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冬天,空氣里是出奇的寒冷凜冽，大雪猶如棉絮扯落,紛紛揚揚下了大半個月。
榮惠的輦轎從承慶宮中出來，在一片白茫茫中抬行,越往東邊，便隱隱聽聞一陣細細的奏樂聲。
她原以為是為年夜宴籌備的六局宮人在吹彈拉奏,但細聽之下，才發(fā)覺那并不是什么喜樂。如泣如訴，哀婉源長……榮惠打起簾子往東看去，正見一列列白幡，積滿了白雪的棺木格外肅寒。
榮惠靜靜的看著，眼幾乎瞇成一線,許久她才拍了拍扶臂,道：“芝蘭，請?zhí)K娘來去靜安宮?！?br/>
芝蘭領命而去，輦轎再度起抬，往靜安宮而去。
榮惠一行人與送葬出宮的一行，都在雪地里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腳印，終于又被不曾停下的雪所掩蓋，就好似不曾經過，不曾存在過。
一回到靜安宮，榮惠第一件事便是將之前準備好的生產事物一一檢查，嶄新的剪子、嶄新的銅盆、干凈的棉布、止血藥物……
“娘娘放心，一應物事全部齊備?！毕采魄妩c了多次后，方稟道。
其實這些東西本不必自己準備，等到那些產婆太醫(yī)住進來，肯定都有官家配備好的一套來。但榮惠可不會給這群人進來的機會，她挑眉看向玉樹，道：“那催產的湯藥，你可著手準備了。”
玉樹點頭，道：“一早備好了，娘娘預備何時生產？”
“西太后只怕很快會安排產婆和太醫(yī)住進靜安宮來?！睒s惠不耐的揉著裙上宮絳，眉頭一沉，咬牙道：“三日后吧，也能齊備好一切了?！?br/>
玉樹沉聲應是，這時芝蘭已經將蘇娘領了來，蘇娘請了安，榮惠便賜了座。
這次榮惠并無心情寒暄，直入主題，問道：“還剩多少日？”
蘇娘眉頭也不抬，面色如常的道：“得手遲，還有十日?！?br/>
榮惠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些，掩不住眼底四射的精光：“與玉樹討教，斟酌用量，必須是年夜宴當日暴斃。”
蘇娘垂了眼睫，道：“是，娘娘，奴婢必小心為之?！?br/>
“不必你親力親為。”榮惠拿起金絲紅茶，斜斜一挑眼角，呷了一口，轉而笑道：“我卸權來，懿妃只怕沒少為難你吧？她欲抬舉御膳房里的誰來取代你？”
當然是很刁難了一番，明里暗里下絆子，使手段，若非她應對得宜……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思及此，蘇娘剛要開口，榮惠便打斷她，徑自道：“這次年夜宴可是難得機會，懿妃想抬舉誰，不妨由得她去抬舉。你的身子雖然養(yǎng)得好了，但也勿要太操勞，不妨好好歇息一番?！?br/>
蘇娘忍不住抬起頭，見榮惠眸中凝著精光的眼瞬息轉動，心下忽明，道：“是，這幾日下雪其實奴婢又覺出些不好來，只怕是要告病了。御膳房的副總管吳貴是壽昆宮出來的，又受懿妃悉心調、教過，想必是個有才能的，回頭奴婢便將御膳房諸事交他代理數(shù)日?！?br/>
出生窮鄉(xiāng)僻壤的蘇娘，能從最卑微的粗使宮女做到御膳房總管，果然是有長才的。
榮惠贊賞的看了蘇娘一眼，道：“好好的去吧?！?br/>
蘇娘微笑看了看榮惠隆起的腹部，福身一禮，道：“聽聞腹尖為兒，奴婢預祝娘娘晉皇貴妃之喜?！?br/>
皇貴妃？榮惠聞言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是了，如今她位居華妃高位，若生誕下皇子，連晉兩級，可不就是皇貴妃？便是公主，她也將晉封為華貴妃，依然比無封號的莊貴妃高上一級，取她代之，成為一把手。
朱文燁的封賞給得這么輕易，只怕也是沒想到榮惠還有生產的一日吧，便是生產也沒有順利的一日吧……
