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雙蒼老而有力的手，將兩個年輕小伙緊緊相連。
　　
　　“父子”倆的表情各自精彩。
　　
　　車子明從老太太手里掙脫出來，欲哭無淚道：“奶奶你清醒一點??！我倆是哥們！”
　　
　　老太太抬手就給了他一下,“沒大沒小！你爸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玩意？”
　　
　　“我……”車子明氣紅了眼，“你看看我，我倆哪兒長得像了！他是你兒子才有鬼！”
　　
　　老太太聞言一把抄起門邊立著的掃帚疙瘩，“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開始挑撥你奶和你爹的關(guān)系了！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車子明扭頭就往院里跑，熟練得令人心疼。
　　
　　“我特么服了?。⌒行行?你們是一家！他是你兒子，我跟你倆都沒關(guān)系行了吧？！”
　　
　　老太太邊跑邊打,拿著掃帚的手氣得哆嗦：“果然啊，我就知道你個鱉孫上俺們家來騙人！我今天就替民警同志把你就地法辦！”
　　
　　“嗷——！！”車子明仰頭狂奔：“爸爸救我，爸爸快出院！”
　　
　　謝瀾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我們真的不用攔一下嗎……”他弱弱地問。
　　
　　“不用?！备]晟進門找了張凳子坐,還順手抓一把瓜子,邊嗑邊說,“不用攔,你多來幾次習慣就好了,坐下看戲?！?br/>　　
　　謝瀾目露猶豫,“不用攔？”
　　
　　“是啊。奶奶糊涂歸糊涂，身體特健康，秘訣就是每天打?qū)O子?！?br/>　　
　　“……”
　　
　　一老一小在院子里兜圈圈,老太太路過水桶,把掃帚扔了,抄起拖布桿繼續(xù)追。
　　
　　謝瀾看了看周圍,默默摘下工具架上鋒利的斧子,藏在竇晟身后。
　　
　　竇晟手一哆嗦把瓜子撒一地,邊樂邊撿。
　　
　　“喲呵，今天這么快就打上了？”
　　
　　謝瀾一回頭，戴佑和于扉都來了，還拎著一兜子菜。
　　
　　于扉日常臊眉耷眼，和奔跑路過的車子明抬抬下巴以示問候，從竇晟手里抓了把瓜子，“你這什么情況啊，穿成這樣？”
　　
　　“視頻創(chuàng)意，沒事?！备]晟把剩下的瓜子給他倆分了，“人齊，抓緊做飯?！?br/>　　
　　戴佑看一眼那盆餃子餡，“六個人，有餃子，那就做四個菜？”
　　
　　竇晟嗯了聲，“分工一下?！?br/>　　
　　車子明和老太太的貓鼠游戲暫停，倆人各自靠著院墻呼呼喘氣。
　　
　　“三個小炒一個燉菜?！备]晟說，“我來番茄炒蛋，茄子燒肉，肉沫青菜，戴佑去做個土豆排骨，于扉……在院里繼續(xù)頹著吧，車子明看著奶奶?！?br/>　　
　　幾人紛紛點頭，對這個分工毫無異議。
　　
　　“那我呢？”謝瀾趕緊掃了眼剩下的食材，“我可以炸魚，再做個牛肉派?！?br/>　　
　　話音落，院子里詭異地安靜了一會。
　　
　　剛才還在呼呼喘的老太太不喘了，遲疑道：“牛肉派是什么？”
　　
　　“你還是來幫我吧?！备]晟連忙說，“我這要備的菜多，忙不過來?！?br/>　　
　　“噢，那也行?！敝x瀾點頭答應(yīng)，有點遺憾地看了眼袋里的牛肉。
　　
　　房子雖然老舊，但收拾得干凈，雜物也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
　　
　　廚房在最里頭，只有一個灶，灶上放著一口漆黑锃亮的炒鍋。
　　
　　戴佑嫻熟地從櫥柜里翻出高壓鍋，“我去外邊做啊，廚房你們用?！?br/>　　
　　“嗯?！备]晟擰開水龍頭，把襯衫袖子往上挽了幾截，“謝瀾來這洗手?！?br/>　　
　　水龍頭上有不少銹，細細的水管露在外頭，擰的時候整個架子都跟著晃。但這么單薄的水管放出來的水流卻很大，嘩啦啦的。
