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夏祖例,所有參與春獵的宗親貴戚與朝廷重臣都要先隨皇帝到建章宮焚香祭禮,次日再啟程前往獵宮。
雖然如今春獵風(fēng)氣已經(jīng)不復(fù)從前,但這該有的儀式禮制仍是齊全的,這日也不例外。
祀神之詞念罷,渾厚鼓樂聲歇下,祭禮完畢,李延貞正一心惦記著未完筆的山水畫,毫不拖沓地就下令率先起駕回殿了。
在場其他人這些日子的政務(wù)都已移交給了屬下,閑來無事,而建章宮一派春意正濃,斜陽里御苑風(fēng)光如繡,眾臣不約而同地放緩了步子,三五聚集地邊閑談著邊慢慢往外走去。
蘇世譽落后些許,看儀仗收整妥當(dāng)了才轉(zhuǎn)身離去,沒走出幾步,就有人自不遠處湊上前來,張口招呼道:“大人!”
圓臉少年一身吏服佩刀,難得將眉宇間的稚氣壓下幾分,可惜又被他此刻的欣喜神情破壞了。
蘇世譽此前倒沒留意洛辛在護衛(wèi)之中,但也只是微有意外,便溫和地點了點頭,客氣地關(guān)懷道:“你在兵部這幾日可還好?”
“不太好。”洛辛誠實地答。
“哪里不好?”
“大人不是前幾天剛把淮南王的案子結(jié)了嗎,判決書都貼滿了長安,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淮南王不是什么好東西了。我倒不是埋怨大人,不過大人您知道,我腦子笨,不懂什么彎彎繞繞,參軍只是因為小時候聽人講楚將軍大戰(zhàn)匈奴的事,心里羨慕得很,就也想打仗報國?;茨贤鯖]有重用過我,在知道他要謀反之前,我對他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所以跟著大人來長安,本來覺得也沒什么。”洛辛有些沮喪,“可是我在這里幾天,總有人拿淮南王的事情來問我,我說不知道,對方就覺得我是不肯說。有好幾次我甚至聽到他們偷偷議論,說什么我是淮南余孽,大人把我?guī)У介L安,是引狼入室,有可能大人您本身也懷有異心……”
他話音止住,垂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蘇世譽并未在意最后的話,只淡然一笑,“既然你向來都明白自己想做什么,為何現(xiàn)在要被他人的非議絆了腳步?!?br/>
“可是連個巡衛(wèi)士兵都不怎么相信我……”
“你想要成就的事是錯的嗎?”蘇世譽忽然問。
“當(dāng)然不是!”洛辛斬釘截鐵,“為國殺敵怎么可能是錯的!”
“那旁人懷疑你,是會讓你動搖嗎?”蘇世譽看著他,目光沉靜。
洛辛認真想了想,搖頭,“不會,不然我也不會跟著您來長安了。”
蘇世譽收回視線,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為那些非議困擾?!?br/>
洛辛一愣,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鄭重地對著蘇世譽點了點頭,目光堅定如鐵,然后他忽地又忍不住道:“大人……我還想問一個問題?!?br/>
“但說無妨?!?br/>
“您和楚將軍關(guān)系很差嗎?”他小心地問。
蘇世譽微詫,“何出此言?”
洛辛猶豫了一下,支吾道:“他們議論的時候,都認為您帶我來長安是為了利用我來分割楚將軍的力量,甚至讓我能有朝一日取代了楚將軍,但是……為什么?楚將軍明明那么厲害,明明為大夏做出了那么多,為什么還要這樣對他?”
蘇世譽默然無言,稍偏頭望向了前方,楚明允獨自立在垂柳下,抬手挽過一枝碧色,心不在焉地打量著什么,夕照擦過他卷長眼睫,一抹柔光。
——為什么還要這樣對他?
因為你不曾見過殺伐果決森冷無情的楚明允。
因為你不曾見過淺笑著算盡機關(guān)的楚明允。
你不曾見過他輕而易舉讓大夏天子不得不出讓兵權(quán)的模樣。
你不曾目睹他是如何在短短幾年內(nèi)站上了權(quán)力的巔峰。
唯有骨與血,才能堆疊出那樣的高度。
此去淮南,蘇世譽存有試探確認之心,可楚明允察覺到了般地毫無動作,將他的野心深埋。
那夜離亭中楚明允道,‘拓萬里疆土,召八方拜服’,蘇世譽聽的出所言不假,可又豈止會是這般簡單。
但他按兵不動,他就無從揣度。
無可奈何。
——為什么還要這樣對他?
