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無數(shù)青藤迎風而長,仿佛一只只來自地獄的死亡之手,不斷纏繞地面冒出的尖銳石刀,不斷被割碎,又不斷重生。
尖銳石刀終于挺不住藤蔓根須滲入,紛紛崩裂、破碎。
一大把黑色紙符迎風灑出。
鵝卵石河灘驟然變得泥濘,咕嚕冒著氣泡,無數(shù)個光溜溜人頭從地底冒出,泥漿流淌,茂密的青藤一旦接觸黑色泥漿,立馬枯黃,最后焦黑成炭,一陣風吹過,灰燼飄向遠方。
地面上多出了成百上千無面泥人,手上握著長長的石矛,踏著整齊的步伐,以箭矢陣形,突破藤蔓叢林,殺向數(shù)十丈外不停掐訣揮出術(shù)法的陸離。
無量灰白的眼眶中閃過一抹精光,雙腿分開,呈八字站立,雙臂張開,兩柄長槍左右分執(zhí),低語喃喃:“黑澤無盡?!?br/>
原本三日當空的百里山河,如神靈敕令,隨著咒語吐出,天發(fā)殺機,移星易宿,剎那之間,一片昏暗,漆黑籠罩大地。
絕對的黑暗。
莫說看不見大地上任何景象,連靈識也穿不透這座無邊夜色。
只能聽到令人牙磣,整齊的腳步聲,無數(shù)冰寒銳利氣息從四面八方快速襲來。
“這就是你后土宗第一天驕的本事?!标戨x語氣充滿失望。
的確很失望,原以為無量天意神授的幻術(shù)能帶來一些驚喜,至少比籍噩高出幾個等級,哪知道還是這一套,毫無新意可言。
他單手執(zhí)劍,輕聲吐了兩個字:“臨、前——”
四周天地無數(shù)條由靈氣凝聚而成的凌厲飛劍驀然而生,就像一聲氣勢恢宏的劍陣,黑夜中劍光如星,將大地映照得雪白一片。
無數(shù)飛劍拖曳著長長的慧尾,縱橫交錯,起起落落,亂斬亂殺。
泥人大軍瞬間被劍氣分割,剿殺,融化成泥水,滲入大地。
一些泥人又開始從地底冒頭,不等他們鉆出,地底生出無數(shù)黑色枯藤,無懼泥漿劇毒,纏繞著泥人,將它們重新拖拽回泥濘中。
“六甲秘祝?”無量似乎很詫異,秘咒實在太常見,太過普通,就連走街串巷,靠幫人消災解厄的游方道士都會念叨幾句。
陸離一臉得意,下巴高高昂起,傲嬌地道:“得分什么人用!”
無量微笑,身形一矮,單膝跪地,右手長槍往大地一戳,那柄長槍蹈虛而走,消失不見;左手長槍朝天拋起,直刺天幕。
下一刻,天上地下各有一道巨大黑影墜下升起,如天地各有一塊幕布被人扯動著上下合攏。
等黑影對接,哪是什么幕布,分明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神人法相,黑衣黑甲,雙手各執(zhí)一柄長槍,左右橫掃,槍桿撞擊滿天飛劍,七零八落,一觸即碎,天空下起了一場銀色細雨。
陸離頷首,難得稱贊了句:“這就有點意思了,不過不夠。”
無量笑了,反駁道:“牛皮別吹太大,吹破了小心沒人補?!?br/>
陸離大笑。
每次聽無量幼稚的嗓音撂狠話,他就忍不住想笑,事實上也的確好笑,如果不是無量兇名在外,同門就能把他笑死。
他捧著肚子,喘著粗氣說道:“你可別說了,再說下去,沒打死我,先把小爺給笑背了氣去。”
左手伸出,掌心正對無量,虛空一握,肋臂間只剩劍鞘,右手中所握,無非是一柄劍氣凝成長劍而已。
黑色巨大法相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具人像虛影,手執(zhí)長劍,劍光極亮。陸離的靈劍就在虛影掌中,巨大無比,與身形相配,虛影巍峨孤仞,甚至比黑色法相還要高大。
虛影一手按上黑色法相頭顱,抓住發(fā)髻,另一手橫執(zhí)長劍往黑色法相喉嚨一抹,由左至右,身首分離。
天地皆震。
夜幕如同被人由內(nèi)向外用大錘砸開,碎片天花撒花,灑向百里大地。
黑色法相砰然消散。
無量身子后仰,腳跟蹬地,不停后退,面色蒼白如紙,眼睛也不再灰白,而是充滿黑色。
一口血從他嘴里噴出,身前開出一朵碗口大黑花,妖異之極,花瓣不停飄出,空中微頓,便如同一把把飛刀,破空激射而去。
陸離一收玩世不恭神態(tài),左手虛握,劍已在手,右手劍氣凝成的長劍首先破風疾斬,左手劍次遞再斬,也無半點章法可言,就是亂劈亂砍。
劍光畫弧,眼光繚亂,黑色花瓣紛紛破碎。
無量身子如同融化一般,化成一灘泥漿,嘩啦墜地,瞬間沒入鵝卵石河灘中。
陸離急得雙腳亂跳,大喊道:“別走哇!沒打完呢。”
卻不得不雙劍劈砍不停,砰地一聲,右手劍終于承受不住高強度氣機沖擊,與一片花瓣碰撞后消散,左手長劍兀自不停,數(shù)十劍后,黑色花朵終于凋零,大地也得重歸平靜。
他右手掐指,往遠處一指,一縷劍氣呼嘯而出,貼地疾飛,他也不再停留,順著劍氣指引,快步追去。
土遁在五行遁術(shù)中行動最慢,隱蔽性最強。
陸離即使能找到對方行蹤,只要對方不露頭,也不敢遁地與之相斗,只能亦步亦趨,緊追不舍。
一邊追,還一邊破口大罵。
用的都是青山洲方言,語速又快,別人根本聽不清他罵些什么。
追出數(shù)百里,正好撞上緩緩向出口撤退的青木宗和少陽劍宗眾人,見到陸離急風火燎奔跑,眼睛一直盯著前方地面,完全沒和他們打招呼的意思。
柳凝霜大聲問:“林默呢!你們不在一起嗎?”
