的家,完全象一只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小船!她的姐姐,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xué)生,成了黑六類子女。她班上那些以自己的出身而驕傲的小將們,為了表現(xiàn)他們對于敵人的仇恨,給她們這“一小撮”專門設(shè)立了“黑椅子”,一共五張,排列在講臺的一側(cè)。她只要一進教室,就要當(dāng)眾被推上黑椅,受大家的詢問、批判和嘲弄。恥辱,委屈,恐怖,驚慌,整日煎熬著她,有口不能辯,有力無處使。進校門勝如進湯鑊,然而不能不去,每天,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迎接痛苦和屈辱!有一天,她背著書包,挨著墻根,含著眼淚,拖著一雙抖得酸痛的腿,挨進教室門口前的五秒鐘內(nèi),她突然折過了身子,撞著來來往往的師生,狂奔著,號叫著,撕著自己身上的衣衫和頭發(fā)申訴著,求告著:
“我不是黑六類,我不是,我不是呀!我不……”
稚嫩的心,破碎了;聰敏而渴求自尊的神經(jīng),錯亂了!她奔出校門,跨越馬路,狂奔著,號叫替,終于拉上了一輛載重卡車,結(jié)束了剛剛開始發(fā)育的生命……
也已接近精神分裂的母親,正為丈夫“自殺”而悲痛欲絕的心上,又給捅了一刀!她已別無所求,為了還在幼兒園里的幼女,不重蹈長女的覆轍,她不俗償付任何代價。在焚化了丈夫和長女的那天深夜,她抱著熟睡著的泱泱,悄悄離開了這座漁城,來到了笠帽山下的小山村,叩開了破舊的柴扉.向著奶奶撲地跪下,連哭帶訴恐說罷.懇求:
“婆婆!現(xiàn)在志雄只有這點骨血了。趁給啞叔當(dāng)女兒,請你撫養(yǎng)她長大吧!只要不讓她知道有我們這樣的爹娘,只要不掘人親牽扯到我們,就得了!”
她把泱泱塞到奶奶懷中,毅然去了。半個月后,在老鴉窩深潭里,浮起一具女尸。通體膨脹,面目模糊。有人說起她那身衣著,奶奶哭暈了過去!奶奶不想隱瞄這一切。先向老支書——本家叔公敘述了這一切。然后,拖著嚇懵了的泱泱,踏進小溪旁的茅屋瓦舍,不論輩分高低,年齒長幼,挨門挨戶,逢人都是雙膝下跪,叩一個響頭,懇求:
“請你們照料照料我這個孫女吧!啞巴就是她的爹!我來世一定給你當(dāng)牛作馬!”
到一一求告回家,老土布褲子雙膝露了肉,額上出了血!山村人家的敦厚,同宗同族的情誼,使他們接受了奶奶的憐孫心情,用愛,用同情,把這棵被颶風(fēng)吹進山來的苦芽芽,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護起來。就因為這樣,一年多以前,她冷丁知道自己父母死亡的真正原因時,震驚,詫異,壓下了對父母的悲痛。她進城來,如果說是出于血緣感情親伸冤,不如說是受理性和習(xí)俗的驅(qū)使,來尋覓真正的答案。這一刻,老安母女的真摯愛撫,就是這樣驟然地軟化了她的心腸,消除了她的擔(dān)憂,改變了她對姜家的態(tài)度。
她越發(fā)不理解姜韜了,甚至把他同娘舅歸成同類人物。她完全相信安蕓是遵照姜主任的遺言做的。她不相信安蕓會改變或扣壓住姜主任的遺囑。一定是姜韜在爭啥遺物。
“只要人好,喝口涼水也是暖心窩的?!边@是奶奶給她的家訓(xùn)。她把芄芄姑嫂給的衣物珍惜地折疊好,放進青布包袱里。不僅因為喪期不能穿這般衣裳,更主要的是,姜主任信里那兩句話,在她心里生了根:“讓我盡我的一份責(zé)任,也使你今后盡你的所能”。中飯以前,他們一家都忙去了,無事可干的她,就幫陸阿姨做些家務(wù)。經(jīng)她再三要求,陸阿姨給說動了心,“對她先去收拾收拾自己住的房間,說她因為姜主任的事,忙得芄芄姑嫂、老安和姜韜的房子都顧不上收拾,“灰塵一定堆得寸把厚了”。
“哪是我住的房間哩?”她問。
“就是芄芄帶你去換衣裳的那間呀!”
