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鴻溝兩岸,滿眼都是莽莽蒼蒼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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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鴻溝也叫大溝,卻是戰(zhàn)國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條人工河流。北邊的進水溝口,便開在大河南岸的廣武,東南穿過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連接穎水入淮,實際上便是連接大河與淮水的一條人工大運河。這條赫赫大水南北全長近千里,貫穿魏國全境,堪稱戰(zhàn)國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國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于滔滔鴻溝灌溉了兩岸的無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陸大都會。鴻溝修建之時,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個十年(惠王在位五十余年),銳氣正盛,國力最強,歷時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這條引水大溝方才竣工。歷經(jīng)八十余年風(fēng)雨滄桑,這鴻溝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氣象——堤岸寬三丈高三丈,比尋常城堡的城墻還要堅固雄峻;堤岸林木夾持,綠樹參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東西兩岸的原野;東岸大堤卻是一條再拓寬六丈的南北官道,道邊三層白楊遮天蔽日,傍著鴻溝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無垠平川;透過護道白楊,鴻溝的滾滾碧波在明亮的陽光下便如一面面銅鏡閃爍。車馬路人行于道中,白楊林遮天蔽日,清風(fēng)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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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當(dāng)午后,車馬絡(luò)繹不絕。時有商旅在道,那運貨牛車銜尾相連,動輒便是兩三里長,這鴻溝大道便是一片不絕于耳的轟隆咣當(dāng)聲,秀美深邃的白楊林峽谷便也顯得燥熱起來。便在這車馬如流的大道上,卻有一紅一白兩匹駿馬靠著道邊一路飛馳南下,及至路人抬頭觀望,紅白兩騎卻已如兩朵流云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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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騎術(shù)!”輜車中便有人嘖嘖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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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牛車伕們卻坊間博戲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轟轟然連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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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如此,兩騎卻依舊如飛掠過,便有只言片語樹葉般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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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陣也?!币粋€柔和清亮的聲音笑著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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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便是陽夏地面,山岡歇馬?!?br/> ?
前行騎士話音方落,坐下駿馬便是一聲長嘶四蹄大展,一團火焰般飛出了夾道層林,飛上了鴻溝東岸的一座山頭。后行白馬也是銜尾急追,紅衣騎士勒馬之際,白馬也長嘶一聲人立在側(cè)。一個白衣女子飄然下馬,指著山頭一柱高大的石碑驚訝道:“魏尾楚頭?鴻溝還沒完,這便是楚國地界了?”紅衣騎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別說鴻溝,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國。那時侯,這鴻溝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頭’。近二三十年來,魏國萎縮乏力,楚國便趁機蠶食了整個淮北。這一方‘魏尾楚頭’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陽夏來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剛打個盹兒世事就變了,真是?!?br/> ?
“說得好!”紅衣騎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剛打了個盹兒也?!币宦曅@又指點道,“大道車馬多,忒憋悶。這山岡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滿路商人車馬在眼前晃悠,強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從馬背上拿下一個皮褡褳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去打水了?!北隳弥账蚁蛏窖匿蠕壬较吡诉^去,剛要汲水,卻突然凝神側(cè)耳一陣,回身笑道:“仲連,山谷里有歌聲,耳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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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騎士放下手中褡褳便大步走了過來,搭眼望去,只見谷底樹林旁的草地上支著一頂白布帳篷,一輛黑篷輜車停在旁邊,兩匹紅馬在草地上悠閑啃草,炊煙裊裊,歌聲隱隱,只是不見人影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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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也?!卑滓屡虞p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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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紅衣騎士一擺手,兩人屏息凝神,便聞散漫歌聲從谷底隱隱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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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遨游兮瓦釜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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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策未盡兮山河難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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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百變兮恩怨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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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大邦兮悠悠清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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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一陣,紅衣騎士便是哈哈大笑,放聲喊道:“范叔——,你不當(dāng)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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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戛然而止,便見谷底樹林中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走出來揮著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魯仲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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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范叔,天意也!”紅衣騎士一拍掌便撩開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飛來。山下身影也大笑著快步迎來。片刻之間,黑紅兩只身影便在山腳下?lián)碓诹艘黄稹?br/> ?