陸離頭都不抬,沒好氣答了句:“追柳薰——”
“無量在哪兒?”
“喏,不就在前面?!?br/>
說著話,雙方漸行漸遠。
天空中忽然炸雷陣陣,大地猛然搖晃不止。
“不好,光陰流轉(zhuǎn)變動,今年秘境提前關(guān)閉,大家快走,別被封在里面?!?br/>
喊話的是凌真,在場只有他擅長望氣術(shù),天地間很多不可見之物,對他來說就是一目了然。
嚴夜洲略可窺知一二,馬上點頭證實。
兩宗眾人趕緊御劍的御劍,乘舟的乘舟,一窩蜂向出口沖去。
……
林默突然鼻子發(fā)癢,打了個噴嚏。
“誰在想我!”
眼睛死死盯住遠處湖面,看似平靜水面下,正有強大的力量蓄積。
心念一動,發(fā)髻上玉簪倏然飛出,沒入水中,比一滴水珠滴進湖水還要輕柔,一點漣漪都未蕩出。
轟然巨響,湖面翻波,如開了鍋的滾水,一股巨浪自巨浪翻滾中心處激蕩沖天。
半空中水花綻開,變成一只晶瑩剔透的巨大龍首,張開大嘴,上下兩排尖牙如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懸空的林默,帶起的巨浪足有數(shù)十丈高,浪花并不下墜,而是飛向高空,旋轉(zhuǎn)著組成了一座巨大的懸空渦流,如同一口大鍋倒扣在半空中。
“有點意思!”
林默頷首,這是他第一次與擅長御水的修行者戰(zhàn)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難得砥礪修為的機會他可不想輕易放過,畢竟將來面對擅長水法的對手將會很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
他舍棄了外界無法使用的劍陣應(yīng)付的想法,腳下飛劍收入劍匣,身子一沉,落到湖面,如踏實地,淵渟岳峙,深吸一口氣,劍意激蕩全身,一拳轟了出去。
與巨大的龍首相比,他的身形小如芥子。
就是這小如芥子的身體,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兩股強大的氣機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一起,劇烈的爆炸聲,推動滔天氣浪,卷起一圈圈百丈高墻,颶風般向四周擴散橫掃。
龍首驟然炸開,化作暴雨傾盆。
豌豆大雨點呼嘯破空,恰似一柄柄從天而落的飛劍。
雨點密集,不乏凌厲,卻無法穿透林默流瀉劍意,紛紛彈開,墜入腳下湖水。
雨點滴入湖中濺起數(shù)滴水花,每一朵水花下便是一個蕩漾的漣漪,與雨水連在一起成了一面晶亮剔透的水簾。
一柄與水同色劍從水簾后悄無聲息刺向林默后背。
劍柄握在一個完全與水相同透明的人形掌中。
與此同時,空中炸雷轟鳴,懸空湍流中心伸出一只巨大無匹的腳爪,遮擋了半個天空,巨爪布滿鱗片,爪尖銳利,如同從天而降的神靈巨手,重重壓向湖面。
掌未到,威壓先至。
大地不斷震動,湖面開鍋一般不斷有飛花濺起;天空仿佛也在搖晃,一片灰暗。
湖面塌陷,形成一口大鍋。
林默就在最低洼處,仰首望天,嘴角揚起笑意。
背后刺來的劍尖離他背心不到半尺。
頭頂巨掌也近在丈許。
天地隨之搖晃,光線發(fā)生了奇異的折射,景象扭曲不定,剎那間,光陰恍然停滯,周圍一切都變得很慢,慢得可以清晰看見光線流動的過程,水滴入水那瞬間,開出的水花仿佛長久停留在空中,伸手便能摘下放進手心。
林默往后退了半步,身子同時稍稍擰轉(zhuǎn)。
無聲透明的劍鋒從肋下穿過,右手肘尖也擊中了握劍之人胸膛,緊握的拳頭順勢向天揮出。
拳頭與剛剛落下的巨爪最尖銳部分相遇。
轟。
林默身子筆直撞入水中,像被人大力擲進水里的一柄利劍,水花沒濺起多少。
那只巨爪仿佛在空中短暫頓了一頓,繼續(xù)下壓。
一切只發(fā)生在短短剎那。
林默只記得幽冥守藏室某本泛著陳舊故紙氣息的書上說過:
一彈指間便是六十個剎那,而一剎那間,九百生起寂滅。
他覺著這句形容很有意思,于是就記了下來。
而此時此刻,用來形容這短短一剎那再合適不過。
肘尖擊中那個透明身影驟然炸開,一條人影被拋出水墻,重重摔落在岸邊,地面砸出一個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