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是西部邊陲廣泛分布的戎族,與羌習(xí)俗相似卻又不同,其種落眾多,在益州西境有白馬氐、蚺氐。
而在隴右則有清水氐、略陽氐、臨渭氐等,在深山里半農(nóng)半獵的氐人,自古以來就是這片區(qū)域民族鄙視鏈的低端。漢開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種落,導(dǎo)致氐人分竄山谷間。而侵襲成性的羌人大豪襲擾編戶齊民會遭到朝廷反擊,搶氐人則不會造成任何報復(fù),遂多掠氐人為奴。
隗囂拉攏屬國羌胡,對氐人卻依然采取鄙夷鎮(zhèn)壓態(tài)度,所以他們才對外來者的金餅攻勢頗為心動。
連夜給魏軍送糧來的氐人漢子,自稱“阿云”,他在被公孫述手下看中培養(yǎng)為死士前,身份是“蚺氐”。如今扮作清水氐,形貌上毫無違和感,而魏軍又怎么分得請兩個種落氐人的口音差異呢?
混入綿諸城的第一天,阿云被視為孤膽英雄,萬脩親自下令,給他安排了不錯的住處,在榻上睡了個舒服的覺,次日天蒙蒙亮,他就聽到了陣陣喊殺聲。
阿云立刻鉆出棲身的瓦房,看到本該饑腸轆轆沒了斗志的魏軍,居然在萬脩帶領(lǐng)下,在城中空地上操練,發(fā)出陣陣呼喝。
這是虛張聲勢,為了讓城外進攻者意識到,守軍依然頑強,還有力氣喊出聲來。
阿云再能孤舟投軍,送了幾袋糧食來,也只是個地位低下的氐人,沒能立刻混跡到萬脩身邊。他被和其他氐人安排在一塊,聽從一位屯長指揮。
投效魏軍的都是窮苦氐人,他們熱絡(luò)地來與阿云結(jié)識。
“你,哪個種落的?”
阿云道:“清水盍(hé)稚?!鳖林墒秦等说淖苑Q。
“聽著不像清水人啊?!?br/>
清水就在鄰縣,清水氐是白馬氐的一個分支,即便氐人居住山中,交流較少,十里不同音很尋常,但阿云這也差太多了吧!
“我母親是略陽盍稚。”阿云只能如此搪塞,這幾個本地氐人沒去過略陽,也沒太過懷疑。
有了這個教訓(xùn),阿云遂不再說氐話,只用用滿口夾生的漢話與人交流,就更聽不出究竟來。
阿云也在瞧瞧觀察魏軍,卻見他們雖被困了旬月,卻秩序井然,足見帶兵的萬將軍才干了得。
“執(zhí)勤的人才吃飯,上墻前還得吼幾嗓子?!蓖偷娜伺宸獰o不言。
“其余則喝糠粥?!?br/>
因為斷糧的緣故,投魏的氐人扔下碗跑了不少,這個屯空額已缺了大半。
老兵教給阿云,若是輪不到上城墻執(zhí)勤,就找點越來越難得的秸稈枯草,往上面一躺,眼睛一閉,如此方能節(jié)省力氣——當(dāng)然,得忽略比呼嚕還響的腹鳴。
但阿云暗暗觀察其他各屯,抱怨并不多,因為萬將軍每天也只喝稀粥,大伙開玩笑說:“將軍在右扶風(fēng)時好吃好喝攢下的肚子,已經(jīng)沒了。”
腹部恢復(fù)了年輕時平坦的萬脩,對士卒也頗為關(guān)切,經(jīng)常下營來巡視,與他們同衣食,事無巨細(xì)都要過問,甚至能認(rèn)出每個士兵的籍貫、容貌。
屯長是魏地老卒,得意地對氐兵們說道:“聽說當(dāng)初陛下在魏地建軍時,吾等豬突豨勇就常說,馬將軍如嚴(yán)父,而萬將軍如慈母,馬父訓(xùn)我,萬母愛我?!?br/>
這種“易近人”的態(tài)度,本是刺殺的好對象,因為他們君子坦蕩蕩,對旁人不設(shè)防。
但阿云也注意到,經(jīng)常有幾個親衛(wèi),形影不離地陪伴在萬脩左右,有意無意阻止可疑人等——比如阿云這種剛投靠的氐人靠萬脩太近。
“是繡衣衛(wèi)?!?br/>
屯長告訴阿云,聽說這都是第五皇帝調(diào)到萬將軍身邊的,因為萬脩愛親附于人,皇帝陛下怕他有失。
阿云頷首,難怪常有人說,第五倫生性多疑,看來跟著“熊貓”一起被公孫皇帝送去關(guān)中的同伴,很難有機會??!
