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戰(zhàn)場附近決河了？”
　　
　　第五倫帶著河內(nèi)、魏郡兵方追至元城以東，便驚聞此訊。
　　
　　他畢竟在新秦中、魏郡與黃河親密接觸過幾年，不會問出“春天枯水期怎會決河”這種話。
　　
　　黃河是條怪脾氣的河流，不可以常理揣度，第五倫讓管理河渠事務(wù)的技術(shù)型官員杜詩統(tǒng)計過它鬧騰的次數(shù)，發(fā)現(xiàn)兩百年內(nèi)，一共有九次大的泛濫。
　　
　　除了一次是楚漢之際季節(jié)難以確定外，其余八次，呈現(xiàn)春、夏、秋、冬各兩次的平均分布，由此可見黃河有多么“作”。
　　
　　秋水時至，下雨大澇時它泛濫決口，深冬之際，在下游比上游偏北的河段，凌汛期偏北先凍上，偏南后冰封，上游的水過來時，下游已經(jīng)形成冰壩了，于是往往河水漫灘，河邊幾里的人都得跑。
　　
　　第五倫回想起當初在新秦中初見凌汛時的壯觀景象，黃河冰線如土黃色幕布上劃開的蜿蜒刀痕，清晰明快。從堤岸向河中望去，朵朵盛開的巨大蓮花冰團已不見蹤影，豎立插塞、犬牙交錯的零碎冰塊霸占了整個河道，冰蓋被水流頂托抬高。有些冰塊尖利如劍、有些冰塊大如房頂、有些不堪擁擠的薄冰已經(jīng)爬堤上岸。
　　
　　“開春時就更了不得了?！?br/>　　
　　經(jīng)歷過類似場面的人，想起那情形都哆嗦，這時代水流量較后世稍大，冰封的黃河水位起碼抬高了一丈之巨！融化時，上游已經(jīng)滔滔不絕，分解的冰塊隨河水向下流動，但下游還凍著，冰塊受阻上爬下插，大量堆積形成冰壩。但這大壩卻不可靠，在炎炎烈日照射下，在溫暖春風(fēng)撫慰下，仍在不斷崩塌。
　　
　　“若是融化較慢，那就是‘文開河’，頂多淹沒沿岸幾里。無知無覺，往往第二天覺得冷，推開門發(fā)現(xiàn)，一里外的數(shù)百畝農(nóng)田已蓋在冰水下，麥苗全毀了。”
　　
　　“而若是春日天氣好，溫升得高……”
　　
　　就比如今年，才一月中下旬就頗為暖和，也沒有倒春寒的情況。
　　
　　“那就是武開河！水鼓冰開，冰水齊下，冰摧浪涌，沖堤潰壩，勢不可擋！”
　　
　　今日發(fā)生在東武陽縣境內(nèi)的，便是“武開河”，那一帶河流南北走向，又有一個向東的大轉(zhuǎn)彎，最容易形成冰壩。
　　
　　而等傍晚時分，第五倫率軍靠近戰(zhàn)場時，場面已經(jīng)慘不忍睹。
　　
　　一路上最先遇到的是“潰兵”，他們都是耿純麾下的冀州兵，剛平定了幽州的叛亂，又匆匆南下參戰(zhàn)，與赤眉遭遇，本以為撿到了大軍功，不曾想?yún)s遇到了這種事。
　　
　　聽說早上決河時，河邊冰壩積冰如山，直插河底，水無去路，暴漲如沸，漫溢而成災(zāi)，短時間內(nèi)就席卷岸邊十余里土地。
　　
　　這誰頂?shù)米?？他們的建制全散了，師找不到旅，旅找不到營，三五成群聚攏，尋覓了柴火，團團坐在一起取暖。必須盡快將衣裳烤干，否則到了晚上更加難熬，有的人還受了傷，因為逃得慢了點，被水追上，雖然沒被卷走，但冰塊撞到腿上像刀割一樣，留下了深深的傷口，正在哭爹喊娘地嚎。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僥幸，同時再不肯靠近大河半步。
　　
　　再往前，當?shù)谖鍌惖巧仙愿叩男∏?，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世界…?br/>　　
