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歙的家族是南陽新野大姓,他從小就常聽父親——漢朝的六百石諫大夫說起祖先的英勇事跡。
“孝武皇帝時,內(nèi)修法度,外攘夷狄,乃遣大將伏波、樓船之屬,滅百越七郡。又東伐朝鮮,起玄菟、樂浪以斷匈奴之左臂。汝之六世祖來公諱名曰漢,勇武有才,便作為樓船將軍副將,遠征過南越、朝鮮?!?br/>
先祖在異域立功揚名的身影,始終盤旋在小來歙腦海中久久不去,他也渴望建立功業(yè),對冒險頗為熱衷,也想擁有能讓子孫牢記的事跡。
只可惜他生在一個皇室衰卑的時代,堂堂大漢居然叫王莽給篡了,來家人對王莽觀感并不好,但子弟該去太學還是得去,依靠開疆辟土獲軍功封侯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學號五經(jīng),才是士族傳家、拾取青紫的不二法門。來歙雖尚武,但道德文章也做得不俗。
每次入京,來歙多是和他家的親戚,舂陵劉氏的劉伯升、劉文叔兩兄弟一同往返——來歙的母親正是舂陵劉氏女子。
劉氏兄弟中,來歙雖然從小仰慕劉伯升的豪俠風采,但他更喜歡的,還是儒雅隨和的劉秀,這對表親兄弟打小就極其要好,是同塌而眠的關(guān)系,自認為對劉秀頗為了解。
來歙那迷信的母親也常對他說:“我找女巫看過,說劉伯升豪橫霸道,也不好讀書,遲早會給宗族親戚招來禍患;倒是文叔敦厚老實,專注五經(jīng),往后一定能守住家業(yè),說不定還能當上六百石?!?br/>
來歙深以為然,畢竟他每每與劉伯升瞎鬧,總是穩(wěn)重的劉秀替他們料理麻煩。
然而當許多年后,在風起云涌的反新浪潮中,來歙以“舂陵反賊親戚”的身份潛逃出長安時,聽聞劉秀在昆陽以三千敗三十萬,一舉扭轉(zhuǎn)了戰(zhàn)爭局勢時,他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
“壯哉文叔!壯哉昆陽!”
然而就懊惱地怪自己:“吾白瞎了一對眼睛,二十年來,竟不識真英雄就在身邊!真該早回旬月,如此雄壯之役,足以對子孫夸耀一生的大勝,竟錯過了?!?br/>
但他沒有錯過劉伯升遠征關(guān)中那一戰(zhàn),來歙本以為自己帶著騎馬步兵迂回能給伯升帶來勝利,不想?yún)s難挽大局。
劉伯升戰(zhàn)死渭水后,來歙沒了退路,只能潛逃隴右,隗囂愛惜人才,想留他為“西漢”效力,但來歙看著隗囂這處處想向周文王看齊的關(guān)西大漢,怎么也不似真雄,還是搖頭拒絕了。
“我答應伯升,若他有不測,定要助文叔成大事。”
信守承諾,這是來歙的人生信條,他花了小半年時間,輾轉(zhuǎn)通過隴右、漢中返回南方,卻又趕上赤眉入宛,這次連新野的莊園土地都保不住了,只能護著家眷向淮南跑,于冥厄三關(guān)上回首時,只看到漫天遍野的晚霞猶如赤光。
但那不是炎漢之色,而是赤眉之紅,是南陽豪強最后的黃昏!
好在那時候,劉秀已在江東成了氣候,但來歙手邊的人馬已經(jīng)不多,也曾心懷忐忑,數(shù)年未見,表親、發(fā)小還是過去的那個阿秀么?
事實證明來歙多慮了,當劉秀在淮南見到他時,頓時大歡,見他千里來投衣裳破損,竟當即解衣為衣之,不日拜為偏將,交予兵權(quán),大膽任用,最后更讓他作為“伯升舊部”的代表,升任三公之一的大司馬一職。
如此信重,使得來歙心中對劉秀除了親朋之誼外,第一次對人產(chǎn)生了臣報君恩,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于是,當淮北危機,劉秀急需留一位大將鎮(zhèn)守彭城時,人人都知道這是硬仗,九死一生,最后是來歙自告奮勇站了出來。
“臣身為大司馬,守土有責,必守住彭城!”
劉秀很欣慰,撫著來歙感慨:“君叔、君叔,疾風知勁草啊,最多守至冬末,朕一定會牽制第五倫部署,將其誘敵、冒進、欲絕淮泗口之兵各個擊破,來彭城解圍。”
來歙也大笑:“臣等著與陛下,再打一場昆陽大勝!”
然而這場堅守比預想中還要艱難,
魏軍兵力太多了,最初是十萬大軍,如同黑云壓城,后來縱調(diào)走了小半,也占了絕對優(yōu)勢,而守軍分兵戲馬臺并沒有起到太昊效果,反而引發(fā)劉姓將士集體降魏,大大打擊了城內(nèi)戰(zhàn)心。
外郭失陷,彭城人選擇幫助勝利者,來歙只能帶上三千信得過的殘卒退守內(nèi)城,負隅頑抗。
魏軍的壓力在增加,從各個方向發(fā)動了一次次強攻,但來歙帶士卒一次次守住,隨著臘月漸漸見底,城頭傷殘越來越多,而天氣也越發(fā)寒冷,城墻上風大,溫度低到極限,雖然沒到呵氣成冰的程度,但一皮囊開水,帶到墻頭才個把時辰,就凍成了堅冰。
雖然極冷,卻不能不留人看守,只能一隊人縮在墻角點著篝火取暖,相互緊挨著,懷抱武器打著瞌睡,有人手上滿是凍瘡,有人沒了耳朵尖,甚至有人在睡夢中慢慢失去溫度,再未醒來。
夏天的勁草,當遇上冬日的嚴寒大雪降臨時,也已難以久持。
但外郭的魏軍卻在猛攻!似乎是得了他們皇帝的嚴令,征東將軍張宗已經(jīng)瘋狂到不顧傷亡,就算三個魏軍換一個漢軍,他們也遲早能拔下內(nèi)城。
“或許是時候了?!?br/>
來歙能感覺到自己和眾人的極限,他在墻上繞了一圈,將自己的裘服讓給一位年輕瘦小的普通兵卒后,回到指揮的敵樓,就著點燃的薪火,想寫一封信。
然而他的右手在戰(zhàn)斗中虎口崩裂,舊傷剛愈,又因為親自揮刃作戰(zhàn)而破損,膿瘡被嚴寒凍住,幾乎沒了知覺。
來歙只能用左手持筆,讓親衛(wèi)來磨墨。
親衛(wèi)見此情形,因伏悲哀,不能仰視。來歙遂叱他道:“大敵當前,豈能反效兒女子涕泣乎?”
然而就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最后奏疏。
“臣不敢自惜,誠恨奉職不稱,以為朝廷羞。”
這是他的慚愧,臘月已到盡頭,若能撐至初春,劉秀定有辦法,但來歙大概做不到了。
又寫道:“夫理國以得賢為本,征西大將軍馮異,骨鯁可任,士卒心服,較臣更有資格為大司馬,愿陛下裁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