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雨水會將暗淡在夜色中的痕跡沖刷去,有些是回憶,有些是血跡。
所以雨夜很適合殺人和道別。
血色瀑布。
蛟龍巨柱般的修長龍身盤踞在瀑布兩側的崖壁上,龍頭趴在瀑布口的河床上,一個小小的黑影,從蛟龍的龍角吊下,垂在懸流的半空中,被血色沖刷著。
齊白羽抬眼看著那個在龍血灼燒腐蝕中的熟悉身影,葉殊,一介凡人,憑借劍道破境,掙脫了命運的枷鎖,刺瞎了蛟龍的一只龍眼。
“一灘爛泥?!?br/>
齊白羽嘆了口氣,垂下了頭,目光沿著斜斜插在洞口外側,同樣被血水沖刷著的素雪劍向外看去。他盯著一條小路,他的身后,何春夏倚靠著墻壁,閉目養(yǎng)神,莊周依舊在看那個在血水中掙扎著的黑色人影。
不在算中又能如何,如今的葉殊身居險地,插翅難飛,龍血內(nèi)蘊含的劇毒已經(jīng)灼燒掉他暴露在外的肌膚與毛發(fā),較薄的皮肉處已然露出森森白骨。
一個將死之人,他會在堪比凌遲的痛苦中變成一具空洞的骷髏。
這是對不在算中和刺瞎一只龍眼的小小懲戒。
齊白羽在等人。
等一個至親之人,等一個不能稱之為不在算中,卻同樣有趣的人,等一個該死卻沒死的人,等一味藥。
漆黑的夜雨中,那條小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兩點燈火。
來了。
齊白羽笑了笑,不自覺地,用手拭了拭眼角,剛才,他落了一滴淚。
他等的人都要死。
他要殺掉他的二哥,那個愚蠢,軟弱,善良,溫柔的相信這個世界美好的那一面的二哥。
星穹之下,數(shù)萬萬年。
天是沒有塵世紛擾,七情六欲的偉岸存在。
兩點燈火在風中熄滅。
齊白羽滿臉漠然地搖了搖頭,如小山般趴在高崖上的蛟龍極為醒目,他等的人并不是傻子,不會莽上來白白送命。只不過偷襲,心計,手段,在他的面前,只能算一些微不足道,有趣的小事。
沉寂下來的夜色中,只剩下瀑布的流水聲伴著蛟龍一起一伏的喘息。
嘭。
被流水掩蓋的細微彈弦聲。
來了!
齊白羽不緊不慢地連退數(shù)步,讓開洞口,一手掐住指印,一手翻出那柄同五雷正法相似的木劍。下一瞬,箭矢破空掠來,一前一后穿透水幕,前者并未射入洞口,齊白羽剛皺起眉頭,后者已然釘在他先前站立著的地面上。
一個黑影飛身而下,滾入洞內(nèi),手中已然攥緊插在洞口外側的素雪劍。
葉殊。
他的衣衫破爛,大口地,扯風箱一樣,嘶啞地呼吸著,他被毒啞了,再說不出話,裸露在外的皮肉被龍血融穿,白骨轉黑,毒性深入骨髓。他只是憑著骨架筋肉和一口氣強撐著舉起劍來。
一具還能喘氣的骷髏罷了。
齊白羽指訣依舊捏在手中,心念一動,何春夏已然起身,睜眼拔劍竄出,迎向葉殊,動作極快,一氣呵成。
何春夏以快劍揚名,一刺之威,天下難逢敵手,此刻心念被齊白羽控制,心無旁騖,劍勢更快更急,拉出一條條直直的虛影來。
如此快劍,如何接得???
手腕挪動劍身,劍身扭動,以傾角對刺擊,讓刺來的劍尖消力滑開。速度會讓劍勢難以變招,刺擊越快,劍勢越直越利,此刻的何春夏在劍招上不會有絲毫的心機變通,葉殊判斷出每一刺的方向,用劍身橫在最合適的傾角,最輕的消力,這是神乎其技的極致劍招。
葉殊盯住她的雙眼,那深邃,不見底的漆黑,她的眼中,連他的倒影都沒有,而他的眼中,有著一個由他從小看到大的傻姑娘。
在知道何春夏真正的身世之前,他們是師徒,是父女,是摯友...他傾盡心血領她求劍,他領著那個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在劍道上前行,有一天劍道上,她比他走的更前了,這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如今他更進一步,登峰而上。
她應該看見的,他最后走過的路。
往事在腦海中走馬燈過,四十一年,葉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劍道,他的無上劍心,她應該看見的。
素雪,長恨,兩劍相持了數(shù)個眨眼,又是兩個黑影翻上洞口,齊白羽指節(jié)一抖,數(shù)道雷霆從木劍尖疾射飛出。
砰!
雷光在兩柄撐開的傘面上炸開,剎時的亮光讓齊白羽雙眼一片雪白,他不自覺閉上了眼,下一瞬箭矢破空聲崩在耳畔,握住木劍的手腕傳來一股劇痛,只得松開。
“師父?”
“葉先生?”
張舟粥和齊白鈺的聲音顫抖著傳來,兩人被眼前葉殊的慘狀駭住。劍光森森,兩位站在劍道巔峰的頂尖高手相斗,若是貿(mào)然出手,只怕會先傷到自己。
葉殊瞥了一眼張舟粥,用喘著粗氣的嘴比出四個字的唇形,竭力地扭動脖頸點了點頭。
“交給你了。”
“剛才你就該一箭射死他!”
腳步聲,怒吼聲入耳,齊白羽毫不遲疑地縮手打出個清脆的響指,矮身向后一滾,再站起時,雙目已能夠視物。
剛才他那一滾正巧躲過張舟粥手中的長劍,那個響指令攻來的張舟粥停步一頓,晃晃腦袋又提劍刺來,齊白羽剛要閃躲,數(shù)枚箭矢掠來封位,只得用左肩胛硬吃了這一刺。
左臂的疼痛令齊白羽的眼角抽搐起來,一時間難以掐出指訣,右手又被箭矢射中,眼看張舟粥持劍逼近...
術法,天地靈氣...胸口的天機鎖滾燙起來,他的雙眼轉瞬變成黑色,目光直勾勾射向張舟粥的雙眼。張舟粥猜到厲害,立刻停步,抬手遮眼,不給齊白羽和自己對視的機會。
只此一頓,一旁的何春夏不再攻向葉殊,斜身退步,只消一劍,便將正搭箭拉弓的齊白鈺逼退。
葉殊自知自己只是憑一口心氣吊著命,活不成的,想要邁步上前去幫齊白鈺,卻雙腿一軟,單膝跪倒,以素雪劍撐住,嘔出一大口黑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