她的眸子又漾起了詫異的光。剛才,她被熱情得兩團火一樣的姑嫂挽著胳膊上樓,一個個房間那么多,她不知進了哪個天地,只顧接受伴著滾燙語句送過來的襯衫裙子,來不及感謝,任憑她倆論長說短,竟忘記自己所處的是什么所在了。此刻才清楚了一點:那兒怎么象一位大干部家獨養(yǎng)女的閨房呢?靠墻一張大鐵床,只看見綠色的油漆斑斑駁駁,通體瘦骨嶙峋;床邊象是一張寫字臺,粗木走了樣,沒有一只抽斗能關(guān)得合縫,象清泉叔叔使用的那一張;再一邊就是一只斑竹大書架,書架上的書本倒很多,歪歪倒倒的,有些兒凌亂;書架對面,有只木櫥,給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面鏡子,光閃閃的,她對它試過衣,圓臉會變長,長腿卻會縮短。此外就空蕩蕩的一無所有了。這會兒,只聽得陸阿姨的話,在耳邊絮絮地介紹:芄芄關(guān)照,那張鋼絲床(是姜主任病危時,她們?nèi)メt(yī)院服侍他而新買的),是給她使用的,芄芄仍然睡在大鐵床上……泱泱木然地“嗯嗯”著,竟忘記帶著青布包袱上樓去。
她剛上樓,陸阿姨提著她的青布包袱,隨手帶著掃帚和雞毛撣子跟上來了,把包袱放到單人鋼絲床上,就領(lǐng)她去看安蕓母子們的房問,說那是保姆每天操勞的地方。于是這個大家庭隨著陸阿姨的大腳板,在這位新來的村女眼前,一一展現(xiàn)了它們固有的風(fēng)貌。樓梯口右側(cè)那一間帶陽臺的,是老姜夫妻的臥室兼書房,最寬敞,隔壁就是老大姜承弦和苗囂瑩的,兩間共用著當(dāng)中的衛(wèi)生間;再過去,那是小韜所占有的,只有他們一半面積;而對面的,就是她和芄芄的。一間間幾乎都沒有什么使泱泱羨慕或驚異的擺設(shè)。只有露瑩夫妻的,壁櫥上裝著大鏡子,床鋪、寫字臺、方桌椅、沙發(fā),都是新的,向她閃爍著耀眼的光華,有點象她想象的大城市氣派。陸阿姨邊指點邊嘮叨:“老姜真是好人。我家務(wù)倒不忙,你看看,家具都不成套,四張椅子三種顏色,都象舊貨店里淘的……姑娘兒子的衣衫,都要他們自己洗,不許派我洗一塊手絹……我最辛苦的倒是大清早出門上菜場!”話雖這么說,她卻把姜韜塞在席子底下的一件臟襯衫悄悄抓起,裝進自己圍兜里,“有時呀,實在、不愿他們把好好衣衫揉成成菜干……”她用雞毛撣子拍打老姜生前的老式寫字臺,上面堆得亂糟糟的文件紙張,跟著撣子一起嘩嗶撲騰,“老姜不讓我理這里。我只有對這沒有辦法,都是文件哪,可如今……”她幾乎落下淚來。
泱泱邊看邊聽邊答應(yīng)著,那口氣,那心情,分明是一位新來的女擁,在接受前任的移交。她腦子里轉(zhuǎn)個不停的是貼在姜韜床頭的一張毛筆字:
認(rèn)識你自己!
——蘇格拉底所歡喜的希臘格言
到此為止,泱泱一步步地走過了姜家生活的深處,猶如一顥帶著林泉清氣的水珠兒,滲進了這堆沙土。和剛審視會客室的心情不同,既不是嘲笑這位大干部一家的寒倫,也不是驚異于自己以往的無知,只有一種不能用語言表述的親切感,在自己周身回蕩,總覺得老姜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離開她這個村姑并不那么遙遠(yuǎn),惟獨這個眉清目秀、動不動就激昂慷溉的莽后生,卻渾身上下、里里外外掛滿了疑問號,腳步兒離開他越近,疑問號就顯得越多越沉。你看,難道他自己也不認(rèn)識自己嗎?是他寫了玩呢,還是別人寫了貼在他這兒作為告誡?
