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回武德元年九月的中原。
　　
　　豫州淮陽郡，本是極富庶之地，屬縣九個，王莽執(zhí)政時最后一次人口大普查中，淮陽有戶十三萬五千，口九十八萬，和北方的魏郡差不多。
　　
　　可如今，被綠林、赤眉相繼橫掃過的淮陽卻一片凋敝，戶口能余一半就不錯了。
　　
　　到處都是瘦巴巴的饑民，更有染了眉毛后自稱赤眉，實(shí)則是零星盜匪的賊人攔道搶掠。
　　
　　但迎面而來的這輛馬車卻沒人敢搶，不僅真正的赤眉兵介甲護(hù)送，更有一位高近一丈的“巨人”在前持大戟開道。
　　
　　車內(nèi)則端坐著一位白發(fā)老翁——他也染了赤眉，這便是赤眉大公樊崇的謀主：田翁。
　　
　　“田翁，陳縣就快到了?！?br/>　　
　　王莽頷首，目光卻看著廢棄的里閭憂心忡忡，而靠近陳縣時，情況也沒好到哪去，到處都是手捧陶碗乞討的饑民，甚至有些頭插草標(biāo)，在王莽的馬車稍停時，涌過來希望能將兒女連同自己賣身——能養(yǎng)得起馬，且那架轅雙馬喂得還挺壯實(shí)，當(dāng)然也能養(yǎng)得起人。
　　
　　“可憐可憐，兩年沒能好好種地，逃荒到外地也一樣，只能回來，赤眉賑濟(jì)的糧食也吃光了，若不如此，全家都要餓死?！?br/>　　
　　“丈人，吾女才十二歲，做婢女正合適?！?br/>　　
　　似乎是感受到王莽的眼神，機(jī)敏饑民們連忙改口：“是義女，求丈人收她做義女，給口飯吃就行?！?br/>　　
　　在王莽的推動下，赤眉宣布廢除奴婢制度，但下面的人似乎理解錯了，他們消滅的，是“奴婢”之稱，而非奴隸之實(shí)。
　　
　　這種換名不換實(shí)的技巧，改名狂魔王莽都要直呼內(nèi)行。
　　
　　王莽是大善人，哪見得了民眾受苦？一聲嘆息后，令人將車上的糧食分予這些人，也沒要他們的兒女，留下車后的哄搶后，老王莽心都要碎了。
　　
　　上古仁義之兵赤眉的到來，并沒有讓淮陽的情況好轉(zhuǎn)，整個梁陳之地已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盜匪蜂起，比劉永統(tǒng)治時更糟糕。王莽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一切根源在于土地，等分了田地，就都會好?！?br/>　　
　　話是沒錯，但就像當(dāng)初做皇帝時，王莽安慰自己說，只要改制成功，三代就能降臨，先前一切犧牲都值得。
　　
　　王莽只是不愿意承認(rèn)，他曾寄予厚望的“三代之兵”赤眉軍，也漸漸泯然眾人，再豐滿的理想，也敵不過人性本身啊。
　　
　　更可怕的是，眼下秋收剛過，淮陽就再度遭遇了饑荒，就算真能給百姓分地，緊急種下宿麥，收成也得到明年入夏，這大半年時間，怎么熬？
　　
　　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卻依然臭，將豪強(qiáng)趕走，自己住進(jìn)陳縣好宅第的赤眉軍倒是過得很舒服。
　　
　　王莽進(jìn)入陳縣后，卻見街上往來者皆染赤眉，三老、巨人們，或高頭大馬志得意滿，招搖過市，或披著綾羅綢緞，身邊跟著“義子義女”手提重物，旁人見怪不怪。普通的赤眉兵三五成群，閑極無聊聚賭游戲，賭注就是手頭多余的糧食，也有在鬧市看百戲打發(fā)時間的。
　　
　　在這里，王莽還見到了一個熟人。
　　
　　有一人留了頭頂籮筐，正在市亭旗下表演百戲，王莽是老眼昏花了沒看清，倒是巨毋霸回頭對他道：“那人雖然髡發(fā)，但好似太師?！?br/>　　
　　王莽靠近一看，果然是他的侄兒，太師王匡，王匡當(dāng)年在成昌之戰(zhàn)里和廉丹配合，送了新朝十萬大軍，成就了赤眉樊崇、董憲威名。之后逃回洛陽，又被綠林進(jìn)攻，慘遭綠林大帥王匡所擒。
　　
　　勝利者和失敗者竟是同名，綠林王匡頗為不喜，就讓階下囚改名“王筐”，囚在身邊作為戰(zhàn)利品炫耀，讓他當(dāng)了倡優(yōu)。
　　
　　而今，綠林王匡在赤眉洪流下敗亡，反倒是王筐活了下來，只是昔日堂堂太師國公，如今卻靠逗人發(fā)笑茍活，真不知該哭還是該樂。
　　
　　王筐賣力地頂著頭上的籮筐，一個個往上疊，而他努力站直身子維持平衡，只在疊到第五個時，恍惚間竟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巨人，又見一個熟悉的白發(fā)老翁，一時失神，竟晃了一下，導(dǎo)致頭頂?shù)幕j筐跌落，滾了一地，自己也跌倒了。
　　
　　赤眉兵們哈哈大笑起來，王筐則挨了主人的打，只在抱頭時再抬眼望去，先前見到的人卻沒了蹤影，是幻覺么？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王莽進(jìn)入昔日淮陽王府時，成昌之戰(zhàn)的勝利者之一，如今也成了階下囚，與王筐無異。
　　
　　梁漢的“董王”董憲被五花大綁，縛于堂下，對著高坐廳堂的樊崇怒目而視。
　　
　　“樊巨人，真是絲毫沒變啊。”
　　
　　……
　　
　　王莽記得很清楚，地皇二年，成昌大敗，廉丹戰(zhàn)死，十萬大軍葬送，赤眉三大帥的名字也呈到了他的御案上。
　　
　　泰山赤眉樊崇自不必說。
　　
　　大河赤眉遲昭平，進(jìn)攻魏郡，想燒王莽祖墳，被第五倫擊敗跳河自殺。
　　
　　最后就是這兗州赤眉，由董憲統(tǒng)領(lǐng)，起于巨野澤，事后向南發(fā)展，與梁漢合流，被封到了東?？?。
　　
　　董憲確實(shí)對梁漢頗為忠誠，畢竟娶了劉永的妹妹，在回師梁地，配合梁軍與赤眉決戰(zhàn)時被擊敗，他和劉永一樣?xùn)|躲西藏，只可惜沒有劉家子孫跑路的天賦，劉永溜到了曲阜，而董憲在就快逃回東海，被赤眉別部所擒，送到了陳縣。
　　
　　赤眉軍沒有法度，只有“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chuàng)”的口頭約定，近來隨著王莽摻和，加入了“人有土田”“不得蓄奴”等，但依然頗為簡易。
　　
　　所以對董憲這個“赤眉叛徒”如何處置，還有待商榷，所以今日相當(dāng)于“公審”董憲。
　　
　　然而，當(dāng)董憲聽到徐宣斥責(zé)他“投靠劉永，背棄赤眉”時，竟哈哈大笑起來，然后瞪著樊崇道：“背棄赤眉的，難道不是樊巨人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