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暗戀與告別

    二零一七年五月八日星期一多云

    給爸爸辦理出院的時候，我才得了一個理由，去霍恒辦公室正大光明地看他。

    說是辦公室，其實是一個比較大的大家一起辦公的區(qū)域，屬于他個人的空間很小，只有一張一米長、半米寬的方桌，桌上放著一臺電腦，一個泡著茶葉的玻璃水杯，還有一沓厚厚的病例等亂七八糟的資料。

    說實在的，他的辦公桌是真夠凌亂的，難為他每次都能準(zhǔn)確無誤地從那堆資料中找到他所需要的東西。

    活檢的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他不問我為什么要這個時候辦理出院，大概是看多了我們這樣子的患者以及患者家屬。他曾經(jīng)說過，爸爸的病可能是非霍奇金淋巴瘤，雖沒有檢查結(jié)果的支撐，但就目前已掌握的病情來判斷，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最后的檢查結(jié)果也只是下一道最后的通牒。

    爸爸今天最后一次輸液，脖子里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打算今天輸完液就走。

    辦理出院這個決定下得有些突然。

    昨晚吃罷飯下樓散步的時候爸與我商量，“要不我們辦理出院吧？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唔，這里每天的開銷太大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不適合繼續(xù)在這邊做化療?！?br/>
    “爸，你又在胡思亂想了，這里是省醫(yī)院，不管是醫(yī)生還是藥物都是最好的，不在這里做化療去哪里？”

    “回我們縣醫(yī)院也是可以的嘛。”

    “爸！”

    “你看這邊每天的住院費比咱那里貴個二十塊錢，還有吃飯問題，咱倆每天都不下五十塊錢，五十塊錢要是擱咱縣城，爸能帶你吃好多好吃的哩?！?br/>
    爸走累了，停在路邊的花壇邊坐下來，脊背挺得很直，雙膝并攏，雙手齊放在雙膝上，規(guī)矩得像個剛進學(xué)堂的小學(xué)生。

    他對我討好似地一笑，眼角皺紋的溝壑讓我想起他那輛貨車輪胎上深深淺淺的紋路。

    “這化療可不是一件說完就能了的事兒，咱一趟一趟地往這兒跑，這么來回地折騰，爸這老骨頭遭不住這罪呀。你今年才大三，課業(yè)也到了繁重的時候，總讓你請假跟我來回跑，耽誤的課程咋辦，這么拖累著你終歸不是個辦法。咱回去的話你可以回學(xué)校上學(xué)，爸離家近，來回也方便，爸一個人也能去做化療，實在不行還有你媽可以照顧我?；厝サ脑掃@報銷比例也高，這盤算下來呀，能省不少錢，你說爸分析得對不？”

    我說不過我爸，歪過頭來看著花壇角落里生出的一株無名雜草努力抑制想要奪眶而出的淚，撿起一顆黑色的小石子在雜草附近不停地刨土，不一會兒就刨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兒來。

    “可媽媽那邊該怎么說?！?br/>
    “我跟你媽已經(jīng)商量過了。再說咱家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還有你弟弟他……”

    “爸！求你了，不要說……我不想聽?！?br/>
    爸的理由一個都說服不了我，在我眼里，他心疼的由始至終不過是一個“錢”字，我與他說再多錢乃身外之物的話在他的眼里可能都是屁話，只要人活著，錢就比命重要，有錢才能有命。我家現(xiàn)在的家庭條件可能就是這樣，爸一旦倒下，家中就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一塊錢可能都需要精打細(xì)算，從指縫兒里扣?？晌铱煲植磺辶?，留下來可能會對爸的病情控制得好一點，但如果回去能讓他開心一點我沒有理由拒絕?，F(xiàn)在爸的這番話表面上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但他與媽媽是商量好了的，本質(zhì)上也只是知會我一聲而已，在這個家我是說不上什么時候是能說得上話的呢？

    “好好好，我不說，樓下風(fēng)大，咱上去吧。”

