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事,往往是上位者腦子里設(shè)想、嘴上宣布時容易,真正自上而下推行落實時困難。”
雖然得魏望趙盯著邯鄲,但第五倫明白,以自己的體量能力,能把武安拿下就不錯了。
他聽說,二十多年前,漢哀帝時,因為天下田地兼并、百姓淪為奴婢問題太過嚴重,已經(jīng)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遂推行了一項《限田令》,宣布列侯至吏民名田無得過三十頃,而擁有奴婢按照等級遞減: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關(guān)內(nèi)侯、吏民三十人,超過數(shù)量的,田產(chǎn)也好,奴婢也罷,國家沒收。
漢哀帝初繼位時倒也雄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業(yè),覺得身為皇帝權(quán)力是無限的,不止于睡睡董賢那么簡單。結(jié)果限田詔書已經(jīng)發(fā)布了,因遭大臣、貴族反對,擱置未行。
漢哀帝的土地改革,連朝廷殿堂都沒出便已夭折。
王莽上臺后,雖然但凡漢哀帝支持的他就反對,但對土地、奴婢問題,也試圖加以解決,居然整出了土地公有制來。
新朝宣布天下土地皆是王田,歸屬國家所有,不得兼并,又叫停奴隸買賣。甚至還打算損有余而補不足:恢復古時的井田制,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過九百畝者,須將多出部分分給宗族鄰里,原來沒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此制于始建國元年頒布,三年時在一片反對聲中作廢。王莽的土地改革比漢哀帝強了點,好歹出了殿堂,卻根本無法落實到郡縣,只能無果而終。
王田私屬令是王莽最后的倔強,但也名存實亡,關(guān)中尚能壓制兼并,其余各州,早就無視法令,各行其是了。
時至今日,天下紛亂,中央失柄,像王莽期盼的那樣,一道行政命令簡單解決土地問題已是做夢,既然如此,第五倫就只能采取更不講理,更簡單粗暴的辦法。
“解決掌握土地的人!”
但這件事的困難程度遠超想象,光是打著“以功授田,安置舊部”的名義,只盯著解決已經(jīng)被打跑的李氏一家,第五倫就使盡渾身解數(shù),動用了全郡文官、武力全體上陣,才勉強拿下。
李氏的死忠大多跟著一起逃亡趙地了,但也有大量徒附、賓客被俘虜,第五倫讓人辨認甄別,外圍的釋放打發(fā)回家,死硬的銬起來,押赴武安鐵礦去做刑徒——鐵官徒們起義響應第五倫,翻了身,可苦活累活總得有人干。
雖然第五倫宣布赦令,表示對受到蒙蔽從逆,但在最后關(guān)頭投降反正的富戶及李家小宗既往不咎,只抓主犯首惡。但黃長及門下吏們?yōu)榱吮憩F(xiàn)自己,仍費盡心思擴大打擊面,抓奸細,短短十余日,身陷囹吾者數(shù)百,去鐵礦干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看著他們,馮勤頗為不忍,幾度欲勸,覺得這是無故樹敵,第五倫卻只讓他做好自己的事。
馮勤作為上計掾,被第五倫委以重任,雖然他對此事心中頗有微詞,但干起活來還算認真,還如此寬慰自己:“若讓黃長等人來做,只怕會以多度田為善,讓更多無辜者破家亡田,此事我必須做好才行。”
整個八月份,馮勤帶著數(shù)十名門下吏,在熱情高漲的豬突豨勇武裝保衛(wèi)下,分散深入武安縣各莊園、里閭。一邊驅(qū)逐李氏殘黨,同時對上百年來,郡吏從沒真正厘清過的李氏田產(chǎn)進行測量劃分。
從武安縣交上的賦稅薄冊,李氏只交一萬畝的租稅,第五倫估計他家肯定有藏匿,可能高達四萬畝。
最終測量清算后,發(fā)現(xiàn)終究還是小覷了李家,光李能兄弟控制的地,一共多達五萬七千多畝。
這些地靠他家的田奴徒附都種不過來,依附于李家的佃農(nóng),足足有一千多戶!