還因為我,始終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是好到,不知該如何對待他才好,無論于公,……還是于私。
洛辛見蘇世譽失神沉思,自知說錯了話,忙連聲道歉。蘇世譽回神看他一眼,平淡地笑了笑,任他找了個旁閑的話題。
楚明允將視線收回,信手扯下了細長柳葉在指尖揉碎,只覺那兩人的談話簡直是要沒完沒了。
葉汁在素白指尖碾出一點淡綠痕跡,神思游散間忽然聽到身后不遠有了兩人的腳步聲,他慢悠悠轉(zhuǎn)過身去正欲開口,卻發(fā)覺是匈奴九皇子宇文隼和他的侍從行經(jīng)。
目光有一瞬相錯。
侍從驚懼地垂下眼去,楚明允漠然地轉(zhuǎn)回了身。
宇文隼的聲音隨之響起,說的是匈奴話,對著侍從問道:“郁魯,你干嘛要這么怕他?”
“九皇子您沒有上過戰(zhàn)場,所以才不明白。就好比沒有見過厲鬼的人,當(dāng)然就不知道厲鬼的可怕?!?br/>
“厲鬼?他?”宇文隼明顯不悅,“郁魯,你好歹是匈奴強壯的好漢,而那個家伙白白嫩嫩得跟個女人似的,你這么說臉上不難看嗎?”
楚明允早在征戰(zhàn)時就能聽得懂匈奴語了,只是講不出也不屑去講,宇文隼以為他聽不懂,言辭毫不遮掩了起來,他也就干脆裝聾作啞,懶得搭理。
而郁魯聞言忙拉了拉宇文隼,“九皇子說話當(dāng)心,漢人要比您想的厲害?!?br/>
“我知道漢人厲害,他們在狹窄的房子里住久了,心里也是溝溝繞繞的,最擅長些陰謀詭計,如果不是靠著那些,以我們草原男兒的強壯,這里早就是我們的牧場了?!?br/>
郁魯?shù)吐晣@了口氣,含糊不清地道:“九皇子還年輕,該慢慢明白帳篷里流傳的故事,也不都是可信的。”
“你這是什么話?”宇文隼扯回了了自己的衣袖,直直地看著他,“你跟我說,皇長兄的故事是不是可信的?十三年前我們打的大勝仗是不是可信的?”
“……是可信的。”郁魯?shù)馈?br/>
“那你這么怕干什么?不就是現(xiàn)在出了個像樣點的將軍?”宇文隼道,“想十三年前我們大軍進攻,大夏多少將領(lǐng)都棄城跑了,幾乎就沒人抵抗。最可笑的還是涼州,居然讓一個女人站了出來,最后那女人的尸體被掛在城樓上,一直到風(fēng)干了都激不起剩下士兵的半點血性,屠城十日里連個有膽子反抗的都沒有,軟弱無能,”他語帶譏諷,“漢人也不過如此。”
楚明允掐下一截柳枝。
郁魯悚然一驚,望了眼楚明允紋絲不動的背影,罔顧尊卑地一把抓住宇文隼,匆忙地改走了另一條路,身影轉(zhuǎn)而隱沒在蔥郁林中。
那截瘦枝硌在掌心,一點點滲出深色汁.液,發(fā)出將要破裂的呻.吟。
楚明允緩緩地松開五指,滿手黏膩的觸感如濃稠血漿,他抬眼遠望,殘陽血色在蒼穹鋪展開去,綿延向望不到的遠方。
——不準回頭。
硝煙在記憶中灼灼燒了十三年不滅,飛矢流箭蔽空而下,朱紅城門傾倒,倚著斷壁殘垣旁觀這一場煉獄。
——不準后退。
烽火燃盡山河草木,哭喊遍徹千里繁華。匈奴的鐵蹄踏過稚兒少女,在青石板上烙下濃重的血色斑駁,烙下焦黑的火痕深淺。
——明允,不準回頭,不準后退。
——你要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