榮惠嘴角泛起一個微笑，那笑意愈來愈深，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玉樹端了湯藥服侍榮惠喝下，喜善則面露憂色，輕道：“娘娘，人若是沒了，太后與圣上必會追究，這潑臟水的人可有了？”
榮惠擦了擦唇角，淡淡一笑，道：“給東太后報個信去，她會很樂意打發(fā)個人出來潑臟水的。”
喜善會意，道：“憑東太后位主中宮這三十年，便是瘦死的駱駝都比馬大，御膳房那里只怕也早有耳目?！?br/>
芝蘭眸子晶亮，笑道：“娘娘說的是，如今賢昭儀薨了，東太后只怕也不想看到麗婕妤好好活著。”
榮惠捧著茶，輕聲糾正：“如今是麗淑儀了?！?br/>
“是是?！敝ヌm頷首，笑意盈盈：“是什么也不重要了?！?br/>
榮惠默然。
只是事情一到后宮，總是容易變質發(fā)酵，西太后的動作比榮惠想的還要快些。次日，西太后關心身虛待產的華妃，下了懿旨，使產婆與醫(yī)女早了半個月進靜安宮伺候。
敬事房的高達海親自領著這群人來，笑瞇瞇的與榮惠說討喜話，她自是厚賞了一番。雖然看著這群人在靜安宮一一安頓下來，心里一點都不愉快。
眼見芝蘭送走分派給榮惠生產的林太醫(yī)，玉樹才低聲在道：“娘娘，是不是要改時候？若明日催產，這么些人跟前跟后……”
不愉快歸不愉快，榮惠卻是不慌不忙，笑笑道：“無妨，你給安德海帶個話，錢婕妤每日的安胎藥……”
玉樹連忙附耳過去。
隔日晚，三更天時，咸秀宮里的內監(jiān)來敲門，一臉惶急，說是錢婕妤腹中絞痛不止，夜深不敢叨擾太醫(yī)院，只好來求華妃娘娘。
尋常榮惠早睡了，但今日只是裝睡，她在屋里聽了這說辭，放下了喝光的藥碗，笑了起來。不敢叨擾太醫(yī)，倒敢來叨擾她？她可不是太醫(yī)！
錢婕妤分明是信不過旁人。
若不是榮惠一手扶持她起來，儼然已經成了榮惠的下屬，一榮俱榮，只怕錢婕妤連榮惠也不會信的。
錢婕妤的性子，榮惠早摸出大概，今日的反應，全在意料之中。被那內監(jiān)一攪，靜安宮燈火霎時亮起許多，榮惠更衣出來時，瞧見西頭側殿里的產婆和醫(yī)女們都出來了幾個。
那內監(jiān)見了榮惠納頭便拜，苦苦求道：“請娘娘去瞧瞧貴人吧，娘娘這里這樣多的產婆和醫(yī)女，隨意帶去幾個，都能救小主危難了……”
榮惠心里動，微微抬首，道：“錢婕妤不曾請?zhí)t(yī)么？”
內監(jiān)抹了把淚，道：“蕭太醫(yī)今夜當值，請是請了，不過太醫(yī)瞧了束手無策，奴才們這才急了?！闭f著，內監(jiān)又是磕頭：“求娘娘趕緊帶著產婆醫(yī)女去咸秀宮吧！”
半夜的靜安宮，寒風呼嘯，颯颯的涼意逼入心脾。
那些個產婆與醫(yī)女畏冷，在廊道里縮著脖子，自然也是聽到了這句話，卻是相視一眼，并無想出頭的。
榮惠冷眼看著，心里是笑著的，若是無人求她們去，只怕榮惠去哪她們都是非跟著榮惠去不可的。一旦有人求著她們去，她們反而會覺得不需要去了。
她們來這里的目的，榮惠心知肚明。
果然，七八個產婆與醫(yī)女，見內監(jiān)哭得這樣慘，榮惠還招呼了一句，卻只來了兩個，一個四十余歲的產婆，一個二十出頭的醫(yī)女。
“奴婢們去咸秀宮瞧瞧錢婕妤吧?！眱扇她R聲道。
榮惠看了她倆一眼，轉身道：“你們收拾點合用的藥材，本宮更衣后便一同帶去給錢婕妤吧?！?br/>
芝蘭忙勸：“娘娘，叫她們去便是了，娘娘身子重，夜深天寒，娘娘哪里受得??！”
那產婆與醫(yī)女也是連連點頭，勸榮惠留下，榮惠卻是斜眺了她們一眼，冷冷道：“就你們兩個過去，本宮怎么放心。她們胃寒，本宮還沒她們嬌貴呢?！?br/>