“去國遨游,瓦釜不鳴。范叔卻是大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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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縱橫,無冕將相。仲連依舊本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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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互相打量著。曾幾何時,范雎已經(jīng)是兩鬢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經(jīng)顯出了隱隱地佝僂,一領(lǐng)寬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長后短了,久坐書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溝壑縱橫寫滿了風(fēng)塵滄桑。魯仲連更是見老,一張古銅色的大臉上虬結(jié)著灰白的長發(fā)長須,一領(lǐng)大紅斗篷襯著隆起的肚腹,身材更顯得粗壯高大,若非那雙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與一口渾厚的齊魯口音,任誰也想不到這便是當(dāng)年英風(fēng)凜凜的布衣將相魯仲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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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連,光陰如白駒過隙,不覺老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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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輩風(fēng)云不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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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癡打量之間,兩人一聲感喟,竟是感慨唏噓不能自已。正在此時,卻聞山坡上遙遙飛來一陣明亮的笑聲,便見裙裾飄飄,白衣女子已經(jīng)從山坡輕盈地飛到了兩人身后,笑吟吟奚落道:“不期相逢,老友白發(fā),枉自嗟呀!”聞聲回頭,兩人俱各開懷大笑。魯仲連正待介紹,范雎卻擺擺手,兀自上下將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勝驚訝道:“呀!這便是小越女么?青山不老,綠水長春,活生生南國仙姑,我等孫女也!”認(rèn)真、夸張而又諧謔,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紅著臉咯咯笑彎了腰:“喲喲喲,那我也來猜猜,一臉滄桑,金石嗓音卻是天下獨一無二!分明便是昔年咸陽應(yīng)侯府那個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聳著肩膀攤開著兩手,“老夫知你易,千里駒小越女如影隨形兩不離。你卻何以識得我了?”魯仲連笑道:“范叔卻是不明白,但凡我與要人密談,她都守在門外或窗下。當(dāng)年我入咸陽,也是一般?!狈饿禄腥淮笪?,不禁哈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聽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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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個呼哨,山岡上兩匹駿馬一聲嘶鳴便從山坡上飛了下來。小越女從馬上拿下兩個長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鍋便好,今日你倆口福也?!狈饿禄腥恍Φ溃骸拔沂情e散游,酒肉炊具齊全,都在車廂帳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動手便了?!毙≡脚尤灰恍Γ骸皠e個不用,只怕這酒是要添的了?!狈饿罗哉菩Φ溃骸罢f得好!楚頭逢老友,敢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魯仲連興奮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jié)褚?,這道水綠得誘人,先清涼一番再來痛飲如何?”“妙極!”范雎頓時來了精神,“我車上有干爽衣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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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傍山小河是穎水的一條支流,雖然湍急水深,卻清澈得連河床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魯仲連三兩下剝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陣費力撲騰,水花四濺聲勢驚人,卻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岸邊大石上正脫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東海千里駒,原是個笨狗刨也!”躍身入水,便如一條頎長的白魚飄到了兀自四濺不休的水花中?!班?!”魯仲連抹摔著臉上的水珠便站了起來,“范叔不是旱鴨子么?”范雎一邊劃水一邊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會水么?”魯仲連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獵戶,原是我不會水害得也!”驟然之間,范雎喀喀兩聲咳嗽便踩水站了起來,笑得腰都彎了下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魯仲連卻渾然不覺,大喊一聲又兀自撲騰起來,沉雷般的水聲夾著范雎的大笑聲便彌漫了幽靜的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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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席也——”遙遙傳來小越女清亮的呼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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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上得岸來各自換上干爽麻布長袍,一身清涼大見精神,便是一路笑聲到了裊裊炊煙處。卻見帳篷外草地上已經(jīng)鋪好了一張大草席,草席上滿蕩蕩熱騰騰四個大盆,一盆清燉鯉魚雪白雪白,一盆燉肥羊飄著嫩綠的小蔥,一盆臨淄魯雞烤得紅亮焦黃,一盆藿菜米飯團金黃翠綠;四大盆之外,還有一片荷葉上整齊碼著的三五斤切片醬干牛肉,一大木盤小蔥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兩大壇老秦鳳酒外加滿蕩蕩一個酒囊,直是色色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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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范雎喝得一聲,便是指點贊嘆,“一席齊楚秦,弟妹好本事也?!?br/> ?