　　
　　謝瀾也挽起袖子，“你們經(jīng)常來這做飯么？”
　　
　　“一年總有三五回，車子明他爸開小飯館，逢年過節(jié)肉販子回家了，他就得自己開車一百多公里去拉肉，晚上回不來，我們就陪車子明照顧奶奶?！?br/>　　
　　竇晟邊說邊用廚房紙巾把鍋蹭了蹭，把菜和肉拎到操作臺上，“你能洗吧？”
　　
　　“能?！敝x瀾拿起旁邊的盆，“這些都洗嗎？”
　　
　　竇晟嗯了聲，“你洗菜吧，我洗肉?！?br/>　　
　　菜量挺大，茄子青菜西紅柿，但洗起來很快，不像洗肉那樣還要沾一手油脂。
　　
　　竇晟把水盆讓給謝瀾先用，隨手找了個削皮器開始削土豆。
　　
　　那只修長白皙的腕子就在謝瀾余光一隅，偶爾把土豆翻個，腕骨也會隨著輕輕動一下。
　　
　　“你要把這個西紅柿搓禿了。”竇晟忽然說。
　　
　　謝瀾猛一回神，這才發(fā)現(xiàn)西紅柿已經(jīng)在手里破了層皮，紅呼呼的湯正被流水飛快沖走。
　　
　　他趕緊關(guān)水，把負傷“流血”的西紅柿放在一邊。
　　
　　竇晟直接拿到案板上開切，“光做飯容易走神，放個音樂吧?！?br/>　　
　　“行?！敝x瀾摸出手機，“你想聽什么？”
　　
　　“隨便?！备]晟笑笑，“或者放個小提琴？挑你喜歡的就行?！?br/>　　
　　謝瀾于是隨便戳了個小提琴曲歌單，放在一邊。
　　
　　洗菜水聲很大，小提琴聲在水聲中隱隱約約的，有點俏皮。
　　
　　“對了，你有想過要給貓取什么名嗎？”竇晟隨口問。
　　
　　謝瀾想了一會，“就叫咪咪？”
　　
　　“咪咪已經(jīng)有貓叫了?！备]晟嘖一聲，“要不叫梧桐？”
　　
　　謝瀾頓了頓，“你好像很喜歡梧桐?！?br/>　　
　　“嗯?！备]晟把他洗好的青菜也接過去，“梧桐有種孤獨的氣質(zhì)，開花時又很浪漫，哦對，你知道浪漫是什么意思嗎？就是roman……”
　　
　　“我知道。”謝瀾在水龍頭下沖著削過皮的土豆，垂眸道：“我媽說北方不好養(yǎng)梧桐，只要這邊春天多降溫，這一年就不開花，孤零零的。所以每次開花，都是驚喜?！?br/>　　
　　竇晟把刀頓在菜板上，抬眼笑道：“所以，如果今年開花，就錄個小視頻？”
　　
　　謝瀾聞言微愣，“你是問我這個想法怎么樣么？”
　　
　　竇晟笑笑，“我是問你要不要一起。”
　　
　　“噢?！敝x瀾關(guān)上水龍頭，“好啊?！?br/>　　
　　菜備好了竇晟就起鍋熱油，他也沒系圍裙，仗著手長離鍋遠了點，用一柄鏟子把菜炒得熱火朝天。
　　
　　中國菜油煙大、架勢足，廚房里像放炮一樣，小提琴聲徹底被蓋住了。
　　
　　竇晟好像心情很好，炒著菜嘴角還掛著一絲自在的笑意，跟他這身打扮營造出的“失足少年”人設(shè)又默默劃清了界限。
　　
　　謝瀾看了他一會才想起還有豬肋排，端起盤道：“我給戴佑送過去。”
　　
　　“土豆也一起?！备]晟嘀咕說，“半天也不來取菜?！?br/>　　
　　戴佑壓根沒在做菜。
　　
　　高壓鍋擺在桌上，線都沒插，他本人正和車子明一起排排坐著墻角的小板凳，兩臉自閉。
　　
　　于扉坐在上首的搖椅里，一邊晃一邊無語。
　　
　　老太太往于扉身上一指，訓斥戴佑道：“你爸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眼睛都睜不開了，你還不自己管好兒子？還要他操心？！”
　　
　　“？”
　　
　　謝瀾一呆。
　　
　　屋里靜默了一會。戴佑長嘆，薅著頭發(fā)對于扉道：“對不起爸，以后我一定管好車子明這個混小子，下次他要再敢讓你從椅子上起開，我一準抽他?！?br/>　　
　　謝瀾：“？”
　　
　　老太太眼珠子一瞪，轉(zhuǎn)向車子明，“你呢！”
　　
　　車子明兩眼一片死氣，起身，先對戴佑鞠個躬，“對不起爸，我錯了?！?br/>　　