她實在不理解,同她心靈相通的倒是老安媽媽。
這是當(dāng)天中午。炎夏正在肆虐,直射的陽光和熱力,把一切喧囂和紛擾,都給壓縮到單調(diào)的蟬聲里去了,空氣象給洗滌過似的單純。這昕洋房里的人們,都破了睡午覺的例,出外去奔走了。陸阿姨接受老安的囑咐,要泱泱去房里休息一會,消除昨夜旅途的勞頓。泱泱躺在鋼絲床上,翻來復(fù)去地睡不著,身子軟悠悠地總象懸空吊著。她感到疲憊如一股酸溜溜的流體,集中到腦里想揚長而去,把她留在這個安謐的世界里,但腦子猶如只竹管,老安、小韜、陸阿姨、崔市長……組成了一個節(jié)骨眼兒堵著,怎么也不能讓它通過,她渾身酥軟,無力把勞頓驅(qū)趕到睡夢中去……她閉著雙眼,濃濃的睫毛不時在微微地扇動……忽然間,那股香火味兒又來挑逗她的情愫了,淡淡的,幽幽的,親親切切的……睡意,疲憊,驟然間都給帶走了。
真奇怪,在這里,還有人燒香上供么?
她索性起來,趿著芄芄給她的一雙過于狹窄的紅拖鞋,悄悄下樓,到花園里去走走。她還不曾看過水泥道兩旁以外還有些什么林木和設(shè)施。她老老實實地,沿著靠這幢小巧玲瓏洋房的周圍的小徑走。香火味越來越濃了;小徑旁伸過來的花花草草,也越發(fā)殷勤地牽扯她的雙腳了。很多林木,連她這個山里人也不曾見過的,掩映著一幢小小的平房。如果她知道這房子的歷史,就會知道這是當(dāng)年一位資本家的花房,如今改成了雜物間。小小的窗口里,正氳氤著幾縷裊裊的‘香煙,也傳出幾聲細(xì)弱如絲的啜泣,似怨似訴,把中午的沉寂撕碎。一陣恐怖糅雜著由煙火味帶來的圣潔感,向她襲來,但她仍伸起了脖子。小小窗口頓時向她吐露出一個靈堂的場面。緊挨著平房的山墻根,擺著一張舊板桌,靠墻豎放著一張巴掌大的照片,四周飾著黑邊框。照片前的沙碗里,插著三支土香,繚繞的煙霧,籠罩著照片兩旁的兩束白花。她送的花圈,就掛在照片左側(cè)的墻壁上。照片里的人像很消瘦,稀稀的頭發(fā)斑白了,深陷的眼窩藏著兩顆大大的眼珠,向人展示他內(nèi)心的坦率和善良;松弛了的臉頰,挺括的鼻梁和厚嘴唇構(gòu)成了一條垂直形的t字尺,仿佛在勾畫他的意志,堅定而又果斷。泱泱已經(jīng)見過姜韜兄弟,所以很快就明白他就是請她來的那位姜長瑞,而跪伏在煙桌前嚶嚶哭訴的那胖胖的女人,正是老安。
“……你,為什么不給我們母子……想一想……我……這樣……有什么辦法?!