“嘖嘖嘖!”魯仲連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這老饕還沒有此等口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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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風(fēng)火逃兵禍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間布圍裙,走過來將手中幾片荷葉在席邊擺好,“來,荷葉后就座。范兄開鼎了?!?br/> ?
“坐?!濒斨龠B一拉范雎,便在草席上大盤腿坐了下來,見范雎還是一撂大袍壓著腳跟挺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終是官場勢派撂不開,那般坐法得勁么?若非這草席太小,我這粗漢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愜意也!”“說得是?!狈饿履樢患t笑了,“這禮坐等閑也便半個時辰,否則兩臀壓得雙腳發(fā)麻,站都站不起來?!毙≡脚@訝道:“喲,怪道貴人們起身要侍女扶持,原本是腳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沒有侍女,便大盤腿了。”說著一屁股坐實在地盤起兩腿,“好實在,好舒坦!來,開鼎——”說罷拿起粗大的竹筷當(dāng)?shù)囊磺锰张?,便舉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頭逢故交,風(fēng)塵兩布衣,快哉快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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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酒辭!”魯仲連舉碗一句贊嘆,“老布衣便與你新布衣干了!”說罷兩碗一碰,兩人便汩汩干了。見小越女沒有舉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滿士林,今日卻是第一次謀面,來,老夫與弟妹干了這一碗!”正要舉碗盡飲,小越女卻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慢,我是從來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闭f罷便捧起面前陶碗,將一碗清亮的涼水只輕輕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班?!”范雎大是驚奇,“白水也只飲一口?”魯仲連呵呵笑道:“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飲便了。”范雎卻更是驚奇:“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卻修習(xí)道家辟谷之術(shù)了?”“范兄兩岔矣!”魯仲連笑道:“她這是幼時一段奇遇所成,來日方長,有暇便讓她說給你聽了。來,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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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卻岔開話題笑問:“范兄遨游,夫人何不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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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比翼者,豈能人人為之也!”范睢慨然一嘆,“我已將家人送回故鄉(xiāng)了,河谷一莊,桑園百畝,也夠得她母子生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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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驚訝道:“都說魏安厘王要給你百里封地,范兄沒有就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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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lián)u搖頭:“我為秦相十余年,出遠交近攻之策,奪三晉土地城池?zé)o數(shù),與魏趙韓結(jié)下了山海冤仇。三晉迫于強秦之威,雖一力示好于我,我卻如何能陷進這個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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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魯仲連一拍大腿,“范兄終是明澈也。魏國連一個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縱然就封不理事,也是安寧不得。走得好!”轉(zhuǎn)而又是一聲嘆息,“若非長平撤軍,秦王當(dāng)不會見疑于范兄。說到底,是仲連將你拖進了六國泥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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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一笑,搖搖頭便是一臉肅然:“仲連差矣!長平撤軍,基于秦可勝趙然卻無力滅趙之大勢也。如秦有滅趙之力,范睢豈能主張撤兵?況仲連兄入咸陽見我,秦王盡知。若非如此,我一己之策豈能不見疑于朝野?說到底,長平撤軍原是將計就計,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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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自以為范兄中計,卻不料是我鉆了圈套,好!兩清?!?br/> ?