    我站起身來，保持與爸爸半米的距離跟在他身后，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拔了那株野草，長什么呢，再堅持也不過是痛苦地茍活于世罷了。

    “走神了嗎？”

    霍恒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晃過神來。

    “額，哦，你說什么來著？”

    他拿起桌上的黑色水筆，抬腕對著我的腦袋輕輕地敲了一下，“打你，辦個出院都不專心?！?br/>
    我的臉“噌”地一下就紅了，雙手放在背后，緊緊地相扣，抿了抿下發(fā)干的雙唇，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這會兒辦公室里人不是很多，可能是接近飯點大家都去吃飯了的緣故,他卻還慢騰騰地給我開單子。

    “你爸爸的病其實有些嚴(yán)重，看脖頸中腫塊的大小來看，應(yīng)該是惡性腫瘤?，F(xiàn)在進一步的檢查結(jié)果還未出來，我不能肯定地下結(jié)論。但是非霍奇金淋巴瘤是惡性淋巴瘤，你爸爸的病情目前來看，發(fā)展地極為緩慢，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小姑娘，你給我的感覺很穩(wěn)重，我必須實話告訴你，你爸的病目前還沒有治愈的先例，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治愈的可能性，但國內(nèi)這種病例還是挺多的，被確診后一年兩年就死亡的不是少數(shù)，但也存在存活是十年八年的例子，關(guān)鍵還在于病人的心態(tài)以及病人、家屬及醫(yī)生之間的相互配合。所以你們作為家屬對病人的病情控制也是十分關(guān)鍵的，回家好好跟你爸談?wù)勑模€有就是看得出來你跟你爸之間有隔閡，我希望……”

    “好的，我知道了霍醫(yī)生?！?br/>
    他認(rèn)真說話時的側(cè)臉真好看，可我不得不打斷他。

    “唔，我好像說得是有些多?！?br/>
    他有些尷尬地?fù)狭藫虾竽X勺，然后笑了笑，將出院單遞給了我。

    “謝謝你這幾天對我爸的照顧，讓你費心了?！?br/>
    “不客氣，應(yīng)該的?！?br/>
    “那，再見?！?br/>
    “再見?！?br/>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他的辦公室，感覺每一步都特別沉重與絕望，“無治愈先例”、“惰性”、“惡性”等字眼一直充斥在我的腦海里，而我竟然還有多余的腦容量去思考說了再見能否再見，還是說完再見就真的再也不見。

    走到辦公室門外一兩米的時候，身后傳來他與一位女醫(yī)生的講話聲還有他哈哈大笑的聲音，我有一絲絲的嫉妒，那聲音真悅耳，讓我想起小時候和外婆去山上的寺廟燒香時路過一汪泉眼的潺潺流水聲。那汪泉水可真清啊，泉底光滑的圓石清晰可數(shù)，還有幾只小蝦米，就像懸空浮著一般，外婆用她那雙手掬了一捧水給我喝，說只要喝了這山里的神水就能一輩子無病無災(zāi)，我喝了兩口，發(fā)現(xiàn)泉水清涼甘冽，嚷著還要喝時卻被外婆制止，外婆說做人不能太貪心，喝多了是對神仙的褻瀆，給后來的過路人留著，見者皆有份，才是莫大的福分。

    是不是我偷喝了屬于爸爸的那份神水，爸爸才會得這樣的混賬病。

    可若是真有這樣的神水存在，天南海北我都會給爸爸掬一碗回來。

    我轉(zhuǎn)過身來想再看他一眼，卻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們已經(jīng)被關(guān)上了，拿著出院單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如果你能有機會多與霍恒相處，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不是你想象中那個樣子。收收心吧，雖然你喜歡他，但，他兒子已經(jīng)兩歲了。”

    “你胡說什么?。　?br/>
    葦子穿著十塊錢一雙的那種廉價藍(lán)色拖鞋，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f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奪過我手中的單子一邊看一邊打哈欠。

    “你爸要出院了啊？那你不就沒機會了。”

