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
偏殿,李延貞站在廊下,仰頭望著梧桐碧枝出神,蘇世譽已經(jīng)悄然離開了,那句問話卻還在他耳邊縈繞不絕。
——“陛下如今,還向往在宮外做個自在匠人嗎?”
他靜立了片刻,轉(zhuǎn)身回到了殿中。陸清和正整理著桌案上他的舊畫,一幅一幅小心仔細地收起放好,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過來,“陛下,茶水我剛剛泡好了,就放在那邊。”
李延貞“嗯”了一聲,腳步卻沒動,看著她背影忙碌不停,拿起了一幅畫展開,手卻忽然頓住了,久久沒有動作。李延貞越過她的肩,看到滿目的桃花嫣然,紅衣灼灼,終于忍不住出了聲:“……清和?!?br/>
“我……”他看著陸清和轉(zhuǎn)過身來,遲疑著道,“我有事想告訴你?!?br/>
陸清和點了點頭,“嗯,說吧?!?br/>
“我要離開長安了?!?br/>
“嗯,我知道?!标懬搴托Φ?,“我聽到蘇大人和您的談話了,能平安離開就好,這些畫就快收拾好了,我等下再為您收拾行李。”
李延貞卻搖了搖頭,繼續(xù)道:“我自幼長在宮中,除了一些別的宮苑也不曾去過什么地方,絲毫不通武藝,政事也都是依靠蘇愛卿和楚愛卿處理,雖讀過不少書,但也談不上精通,渾身上下也只有雕工畫技還能勉強一看……”
他話說的很慢,像是每句都斟酌著,陸清和聽得一臉不明所以,卻也不出聲打攪。
“……宮外的事我所知甚少,比不上你在外游歷,見識多廣,”李延貞看著她,微微笑了,“洞庭江南我不曾去過,也沒見過長白雪山,你愿意再陪我看一次嗎?”
陸清和驀然怔住了,愣愣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李延貞仍是慢慢道:“放心,我行事會萬般小心,不給你帶來麻煩,也不會讓你辛苦,路上若是艱難,可以拿我這些畫去換些錢,再不行,我也可以刻些東西去……”
“我愿意啊,”陸清和打斷他的話,竟有些哽咽,卻笑得明麗,“我愿意的,特別愿意!”
李延貞笑了,上前將她輕擁在懷中,她抬手抱住李延貞,拼命忍下淚意,笑著道:“還好不算太晚,我們路上走快些,還能趕得上江南的花呢?!?br/>
李延貞點頭笑道:“好?!?br/>
將近破曉時分,按照約定來接他們出宮的人便到了。
隨著西陵王大軍越攻越近,長安城中欲舉家出逃的人也就越多,禁軍統(tǒng)領(lǐng)阻攔不及,焦頭爛額地回宮稟報,卻是得來一句“他們要逃,就隨他們”,如此一來,他干脆就大開城門放行了,連盤查都省去了。
他們乘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混在人流中出了城,兜轉(zhuǎn)幾番確保無事后,又停在了城郊的偏僻處。
李延貞剛一下車便看到了等在這里的蘇世譽,不禁失笑,“沒想到你還親自來送我?!?br/>
“理應(yīng)如此?!碧K世譽抬手示意身后的另一輛更為寬敞的馬車,“銀錢所需都已準(zhǔn)備好了,車夫也懂些武功,一路護衛(wèi)你們應(yīng)當(dāng)是不成問題,若是還有什么需要,可以再讓人聯(lián)系我?!?br/>
“多謝?!崩钛迂懴肓讼?,忍不住問道:“你不準(zhǔn)備離開長安嗎?”
“不了,”蘇世譽搖頭,“我還有些事尚未完成?!?br/>
“……是關(guān)于楚明允嗎?”
蘇世譽微愣,隨即坦然笑了笑,“可以這么說?!?br/>
李延貞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在位的這些年,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蘇世譽一時沉吟,沒有答話,他便笑了,顧自續(xù)道:“并無什么大過錯,只是太沒用了些,是這樣吧?”
“想必天下人也都是這么想的?!彼麌@了聲氣,沒頭沒尾地低笑了聲,“也幸好蘇愛卿不是女子?!?br/>
“您說什么?”蘇世譽沒能聽清。
“沒什么。”李延貞笑著看他,鄭重地低首行了一禮,“此后恐怕再難相見了,兄長,保重?!?br/>
蘇世譽微有動容,也頷首還禮,溫聲道:“保重。”
天色漸亮,山林中還彌漫著霧氣,草色青青。李延貞望著蘇世譽策馬遠去的身影出神,陸清和等了片刻,忍不住奇道:“你……知道楚大人和蘇大人的關(guān)系???”
“只是大概,”李延貞輕笑道,“你若是看到朝堂上楚明允看他的眼神,也能猜出大概的。不過知道了又如何呢,就像那時的姜媛,我總覺得在意太多反而徒添煩惱。”
“姜媛?”陸清和一驚,“是我在宮里聽說的姜昭儀嗎,之前給你下毒的那個人?你早就知道她居心不良?”
李延貞不甚在意地點頭,“知道,但哪怕知道了也還是想留下她啊。天下或權(quán)力爭斗,我都不想在意,只是覺得她若是被處死了,那我在宮中豈不是連最后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嗎?”
陸清和啞然無言,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
這小動作令他不禁笑了出來,反握住了她的手,李延貞嘆道:“被軟禁的這些天我想了許多,才發(fā)覺自從離開母妃,被推上了這個位置后,我似乎就從未作為自己而活過。”
“父皇母后對我的關(guān)照,是因為我是僅剩的兒子;像姜媛那些想謀害我的人,是為了我的皇位;就連蘇愛卿對我的關(guān)照,也不過是他身為臣子的職責(zé),都不是為我這個人?!甭曇舻厣⒃诒§F中,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陸清和,百感交集到末了只化作一句:“所以,多謝你喜歡的是我。”
“延貞……”
“走吧,去看看江南的花如何?!崩钛迂懶χ狭笋R車。
落日熔金,在城外又被染上了濃烈血色,一場戰(zhàn)事將近尾聲。
匈奴騎兵一如傳聞般悍勇強蠻,七千精兵懷著必死之心奮力拼殺,在彼此消耗中終究頹勢盡顯,死傷大半,且戰(zhàn)且退地已經(jīng)快要逼近城門。
“統(tǒng)領(lǐng),怎么辦,他們就要打過來了,要不要再去稟報陛下?”
禁軍統(tǒng)領(lǐng)在城墻上不住地踱步,急得滿頭大汗,聞言喝道:“還回稟什么,拒兵死守!拒兵死守!聽不懂嗎,就算是你跟我死了也要守!”
“可咱們哪兒懂打仗???”副官壓低了聲音,“統(tǒng)領(lǐng),統(tǒng)領(lǐng)!不然……咱們還是逃吧?”
統(tǒng)領(lǐng)腳步猛地一頓,有些猶豫不定,神情幾變后咬緊牙提聲大罵:“混賬!這里是長安,是國都!你走了,進來的就是匈奴人!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就先一刀砍了你!”
副官驚懼地連連點頭應(yīng)是,他怒氣難平,心中卻也沒底的厲害,這時禁衛(wèi)中突然傳來一陣驚呼,統(tǒng)領(lǐng)急忙跟著回頭看去。
亂軍中一匹馬忽然沖至身側(cè),李承化下意識揮出一刀,被對方以彎刀蕩開,這才看清來人是宇文隼的侍從郁魯,此次匈奴大軍正是由他統(tǒng)率帶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