范雎卻又是一嘆:“誰料秦王無端反悔,驟然三次起兵滅趙,皆大敗于合縱聯(lián)軍,期間又逼死白起,以致秦國朝野洶洶,以我為替罪犧牲也。當(dāng)此之時,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卻已經(jīng)沒有了資望根基,秦王一旦有變,我豈非白起第二?當(dāng)真說起來,我之離秦,不在秦王疑我,而在我疑秦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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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此話卻是有理!”魯仲連欽佩間卻又是慨然一嘆,“范兄呵,你知道山東六國最驚詫最疑惑處在哪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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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殺白起,再放范雎,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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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魯仲連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著他等死么?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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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卻是一陣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說它了。說說你老兄弟吧,不是趙國要對你與信陵君封地授爵么,如何跑到楚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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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干一碗再說!”魯仲連猛灌一大碗,頓時滿面漲紅氣咻咻嚷了起來,“鳥個封地授爵!不要者塞給你,真要者不給你,如此趙王,安得沒有長平大??!秦國若是再爬起來,這山東六國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總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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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連救亡圖存之千里駒,也對山東六國沒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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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你不是秦國丞相了,有沒有,你又能如何?”魯仲連黑著臉嘟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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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該當(dāng)是你能如何,還為六國周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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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呵,仲連這次可是真?zhèn)囊?。”小越女幽幽一嘆,“自秦趙兩強上黨對峙,我就再沒有回過會稽,一直跟著他奔波了十幾年??扇握l也不能預(yù)料,合縱成了,聯(lián)軍勝了,原先的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濒斨龠B黑著臉只是飲酒,范雎卻是默默地看著小越女,目光中盡是疑惑關(guān)切。小越女便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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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死了,老秦王又執(zhí)意滅趙,山東六國的有識之士便看到了恢復(fù)合縱的大好時機。魯仲連飛赴楚國,邀春申君北上邯鄲會見平原君共商大計。三人密商一日,魯仲連便與春申君星夜南下大梁,秘密見到了信陵君。此時的信陵君已經(jīng)賦閑多年,對合縱抗秦幾乎已經(jīng)喪失了希望。然則,當(dāng)魯仲連將雄心勃勃的合縱謀劃通盤說完時,信陵君還是怦然心動了。魯仲連的謀劃是:由他與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聯(lián)結(jié)五國出兵救趙,信陵君做聯(lián)軍統(tǒng)帥;敗秦之后,趙國出面以合縱聯(lián)軍護送信陵君回魏國,脅迫魏安厘王讓位于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后,與趙國共同成為合縱軸心,全力振興山東,十年之期,一舉滅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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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了威勢最大的這次合縱救趙,也便有了六國一舉擊敗秦國主力大軍的煌煌大勝??墒?,當(dāng)聯(lián)軍班師邯鄲時,一切卻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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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舉行了隆重的犒賞大典。一路黃土墊道,清水灑塵,鼓樂大做,民眾夾道歡呼。王城箭樓還懸掛了兩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為“存魏救趙”,左為“功高天下”。趙國君臣光燦燦排列于王城正門兩側(cè),孝成王大紅胡服居中,平原君則親自做了司禮大臣。在一道三丈寬的紅氈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魯仲連等被趙國君臣簇擁著進了王宮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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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宴開始后趙王卻始終不提聯(lián)軍護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魯仲連幾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可平原君卻是渾然不覺。眼見信陵君臉色陰沉下來,魯仲連將大爵嗵的一砸大案便是一聲高喊:“樂舞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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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歌聲驟然止息,大殿里竟是靜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魯仲連便高聲宣呼:“犒賞有功,行王封詔令——!”趙孝成王一揮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著詔書高聲念了起來,從頭念到尾,關(guān)乎信陵君魯仲連者也只有三句話:“……救趙大功,首推信陵君與仲連義士。特封鎬城六萬戶,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連義士為武定君,享三萬戶食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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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書念完,卻無人謝恩,等待恭賀的趙國大臣們便愣怔了。