撞破了人家隱秘的惶恐,褻瀆了亡靈的犯罪感,驟然攫住了泱泱。那縷縷升騰到她心里的青煙,簡直摧毀了人與神、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界隔,以致教她弄不明白跪伏著哭訴的,是有那么豐富革命經(jīng)歷、今天又有那么高地位的老安,還是早已用青青墳草當(dāng)被蓋著的奶奶。
她不覺連連后退,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想趕快溜掉。
不料,她前面不遠(yuǎn)處,又站著一個人。
“陸阿姨!”她幾乎喊出聲。
陸阿姨伸開枯瘦的巴掌,焦急地向她搖著,皺紋臉上肌肉扭動著,竭力做出千萬不要出聲的表情。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扇打開小門的門檻。那顯然是廚房間的后門。她急忙輕捷地奔過去。宛如溺水者撲往救生圈。
直到門扇很快無聲地關(guān)上,泱泱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老安也相信這些活動嗎?難道是因為吵吵嚷不讓超度,才在哪兒懺悔?要描寫泱泱這時的心情,是困難的。她把內(nèi)心的一切全凝集在睫毛底下的眸子里。
“你怎么闖到那里去呢?!那香原是我燒的。老姜送醫(yī)院那天我就給他燒香許愿了,好人哪,我只求他長命百歲。誰料到菩薩請他早走了一步……我早、晚都祈禱他,不知怎么露了縫,給老安知道了。我怕她怪我搞迷信。她是新派!我老頭子去世那陣,她見我燒香,總是抖出幾笸籮數(shù)落的話。獨有這一回,她不光沒有撤,也沒有罵我,連她自己己也來燒。燒香,還燒紙錢!總是在中午,她當(dāng)我、當(dāng)大家都不知道。唉,讓老姜擺在太平間里,實在是痛在她心里哪!我知道,我全知道,姑娘!你不要去撞破,止她悄悄做吧,她心里這才好過一些哪!你也不要對小韜他們露半絲兒口風(fēng)……”
“他們都到哪里去了?”泱泱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
“醫(yī)院里又來電話催了。這么熱的天,活人也會悶餿。老安叫老大,芄芄,還有露瑩,出去了,找部長的找部長,找書記的找書記,一個籬笆還要三個樁呢,不找?guī)茁愦髽淇恳豢?,哪兒也找不到風(fēng)涼!唉,可憐的老安!”
“小韜呢?”她最擔(dān)心這個后生仔。
“獨有他不去。你知道老趙吧?老姜的老戰(zhàn)友,可憐瘋癱在家里。老安叫他去找老趙討個主意,說幾句公道話,小韜就象叫他打著燈籠去討債,出口傷人,盯著要什么老姜的遺囑。唉,這孩子!”
意外地見到了剛才那個場面,老安在這姑娘心里,完全取代了奶奶的地位,從感情上融合在一起。她暗自責(zé)備小韜,真不該冤枉自己媽媽扣壓住老姜的遺囑,太蠻了,太不懂得一位媽媽和奶奶的感情!但她天生不會去指責(zé)別人。她只為自己不能給這位不幸的母親分憂而不安。一腔感激和真誠,驅(qū)使她向陸阿姨提了這樣一個要求:
“要是……安媽媽不嫌我粗手、笨,人生地不熟,就差我做點啥吧,山雀子叫不熟櫻桃,什么都得靠力氣。你去對她說一聲,我別的不懂,跑跑腿,送個信,喊個人,有的是力氣?!?br/>
泱泱能有這一腔熱忱,很快感動了安蕓。她沒差去送一封信。收信的人,正是姜韜不愿意去找的老趙——趙滄海。她雙乎接過一只風(fēng)口沒有封上的牛皮紙大信封,無異接過老安給她無邊的信任,把她看做自己親生骨肉的信任。當(dāng)年凄風(fēng)苦雨、星火燎原的年代,那些剛剛同革命接觸的熱血青年,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種感情上的沖動,老安本人就是一個。只是今天,我們的泱泱姑娘不知道這個老趙,也具有當(dāng)年接受秘密信件人物那般重要。他是老姜的戰(zhàn)友,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今天在這城里,名義上雖然沒有任何職務(wù),算得上最沒有權(quán)力的,但卻是最有影響的一個干部。這不是因為八年前給整斷了腿,在光榮的革命經(jīng)歷上添了新的一頁,也不是因為上下左右不乏具有鐵腕的老戰(zhàn)友,而是因為他耿直不阿,光明磊落,而且敢于用他那張富于幽默感的嘴,毫不留情地剖析事理,藏否人物,鞭撻那些不正常的現(xiàn)象。盡管癱在家里,登門的客人,一天中至少有十六個小時是不斷的。安蕓知道他的聲望和影響,她以征求意見為名,傾訴自己的苦衷,要他看在老戰(zhàn)友面上,對他們多加關(guān)照:不開口就表示他的諒解。
泱泱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訣竅。她按照老安所開列的地址,頂著西斜的烈日,送去。剛走出洋房門洞,見姜韜在樹蔭下徘徊,不住地抽著香煙。水泥地上丟著好多煙蒂。這個后生仔為家門的不幸煩惱透了。戒掉將近一年的煙又吸上了。他問泱泱上哪兒去。這原是他的分內(nèi)事,‘泱泱毫不戒備,照直說了,他要她“把我媽的信給我看看”時,也老老實實他交出了那封沒有封口的信。但她不敢讓自己的目光落在信紙上,潛在的犯罪感制約著她,她只悄悄注視著他的臉色,生怕他又漲紅面孔,把信撕碎了或收到他口袋里去,把她推進非常難堪的境地。這后生仔會做出來的!