此話一出，對面廊道口的那幾個產婆與醫(yī)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仍是沒有出來多一個意思，反而像是放心了一般，悄悄退進廂房里去了。
除了那產婆與醫(yī)女，玉樹芝蘭喜善三人都跟去了咸秀宮。咸秀宮比之靜安宮更偏遠，好在不是反方向，片刻功夫便到了。
步入咸秀宮長長的宮道，榮惠在眾宮人的簇擁下前進，初時步態(tài)悠緩，而后卻愈行愈快，好像有人在身后追逐般。
她斗篷頸上圈上好的貂絨，細細摩挲在肌膚上，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她的腹部也似被只手緊緊的掐捏著，不得不撫著胸口微微喘息。
玉樹攙著榮惠，與她最近，自然覺出她不對來，悄悄用嘴型與榮惠道：“是藥效，娘娘不要驚慌。”
榮惠不驚慌，她只是心跳的快，這七個半月她熬得太久了，夠久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見到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的孩子。
一進到正殿，榮惠便聽到錢婕妤痛苦的□聲，果然，寢殿內，錢婕妤穿著中衣匍匐在床榻上，身子一抽一抽的，看得出腹部疼得十分之厲害。
看見榮惠進來了，一向恭謹?shù)腻X婕妤連身都起不來，只斷斷續(xù)續(xù)的喚著：“華妃娘娘……恕罪……嬪妾無禮……”
榮惠當然不會怪罪她，轉頭看向那產婆與醫(yī)女，道：“還愣著，還不快去為錢婕妤診治？”
兩人唯唯諾諾，不敢遲疑，急忙去了塌前。
“華妃娘娘萬福金安?！闭埌驳氖莾蓚€人，一個是蕭太醫(yī)，另一個則是同住咸秀宮的楊才人。
請安后，蕭太醫(yī)便朝榮惠一拜，道：“娘娘，微臣無能，有專司此道的醫(yī)女在，那微臣先行告退?！?br/>
榮惠擺了擺手，蕭太醫(yī)便退了出去，她在外廳尋了座坐下后，楊才人連忙斟了茶過來，笑吟吟道：“娘娘真是體恤錢婕妤，這么晚了，娘娘這么重的身子還來探看?！?br/>
榮惠勉強笑了笑，茶也勉強喝了口，不由擦了擦額角的汗，道：“本宮實在是被驚到了，這會兒覺出累來，委實沒了回宮力氣，不如在咸秀宮對付一宿得了?！?br/>
楊才人聞言兩眼放光，如此能討好上司的機會，她自不會放過，殷勤道：“娘娘盡管歇著便是，嬪妾這使人去打點寢屋，包管收拾得……”
玉樹見榮惠臉色愈加泛白，自知時間緊迫，打斷了楊才人的廢話，直接道：“娘娘睡前都要沐浴，還請才人小主使人備好熱水在里頭。”
榮惠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才維持住清醒，最后提點她道：“本宮就寢不愛受人打攪，你勿要使人靠近寢屋。還有，一會兒里頭那兩位診治完了，便也留她們在此睡后半夜吧，明早再一同回靜安宮。”
楊才人連聲應了，趕緊打發(fā)了宮人下去準備。又見榮惠臉上確有受驚蒼白的容色，楊才人不禁心驚，不斷噓寒問暖。
腹中已經開始疼痛起來，榮惠撫額，咬牙死撐著，越坐越覺得血肉一點點的被扯裂，痛苦在胸口開了一個洞，血液在薄薄的一層肌膚后叫囂沸騰。她有些惱恨，催產果然不容易，尤其是在古代。
好在楊才人的宮人辦事十分有效率，不多時就備好一切，將榮惠領了進去。
待外人全部退出去，榮惠終于站立不住，吃痛的倒在床榻上，這時門聲一嘎吱，蕭太醫(yī)提著醫(yī)箱走了進來。
榮惠的目光就定格在玉樹將門拴住的那一幕，然后便被鋪天蓋地的痛感所掩蓋。
作者有話要說：希望日更到正文完結，希望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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