第五倫早年作為列尉戶曹掾時,曾走遍各縣,調(diào)查當?shù)厝说仃P(guān)系,知政事得失,故知關(guān)中的佃農(nóng)比例,大概占了戶口的40%-50%。
而因為王田令在冀州名存實亡,兼并未禁,魏成郡的人地矛盾,比關(guān)中可厲害得多,土地更加集中于豪強手中,自耕農(nóng)寥寥無幾。
但精確的數(shù)據(jù),第五倫這一年來,在郡中根本不能也不敢查,否則豪強都要紛紛跳腳,如今只借著兵威,才能對武安縣來一次徹底的清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武安縣編戶齊民七千余,其中光是佃農(nóng),就占了四千戶!”
……
豬突豨勇中的小伍長秦禾走在武安縣的隴畝頭,他不關(guān)心本縣佃農(nóng)有多少,只關(guān)心自己的地,終于分下來了。
“再走一里地就到了?!?br/>
給他們引路的門下循行會說簡單的關(guān)中話,和士卒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眾人亦然攜帶著甲兵,保持隊形前進。李氏根深蒂固,雖然家主跑了,但每一片山林都可能有其殘黨,甚至連本地小農(nóng)佃夫,看他們的眼神里也頗多敵意。
軍中有令,若非必要,士卒不準單獨下到鄉(xiāng)里,一來害怕他們滋擾當?shù)匕傩?,二來也擔心被襲擊丟了性命,連續(xù)好多天,就有幾個外出的豬突豨勇在里巷被人割了喉嚨,倒在了分到勝利果實的前夜。
“就是那!”
門下循行指點著前方一片廣袤的田土。
這一帶背靠小山,右邊是一個里閭,叫做“小河里”,左近就是一條小河,有簡單的灌溉溝渠,田地連綿成片。因為剛割完粟麥,秸稈捆了堆在田里,老農(nóng)們正準備將它們運回家,望見有兵卒過來,都警惕地逃走了,也有幾個膽大的佃農(nóng)蹲在阡陌上指指點點。
門下循行對照著手中花了十多天時間劃清楚的隴畝圖,一一指明眾人的分地。
他們分到的田,是按建制挨在一塊的,普通士卒三十畝,立功的四十,因為是伍長,秦禾得了五十畝,就算種得再差,也足夠養(yǎng)活一個三口之家了。
若想得百畝以上,那得士吏、軍候級別,對他們來說,可望而不可及。
豬突豨勇一千余人瓜分了四萬七千畝土地,還剩下一萬畝沒分,作為公田留著,平素士卒們得在公田上屯田,他們自己的地,則交給昔日依附于李氏的佃農(nóng)來種。
“總不能將彼輩全驅(qū)趕了,讓他們淪為流民吧?”
眾人頷首,覺得是這個道理,他們主業(yè)還是當兵,沒太多工夫料理田地。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第五倫還打算給佃農(nóng)們減租,甚至將這些占了人口大部分的佃戶,視為新的兵源:渴望土地的,又何止流民呢?
門下循行帶著士卒們抵達里閭旁,讓鄉(xiāng)吏將準備好的木制契約取出來,按照名字一一分發(fā)給眾人。
田契一式三份:魏成郡府、屯田校尉萬脩、士卒自己各一。
眾人像寶貝一般捧著田契,翻來覆去看。他們大多不識字,還得請士吏或門下循行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他們聽,雖然內(nèi)容大同小異。
上面寫了他們各自的田界及數(shù)量,還宣布,這些土地不允許買賣,倘若士卒戰(zhàn)死了,沒有父母子女繼承,就會被收為公田。
眾人了然:“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趕緊找當?shù)嘏映苫榘?。?br/>
聽著聽著,秦禾厚實的嘴唇露出了難掩的笑。
得了契約后,他們也不急著走,而是結(jié)伴走到田畝當中,相互幫忙找到自己的土地,跺一跺踩踩,亦或是邁著腳步,將屬于自己的區(qū)域一步步走完,走完了再重走一遍,像極了耕地的老牛。
而秦禾則盤腿坐了下來,愣愣地看著頭頂?shù)娜疹^和白云發(fā)呆。
秦禾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給人做了一輩子佃農(nóng),一生都在耕耘別家土地,累得腰再也直不起來的父親。
想起他曾說過,自家在幾代人前,也是有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