謝天謝地!小韜嘴邊只是掛起一縷冷笑,隨著鼻子里輕輕一聲“哼”說:“我送你去?!本桶研胚€給了她。
從梧桐樹枝葉聞篩下的陽光,斑斑點點的,都隨著清風(fēng)歡樂地跳躍起來,蟬鳴也突然和諧了許多。泱泱輕輕“嗯”了一聲。雖然有一些捉摸不透的疑懼,但仍低垂著腦殼,等他推出小鳳凰,跟著走。
剮出邊門,她的腳象踩在五步蛇上,全身一陣震顫,蒼白了臉,調(diào)過身來往大門右側(cè)的巖石后面躲閃。
她看見了娘舅。他正對著大門上那張巨大的告自在細(xì)看。她忽然懷疑,姜韜會不會早就認(rèn)識娘舅,兩人打連環(huán)手在耍弄她。她有奶奶的善良。她娘舅以往如何奪走了她的權(quán)利,可以不追究,但她只怕今后還要被當(dāng)成木頭一般的捉弄。她的心跳得幾乎管不住了,手,微微顫抖著,抓住一枝樹桿,屏息靜昕大墻外的動靜。
她聽到的是娘舅同姜韜的說話聲。一問一答,他們好象初次見面;那個浪蕩子顯然也是第一次到這里來。
“這里是姜主任的家嗎?姜主任死了?”
“你有什么事?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姜主任有個戰(zhàn)友叫林志雄嗎?他是我姐夫?!?br/>
“???別進去!有話在這里說。不用客氣,我剛抽過煙!”
“是這樣。我沒房子。姜主任答應(yīng)給我解決的。其實呢,就是這樣一筆賬:該還給我姐夫的房子還給我,簡單得很,兩不虧欠,大家不吃虧。你看我,真不上算,這把年紀(jì)了還是青皮光棍。不知姜主任留下話沒有。要是沒留下,是不是請哪位負(fù)責(zé)給我解決解決……”
“姜主任怎么了,你看過告白,很清楚。他留下什么話,我們不明白。你去找你們領(lǐng)導(dǎo)吧!”
“瞎,說話客氣點。你是哪位?交個朋友好嗎?“”
“我就是我。你到剮的地方找朋友去吧!”
“你用這樣聲氣對待我,可不上算。我有權(quán)進去申訴!我姐夫是姜主任的犧牲品,我有權(quán)獲取補償,我有權(quán)……”
“你想耍無賴嗎?有權(quán),有權(quán),有權(quán),一句一個有權(quán),要我把你的底牌翻一點給你聽聽嗎?林志雄是怎么死的,那是另一回事,你卻把你外甥女林泱泱那份權(quán)利搶走了!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好吧,你進來,我們正好把這筆賬算算清楚!進來,請你進來一”
“你這小子在污蔑,你小子在誣陷好人!我要去控告!我有權(quán)控告!我有權(quán)……”
她娘舅一定把這里大開的門洞當(dāng)作深淵了,這種內(nèi)心極度恐慌卻又裝出其勢洶洶的聲氣,越嚷越遠(yuǎn),越嚷越輕,終于沉寂了。泱泱雙腿還軟酥酥的,從巖石后走到邊門,只見姜韜臉孔都?xì)獍琢?,?dāng)門站著,攥著兩只拳頭,在微微顫抖。看了一眼泱泱,說:
“一句一個‘有權(quán)’!到處都在要求特殊照顧的權(quán)利,簡直是一個謀取特權(quán)的時代!”