    “用得著你管！”

    我使勁瞪了他一眼，抬手又從他手中把單子奪了過來，手掌握成拳朝他的胸口使勁地捶了兩下。

    他一米八的個頭裝作一副吃痛的樣子，背稍稍拱起，還干咳了兩聲，“你謀殺親夫??？！”

    “滾你丫的。”我不睬他，轉(zhuǎn)過身大步朝病房走去，他卻依舊不依不撓地跟在我身后，“我說真的，你要實在缺個男人，要不咱倆湊合湊合？行的話我這就跟咱爸說去！”

    “你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實在不行讓醫(yī)生給你開張單子去檢查檢查是不是腦子里卡屎影響智商。”

    “你今天是不是吃屎了啊，嘴巴這么臭?！?br/>
    “你管我吃不吃屎！別跟過來！”

    我兇了他，他真的就沒再跟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生哪門子的悶氣，又或者是氣他這么多話中的哪一句。

    不敢讓自己往深處向想，害怕得出我最害怕的答案，我對霍恒的心思已經(jīng)到了如此明顯的地步了嗎？不能奢望！

    吃罷午飯，轉(zhuǎn)了好幾趟車才算是將爸爸送到汽車總站，我想送他回到家再返校，可是他偏偏不讓，說已經(jīng)耽誤我好幾天的功課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他以為我在學(xué)校有多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功課，其實不是的，他不知道我在不喜歡的課堂上玩手機，睡覺，寫小說甚至逛淘寶，特別無聊的科目，我甚至根本就不進教室，躲在宿舍刷劇或者去圖書館看書。除了一些些的內(nèi)疚，我甚至于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一種報復(fù)的快感，我在用他辛苦賺來的錢墮落自己，盡管我明白到最后戲耍的那個人是我自己，吃這惡果的人也終將是我自己。

    爸的性子我拗不過，只好幫他買票，一直看著他的背影越過檢票口，直到逐漸消失在視野里我才去排隊買返校的車票。

    不敢回想爸爸的背影，想起來眼眶就開始泛紅，明明認(rèn)為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為何此刻內(nèi)心卻會有如此大的波瀾。

    當(dāng)我也一路顛沛終于躺在宿舍的床上，雙目空洞，望著潔白的天花板一點一點被窗外的黑色浸染的時候，意外地收到葦子發(fā)來的消息，“到家了嗎，呆子?！?br/>
    我不喜他叫我呆子，尤其是用孫悟空經(jīng)常教訓(xùn)豬八戒的語氣。

    “到學(xué)校了?！?br/>
    “今天你走我沒有送你?！?br/>
    “哦。”

    “沒有送你一泡屎?！?br/>
    “去你大爺?shù)模　?br/>
    “哈哈哈哈哈哈，滾去睡吧，不要想爺，可能你以后想死我也見不到小爺我了?！?br/>
    “江湖路遠(yuǎn)，山長水惡，兄臺我們此生不見?！?br/>
    “中午我說的話你聽著了沒有？”

    “什么？”

    “沒什么，滾去睡吧！”

    我對葦子的態(tài)度總是很差，想了想葦子該是個多么寂寞的人才在我耳旁一直絮叨，而我怎會一直沉浸在獨自的悲傷里對他不理不睬，明明他在努力地逗我開心，明明他自己活得也那般掙扎。

    閉上眼睛回想葦子的臉，浮現(xiàn)在腦海的是他那張厚實的香腸嘴和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的那道縫兒。

    葦子是個比我小上三個月的大男孩，長得丑丑的，人卻很自來熟。整天都是一雙拖鞋，一個雞窩頭，一副睡不醒的邋遢模樣，卻意外地癡迷籃球，我吃個蘋果，核兒也能被他擄了去，遠(yuǎn)投扔進垃圾桶。