　　冰凌所到之處樹木被沖倒，房屋墻垣被推平，有的地方重又凍上了，一具具僵硬的尸體，一張張凝固的面容泡在冰水中，其中有冀州兵，也有赤眉軍，交戰(zhàn)雙方都在自然的襲擊下，遭受重創(chuàng)。
　　
　　正在忙碌安排搜救和收攏軍隊的耿純也頗為狼狽地過來請罪，還沒開戰(zhàn)，他們就損兵折將。
　　
　　第五倫只對他道：“在新秦中時有一句話，伏汛好搶，凌汛難防。凌汛決口，河官無罪，汝只是湊巧趕上了，何罪之有？”
　　
　　新秦中，也就是后世的寧夏一帶地廣人稀，沒有堤壩，如今黃河改道，遠離了戰(zhàn)國諸侯和漢朝修的堤壩，下游千里河道，也再無限制，母親河發(fā)起飆來越發(fā)肆無忌憚，防不勝防啊。
　　
　　“此乃天災(zāi)，不是人禍?！?br/>　　
　　“對我軍，對赤眉而言皆如此?！?br/>　　
　　第五倫瞪了那幾個還想將這件事說成是“此乃天滅赤眉”的家伙，這輿論可得把握住了，別搞到最后，各種野史里給他扣一個“以水代兵”的黑鍋。
　　
　　“赤眉也損失慘重?！?br/>　　
　　耿純稟報道：“彼輩遭逢大水，也散作一團。”
　　
　　大水來的時候，赤眉、魏軍都跑一塊了，為了爭奪稍高的屋頂、小丘打作一團，最后又倉促停手，恍若蛇鼠擠到了一個洞里，等危險過去后才反應(yīng)過來，再度交戰(zhàn)，但都是散亂的狗斗，魏軍靠著甲兵優(yōu)勢，基本都能占上風(fēng)，被俘者、投降者不計其數(shù)。
　　
　　勉強算是慘勝，可若是真正面交戰(zhàn)，耿純有把握將損失壓到最低，可這大水一沖，冀州兵起碼減員一到兩成，心疼啊。
　　
　　“陛下，這些俘虜，如何處置？”
　　
　　自去年冬天的敖倉大戰(zhàn)后，赤眉俘虜已經(jīng)成了讓魏軍將率頗為頭疼的對象，一旦被俘動輒數(shù)萬，又特立獨行慣了，不像一般流賊容易整編，養(yǎng)著又浪費糧食，可要全殺了吧，也不太好……
　　
　　于是就只能派兵看著，聽說洛陽的戰(zhàn)俘營已經(jīng)遍地開花，今日起碼又逮了上萬，未來可能還會抓住十萬幾十萬，這又該如何處置？
　　
　　第五倫的想法，今日也有了點小小的變化，沉吟許久后，說道：“天災(zāi)無情，但吾等畢竟是人。”
　　
　　“且先收攏著，予自有計較。”
　　
　　等耿純他們退下后，第五倫一個人站在小丘上，感受撲面而來的寒意，以及那些混在冰水里，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魏兵，還是赤眉的尸骸，越看，眼睛就越是模糊。
　　
　　好歹是慘勝，但為什么他如此憤怒？為什么他如此難受？
　　
　　因為習(xí)慣了有一個強大國家將一切天災(zāi)都擋住的現(xiàn)代人，將很多事情當成了理所當然，幾乎忘了，霜雪、凌汛、洪澇、瘟疫，是五千年文明史里，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天災(zāi)，絕大多數(shù)時候，絕大多數(shù)邦國，能做的事有限，不過是躺平等死而已。
　　
　　帝王將相，自以為組建了強大的軍隊，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豪杰，張口閉口“席卷天下”。可在河流顰眉發(fā)怒時，卻一起丟盔棄甲，原形畢露，渺小的人類啊，在自然的洪流下，不堪一擊！
　　
　　風(fēng)嗚嗚地吹，仿若大河在放聲嘲笑。反賊、豪強、皇帝？在這滔滔大河面前，不過是一群孱弱的可笑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