泱泱對他好象了解了一點點,不過仍不大理解他這句怒氣沖沖的詛咒。怯生生地問道:
“你知道他?”
“漁業(yè)公司組織科的同志,跟我們說起過這個無賴!”他推著小鳳凰帶她繼續(xù)往前走,他的口氣依舊象在對付剛才那個浪蕩子,“泱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你要向老趙,向我媽媽,向所有人申明你爸爸不是冤一案。要不人家都會利用你爸爸興風(fēng)作浪,給自己撈稻草!你看你娘舅,你看看我媽!”
“我,我不懂,我不明白,你怎么拿媽媽也當(dāng)刺兒……”泱泱又蒼白了臉哥,把她的惶恐和迷亂集中到眸子里來了,還摻雜著羔羊似的哀求。分明告訴他:他和她娘舅都不值得她信任,都想打她什么主意。
姜韜不再開口,伸手抹了把額上的汗,狠狠地?fù)]去。那神氣無疑在向人詛咒:他碰見的所有人和事,都象被這沉悶的天氣悶得發(fā)餿了,粘糊糊的都沾滿了汗?jié)n!泱泱悄悄瞄了瞄,他邢結(jié)實得象后山麻石砣一般的臉,青得可怕,使她不敢多看一眼,也不知怎樣把談話繼續(xù)下去。凄凄惶惶地不知跟他走過了多少條馬路,來到了什么所在。
其實這是幢老式大樓。在泱泱眼里,東一條長廊,西一條通道,無異進了結(jié)構(gòu)很復(fù)雜的盒子。經(jīng)過回旋上升的幾十級扶梯,她已說不清到了幾樓。只覺老趙家的房間很大,地板光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三面墻壁上全擺著書架子,一面臨窗,掛著竹簾,光線暗暗的。墻上掛的,除了幾位革命導(dǎo)師的畫像,還有一副很精巧的對聯(lián),’裝嵌在兩只長條子紅木鏡框里:
為愛鳥鳴多種樹;
因留華氣久垂簾。
兩個年紀(jì)和姜韜相仿的后生仔,和一個四肢粗壯的中年漢子早已坐在里面了,把一個戴著副黑框眼鏡的小老頭當(dāng)成中心。小老頭坐在一張輪椅上,下部蓋著一塊薄毯子,雙頰干癟,臉色潤澤,極有神采,細(xì)心地讓僅存的幾綹黃發(fā),勉強遮蓋著光光的禿頂。、姜韜剛喊了聲“趙伯伯”,還沒有把泱泱介紹給他,兩個后生仔就急不可待地送來了一陣詢問,“你爸爸喪事怎樣了?”原來姜長瑞的喪事問題,已經(jīng)傳遍了全城。他們正在議論市領(lǐng)導(dǎo)會接受哪一種方案,引出怎樣的結(jié)局。
“你們說是什么結(jié)局?”姜韜象摔過去一塊麻石。
“我們倒想聽聽你帶什么消息來。”老趙關(guān)心地問。嗓子有些沙啞,神情極其關(guān)注,壓下了后生仔們的話頭。
“什么消息!我爸爸還在盡籌碼的義務(wù),供人當(dāng)討價還價的資本!”姜韜把縮在他身上的泱泱,推到身前去,“你看,我家那位安科長還特地差人來要求你趙伯幫忙!”他從泱泱手里,把捏滿了汗?jié)n的信封取過來,送給老趙,“她叫林泱泱,就是林志雄的女兒,我爸爸請來的。我是帶她來熟悉熟悉環(huán)境來的?!彼艮D(zhuǎn)話題,在室內(nèi)人們驚異而又熱情的注視下,把老趙和三個客人向她一一作了介紹。泱泱渾身宛如綁上了松緊帶,拘謹(jǐn)?shù)煤怪檠刂彳浀聂W發(fā)大顆大顆地流淌,也不敢伸手擦一把,哪里記得住張三李四的一串姓名?只覺得身旁吹來一股呼呼涼風(fēng),是有人把電扇轉(zhuǎn)到她身上了:只覺得耳邊一句接一句的熱情言辭,是他們把她父女放在一起感嘆了。老趙也問她“什么時候到的?”“如今住在哪里?”姜韜都代她一一作了回答,卻一字不提剛才路上同她“商量”的那些話。