　　厚臉皮透出一抹羞恥的紅，他深吸一口氣，又梗著脖子沖于扉一鞠躬，“爺爺對不起，您就該坐大凳子，我是個賤骨頭的小輩，以后我就坐小板凳……不，以后我直接在地上蹲著?！?br/>　　
　　謝瀾人都傻了。
　　
　　于扉癱在搖椅里被他倆鞠躬，許久，嘆了口氣。
　　
　　“喜燕啊?！彼ゎ^叫車子明奶奶的名字，“兒孫自有兒孫福，別教訓他們了，讓他們趕緊做飯吧?！?br/>　　
　　“說得對，我們知道錯了，趕緊做飯去！”戴佑立刻起身，提溜著車子明的衣領(lǐng)，在他耳邊低聲道：“快跑！去把餃子餡和了?！?br/>　　
　　車子明垂頭喪氣起身，“我心累，改燜飯吧?！?br/>　　
　　“那也行?！贝饔釉谒蟛鳖i上輕輕拍了拍，“你出去透透氣。”
　　
　　老太太喊累了，和于扉兩人隔著一張桌各坐一把搖椅，一起昏昏欲睡。
　　
　　有那么一瞬，謝瀾還真覺得他倆像老兩口，氣質(zhì)不能說非常相似，只能說一模一樣。
　　
　　“哎，廚房還有蒜嗎？”戴佑低聲問。
　　
　　謝瀾說，“等一下，我去找找。”
　　
　　戴佑回頭瞟一眼老太太，抱起高壓鍋，“豆子的菜估計炒完了，我去廚房做?！?br/>　　
　　離開那間屋子，戴佑才把聲音放開，長吁一口氣。
　　
　　“這次奶奶犯病比之前嚴重。以前最多就有父子兩輩，今天還是頭一回出現(xiàn)爺爺這個角色。”
　　
　　謝瀾問，“有什么原因嗎？”
　　
　　“估計是真兒子不在，心里慌了?！贝饔訃@氣，“老年癡呆這個病麻煩，其實她身體很硬朗，但就是糊涂，怎么治都沒招，都好多年了?！?br/>　　
　　廚房也沒蒜了，竇晟是個敗家子，最后剩兩瓣懶得找袋子裝，強行炒進了菜里。
　　
　　謝瀾對著堆了一層蒜片的炒青菜無話可說。
　　
　　戴佑涼涼道：“最近的菜鋪至少步行一公里?！?br/>　　
　　“沒事?！备]晟放下袖子，“都跟鄰居混熟了，我和謝瀾去借一下?！?br/>　　
　　出去必經(jīng)老太太那屋，竇晟一看椅子里仰著腦袋睡著的兩人，腳下一頓，神情復雜。
　　
　　“什么情況？”他低聲問。
　　
　　謝瀾沉默片刻，“說來話長?！?br/>　　
　　竇晟：“試著講講？”
　　
　　“車子明的爸爸是戴佑，戴佑的爸爸是于扉?！敝x瀾說道，瞟了一眼竇晟抽搐的嘴角，“你好像……被扔出家庭了?！?br/>　　
　　“那叫逐出族譜?！备]晟嘆口氣又忍不住一樂，“行吧，估計他爸從醫(yī)院回來就能好點?！?br/>　　
　　謝瀾反應(yīng)了一會才點點頭。
　　
　　他已經(jīng)有點恍惚了，竇晟說“他爸”，他得琢磨一會才能理清說的到底是誰。
　　
　　這會到了家家戶戶做飯吃飯的時候，天色昏沉下來，巷子里只有零星幾個老舊的燈柱，燈泡的光在夜色下有些單薄。
　　
　　竇晟走在前面，牛仔褲上的黑色骷髏在幽暗中看不太清，但那件臟兮兮的灰白色襯衫還很扎眼，頭上的幾撮淺色挑染也失去了神經(jīng)病氣質(zhì)，只在夜色下顯出些許冷清。
　　
　　他骨架挺拔，兩枚肩胛骨在襯衫單薄的布料下微微突起，隨著走路起伏。經(jīng)過一盞掛在墻上的燈，燈泡剛好熄了，他伸手輕輕動了動線，又把那簇微弱的光找了回來。
　　
　　謝瀾總覺得，不在人前談笑的竇晟，身上有種揮之不去的寂寥，今天的這身裝扮在夜色下讓那種感覺又加重了點。
　　
　　“看著點腳下?！备]晟忽然回頭說，“地磚都是碎的?！?br/>　　
　　謝瀾嗯了聲，“你也小心。”
　　
　　“我對這片很熟?！备]晟勾唇笑笑，“前幾年有一段時間我總來，這的每一塊地磚，每一位街坊鄰里我都認識了。像平時借個調(diào)料、拿瓣蒜什么的，都是小事?！?br/>　　
　　然而打臉來的很快。
　　
　　鄰居家門口的小女孩在看到竇晟后一臉戒備。
　　
　　“你是誰？”他仰頭瞅著竇晟衣服上的臟印，又瞅瞅他的頭發(fā)，往后退了兩步。
　　
　　竇晟愣了一下，“你豆子哥啊，來借兩瓣蒜?！?br/>　　
　　小女孩緊緊地抿起嘴，瞪大眼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