但也無妨,公孫皇帝不尋求他們一擊斃命,長期潛伏的“死間”才是培養(yǎng)死士的目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最終完成任務(wù)即可。
經(jīng)過兩天觀察,阿云更加確定:萬脩是這支軍隊的魂。
一旦他死去,士氣可能會瞬間崩潰。當(dāng)然,也可能因為對萬將軍的愛戴,導(dǎo)致本來稍稍動搖的士氣復(fù)振,反而會同仇敵愾,讓隴蜀兩軍更加無計可施。
所以阿云得尋找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既能靠近萬脩,又能讓他的死令魏軍士氣大跌。
他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進一步證明自己!當(dāng)當(dāng)日下午,隴兵再度對小城發(fā)動進攻時,輪到氐兵們被派上城墻,阿云頗為驍勇,開得一手好弓,連連射翻幾個靠近城邊的隴兵。
這份勇敢,被袍澤和屯長看在眼里,城頭眾人都對這個剛投靠的氐人漢子指指點點,阿云也越發(fā)賣力。
對了,萬脩在哪?
他左顧右盼,最后才屯長被告知:“將軍在另一面城墻上哩!”
那看不見他的驍勇了啊,阿云頓時泄了氣,開弓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他當(dāng)然不會被動等待,擊退這次攻勢后,阿云就找到屯長,聽他與其余人閑聊,憂心忡忡:“糧食吃光了,連睡覺的秸稈也將燒盡。”
阿云立刻請命道:“我倒是有解圍的辦法!”
這個新來的氐兵已經(jīng)給屯長帶來了不少驚喜,追問之下,阿云卻緘口不言:“我要見到萬將軍,才能說。”
于是屯長就替他一級級上報,營上還好說話,畢竟是親眼看到阿云殺敵的。可報到“旅”這個級別時,校尉就對這小氐人頗不耐煩:“萬將軍每日與士卒同衣食,忙著巡視各處,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若有計策就快說,若沒有,就滾回窩棚去!”
怎么能如此對待一位孤膽英雄?阿云沒辦法,只好講了自己的妙計:“我愿前去清水氐,求得氐酋出兵來助陣?!?br/>
“你能說動一個種落的氐酋?”
校尉是皇族,過去姓第一,名雞鳴,現(xiàn)在就叫伍雞鳴,也是追隨皇帝的老嫡系了,前年調(diào)到萬脩麾下做事。
他懷疑地看著阿云,魏軍來到當(dāng)?shù)睾?,也沒少做各氐部的工作,但氐人對外人天然不信任,不敢貿(mào)然在隴、魏之間賭博,目前只有個人投效,尚無整個部落豁出去協(xié)助。
阿云為了拜見萬脩,也開始吹起牛來:“清水氐酋是我父家遠(yuǎn)親。”
第一雞鳴將信將疑:“清水縣離此不過二三日距離,既然如此,你帶三個氐兵潛出城外,速去速回。”
阿云不干:“想要說動氐酋,須得萬將軍信物才行,愿拜見將軍……”
“將軍信物?”
第一雞鳴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離開了,阿云等到天快黑時,他才慢悠悠回來,帶著一枚金餅,外加一份印綬。
“這是綿諸道縣長之印,若清水氐酋愿助魏,事后有這十倍的黃金,清水也讓他自己來管!”
第一雞鳴將金餅遞給阿云時還停了一下,看著他肅然道:“你冒死來送糧,為了給父親報仇,作戰(zhàn)也不甘在后,本不該懷疑。但若敢騙我,賺了金餅就走,那汝家清水氐事后,便沒好日子過了!”
阿云明白了,這校尉多半沒跟萬脩稟報,事若不成,就當(dāng)沒發(fā)生,事若成了,就攬功于己,才不愿讓阿云這跑腿的拜見萬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