老趙很快看完信,和姜韜的反應(yīng)迥然不同。他倒張開干癟的嘴笑了,笑聲活象沙粒在缸壁上流動,教人聽了也忍不住地要清清自己的嗓門。泱淡很納悶,、這么個好人,竟會有這么副難聽的嗓子。他笑罷,咳了幾聲,伸起右手食指推推眼鏡架,說:
“她要我諒解。把她貼在大門口的告白抄給了我。我懂得她的意思,我不送花圈去就是對她的支持。哈哈……從一滴水可以見太陽。她居然想影響我,說明她已全面地開展了活動?!?br/>
“對了。幾個關(guān)鍵人物,拋都派人去了,有的是游說,有的是燒香,有的是哭訴……她集中了當(dāng)代爭取特殊權(quán)利手段之大成,可謂不擇手段!普遍爭取特權(quán)的時代,產(chǎn)生了我媽媽這樣的人!”姜韜又象少記了他幾百個工分似的,臉頰和頭頸全都發(fā)了紫。
又是這種半懂不懂的怪論。泱泱張圓了眼睛。坐在她右側(cè)的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后生仔,問道:
“這倒是耳目一新的觀點。請發(fā)揮一下,讓我理解理解?!?br/>
姜韜突然坐不住了:
“大家都在謀求自己的一份特殊權(quán)利,你還看得少嗎?我剛剛就在家門口轟走一個!如今人們忙忙碌碌,不是在買田造屋,而是充分發(fā)掘和利用那份特殊權(quán)利。是每一個人。菜場賣小菜的營業(yè)員,他們利用手里的秤,利用倉庫里的魚肉,拉攏南貨店的營業(yè)員或綢布店里的姑娘,為的是能買到荔枝龍眼或者一段零頭布;一個廢品回收站的掌秤人員,可以把半斤肉骨頭說成一斤半,因為出賣的是大餅攤上煎油條的,早上匆匆忙忙的可以省得排隊等早點;至于電站的調(diào)度員因為沒有邀請他參加婚宴,可以在新婚夜切斷你那個地區(qū)的電源;汽車司機可以為自己采購物資;雜貨店的營業(yè)員制造碗筷供應(yīng)上的緊張狀態(tài)以要求人們多給他們一點尊重……都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了。于是,廠家同廠家間創(chuàng)造了表示特殊權(quán)利均沾的新名詞:關(guān)系戶;廠內(nèi)也產(chǎn)生了表示特殊權(quán)利的新產(chǎn)品:福利產(chǎn)品。人們不僅伸手向活人要,還伸手向死人討:父母冤案,理應(yīng)化成后代的特殊照顧。如今,毫無關(guān)系的人,也可以向死人去索取。我剛才碰到的那一個,就是屬于這一類……好了,我不說了。
姜韜說過不少話,只有這一次,句句都給泱泱聽懂了。她的睫毛下突然漾起了清澈明凈的光,拘謹(jǐn)也消失了,脹得發(fā)暈的腦殼也好使了。因為花牛阿公的女婿在供銷社掃地,他就能多買到幾次尿素;因為山貓阿哥的表哥是收購站的記磅員,山貓送去狗一般的豬架子,也能賣到一級肥豬的好價錢;洪嫂的男人是棗廠的幫工,洪嫂領(lǐng)到加工蜜棗的斤數(shù)就比她多一倍;開拖拉機的小竹筍,一個春天不必在家吃飯,每天喝大碗酒,吃大塊肉……她恨過他們,可也暗自羨慕過他們,還希望自己能嫁個這樣有能耐的男人……唉呀,真臉紅!菊花姐姐就曾詛咒過這些不平,可是當(dāng)她嫁給供銷店的營業(yè)員時,為了多買到幾丈東方呢,身邊常有人奉承她,拍她馬屁,送她東西,要她幫忙。她走路時頭抬得高高的.比大年三十晚上的燈籠還光彩!眼前這個后生仔,有什么事需要求人呢?大干部家,卻是這樣恨他們,她開始理解他了,她和他感情上那堵無形的墻,好象崩塌了幾尺。他,大概是有道理的。他,同自己那個耍奸弄滑的娘舅,是不一樣的。