    葦子是家里的獨子，不得不過來陪媽媽做化療，他媽媽得的是惡性乳腺癌，動手術(shù)切了左胸，現(xiàn)在正在做第四次化療，住在隔壁病房。她媽媽姓張，我叫她張阿姨，張阿姨的身體恢復(fù)得不錯，雖說是化療的緣故不得不剃了光頭，但戴了一頂假發(fā)，除了用藥化療的那三天經(jīng)常嘔吐氣色不好之外，其他時間看起來都還算不錯。

    葦子是晚上住在大廳里的?？椭?，我與他相識只是因為前幾天他霸在我的“專屬”天臺抽煙，我看不慣就過去提醒他醫(yī)院內(nèi)不能抽煙，他嬉皮笑臉地掐滅，煙頭就那樣直接掐滅在窗框縫兒里。我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便離開了，而自那以后他每次見到我都像見到老朋友一般熟捻，笑嘻嘻地與我說上一兩句話，不管我想不想理他。

    葦子是個話癆。

    我站在天臺吹風(fēng)的時候葦子就在旁邊絮絮地講，講他在外務(wù)工的老爸和他爸養(yǎng)的小三，講他早逝的奶奶，講他爺爺如何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他爸爸拉扯大又如何被活活氣死，講她媽媽的病情，講他從小學(xué)就開始的幾段懵懂愛情。葦子什么都與我講，從不管我是否想聽。

    葦子說他媽媽好賭成性，小時候他爸爸就因此常與之打架，摔碟子扔碗，葦子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爸爸離家的那天晚上，把家里的炒菜鍋一胳膊直接掄到了大門外，那口鍋生生凹進去了大半，鬧離婚被葦子爺爺強攔著說丟不起那人，葦子爸爸一氣之下去了南方打工，在外認(rèn)識一個溫柔又持家的女人，也就這么過著，后來被葦子爺爺和張阿姨知道了，張阿姨一生氣偏就賭輸了老家的宅基地，葦子爺爺突發(fā)腦溢血就這么去了。

    葦子說他不記恨那個小三，真的不記恨，相反地，他還夸那個小三身材不咋滴就是臉蛋長得俊，人也很溫柔，上次去他爸爸那里小住，爸爸笑得很甜蜜，漾在臉上的幸福藏都藏不住，這種時候偶爾會讓他想起小時候與媽媽吵架氣得臉色鐵青的那人，覺得恍惚，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呢。那女人還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是媽媽不曾有過的手藝，也是，從小到大，他就沒有吃過媽媽做的飯，爺爺去世后餓肚子或者下館子是常有的事。

    葦子說他常常會想，媽媽的這場病會不會就是她的報應(yīng)，做的惡太多了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但是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現(xiàn)在她生了病，身為人子總要擔(dān)起照顧病母的責(zé)任。

    葦子說他喜歡過好幾個女生，喜歡的時候很喜歡，可很喜歡一段時間以后，就會遇見另一個讓他很喜歡的女生。

    葦子說我看起來很可憐，媽的我當(dāng)時使勁踹了他一腳，他算什么又懂什么啊就擅自評價我，誰都不能說我可憐，誰都不準(zhǔn)可憐我。

    拿起手機想給葦子發(fā)條致歉的微信，卻刷到那人的微信，忍不住點開了那個人的頭像，一張拍得很丑的風(fēng)景圖，比我爸我媽的微信頭像還要老氣，他上一條朋友圈是三個星期前發(fā)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關(guān)于足球，除此之外還有幾條是他和他兒子的背影，我卻盯著看了良久。

    聽了一首好聽的曲子，帶有嘩嘩雨聲與隱約雷鳴，我轉(zhuǎn)發(fā)至朋友圈并配文：

    “Iwasnotwhenyouwereborn

    YouwereoldwhenIwasborn

    YouregretthatIwaslateborn

    Iregretthatyouwereearlyborn”

    有時候很不明白，有些人的黑夜為什么總是比別人的要來得漫長許多，某些人人關(guān)系偏偏注定沒結(jié)果。

    2017年5月8日這一天，誰暗戀著著誰，誰又與誰告別。

    再見霍恒，再見葦子。

    晚安，明天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