“還是一開口就是用一副激動的樣子,講一套過激的話!——你坐嘛,坐嘛!”老趙又用使人想咳嗽的聲音笑著,伸手朝下?lián)浯蛑澳阏f的那些現(xiàn)象是有的,一點不假,還相當(dāng)多。不過,我不贊成你這樣隨便給我們時代下判斷?!彼冉w憤憤然坐下,指指掛在墻上那副對聯(lián),“你們思想活躍,才華橫滋,所以我愿當(dāng)一棵樹;招引你們來千啼百囀,我也要永垂窗簾,留住你們這種可貴的英華。不過,我也常感不足。缺什么呢?缺幽默感。往往讓沖動牽著鼻子走,所以前一句擊中時弊,準(zhǔn)確得勝于深謀遠(yuǎn)慮的哲學(xué)家,后一句卻幼稚得象拖鼻涕的小孩;你們倔起頭頸絕不原諒別人的失誤,轉(zhuǎn)過身來卻指責(zé)人家何以不原諒自己的幼稚。什么叫幽默呢?你們不妨查查字典?!彼p手撥動椅子上的雙輪,往泱泱左側(cè)的書架上慢慢駛?cè)ァR慌排艜恳搽S著他的輪椅,在這位新客人面前展示出來,有整套的馬恩列斯全集,也有文學(xué)歷史書籍,幾乎每本都夾著紙條,書脊給磨得發(fā)毛。他從中抽出一本老,送到姜韜手里,不等年輕人翻閱,顧自說下去,“幽默,只有懂得多、見得多、想得深、看得遠(yuǎn)的人才會有,這是成熟的標(biāo)志之一,是社會大學(xué)發(fā)給它學(xué)員的畢業(yè)證書。你呀,得問問什么時候拿到這份證書!哈哈!”
“啊?”姜韜端坐著,沒有翻閱比磚頭還厚的,“我這輩子恐怕同幽默無緣了。不過我愿意聽你的,學(xué)著試試。我現(xiàn)在倒不明白:我的判斷怎的又錯了?”
“當(dāng)然錯了。”老趙環(huán)視客人,眼里閃爍著近乎詭譎的光,“你看看,到我這里來的客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人?”
“多??烧f門庭若市,絡(luò)繹不絕。有黨團員,有群眾,有干部,有學(xué)生,有社會上各種人?!苯w冷靜下來了。
“他們?yōu)槭裁礃芬鈦恚渴乔笪依P(guān)系買緊俏商品,還是借重我,開后門安排子女?是看中我的權(quán)勢,還是尊重我的人品?是為了訴訟討主意,還是……”
“說哪里去了!”姜韜隨著大家笑起來,“是因為你廉潔奉公,德高望重!或者叫眾望所歸,愿意來……”
“哦,有點逢迎拍馬的味道!”
“我拍你馬屁?!”姜韜的眼睛又睜圓了。
“不要激動。幽默,要學(xué)會幽默。我再問你,崔市長去你家找過你媽媽么?”
“找過。怎么?”
“好了。這些足夠說明我、們的黨團員,我們的干部、群眾,并不是都在追求特權(quán)。我沒有特權(quán),準(zhǔn)確地說,我放棄了特權(quán),但是有些干部群眾沒有放棄對我的信任和尊重。國事,家事,都愿意聽聽我的意見:你媽媽還挺害怕我,在緊要關(guān)頭要寫信來央求我——告訴你,老崔去找你媽媽,可不是代表他個人,他去以前,到我這里來過幾次,他的意見里有我的意見,也有你、有這兒在座同志的意見?!彼钟蒙成ぷ有α?。
“啊?”姜韜突然興奮起來,“那我家這場討價還價的結(jié)局,你是樂觀的羅?”,
“你們看呢?”老趙笑嘻嘻地環(huán)視著所有客人。
“我看呀,安科長會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眼鏡”雙肘抱在胸前,嘆了口氣。另一個后生仔點了點腦袋,表示他也作如是觀。
“你們有什么根據(jù)?”老趙問。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