正在舉殿寂然之時,魯仲連仰天一陣哈哈大笑,長身站起,一甩大紅披風(fēng)便對趙王高聲道:“魯仲連縱橫列國二十余年,從不受官任爵,想來趙王未必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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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孝成王卻是淡淡一笑:“區(qū)區(qū)衣食之源,義士何須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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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卻不理睬趙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縱有約,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腳?”平原君滿面漲紅,一拱手正要說話,卻見信陵君從座中站起向趙王一拱:“魏無忌素來不愁衣食,不敢受六萬戶封邑。今日不勝酒力,就此告辭?!闭f罷竟是昂昂去了。一直驚訝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這趙酒變味啦!喝不得,告辭!”便也昂昂去了。兩位統(tǒng)帥一走,各國的聯(lián)軍大將們頓覺難堪,便也紛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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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救趙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魯仲連不放,硬是將魯仲連小越女請到了府邸小宴。席間平原君大訴趙國難處,請魯仲連設(shè)法勸說信陵君先留在趙國閑居,容后緩圖。魯仲連卻是一改談笑風(fēng)生的豪俠氣象,硬是一句話不說,只埋頭飲酒。平原君無奈,便以老友名義贈送兩萬金,要魯仲連擇地定居,以為答謝。及至黃燦燦兩萬金抬到面前,魯仲連卻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義謀國,今日看來,卻連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魯仲連除兵不圖報,今日告辭,終身不復(fù)見君也!”說罷便騰騰騰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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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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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須發(fā)隨風(fēng)亂飛在肩頭,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飲而盡,放下陶碗便是一聲喟然長嘆:“世固不乏良謀長策,惜乎不逢其時,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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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魯仲連笑罵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罷,左右我是不再摻和這齷齪合縱了。來,飲酒是正經(jīng)!”大碗與范雎一磕,便汩汩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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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放下碗一笑:“仲連此話當(dāng)真,從此不再布衣縱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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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老兄弟?”魯仲連哈哈大笑,“仲連布衣,只沒個辭官處便了?!?br/> ?
“范兄,仲連可是真要歸山了?!毙≡脚Φ?,“他與我說好的,南下陳縣拜會一位好友,便隨我到會稽山隱居治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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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奇入世,節(jié)義歸槽,壯哉千里駒也!”范雎衷心贊嘆一句便舉起了大碗,“來,浮一大白!”兩人一氣飲干,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連歸山,我便當(dāng)千里送君,直下會稽!”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云游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陳縣會會這位風(fēng)塵大士?!?br/> ?
“大士?”范雎驚訝了,“何人當(dāng)?shù)么笫棵枺俊?br/> ?
“此人當(dāng)今奇才,若假以時日,必成當(dāng)今陶朱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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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是一個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縱然富絕古今,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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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差矣!”魯仲連一臉正色,“春秋以來四百余年,商旅蓬勃興起,非但周流天下財貨而利國利民,且多守節(jié)義大道,每每在邦國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義報消息、捐獻財貨、舍生從戎。更有一點,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極少遷出弱小祖國,是故方有當(dāng)今天下弱國多富商之異象也。凡此等等,雖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獨以商道牟利而輕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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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連生平唯受一人錢財,這便是號稱商旅孫吳的田單。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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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后來還有這個商旅大士。否則,我喝著西北風(fēng)周旋列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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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慚愧!”范雎呵呵笑著抱拳一拱,又是輕輕一嘆,“老哥哥書吏根底,委實是不解商旅,心下實遠之。說說,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兩個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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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也!雖我何能知之?”魯仲連詭秘地笑笑,“也許,見了此人你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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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連法眼,自然要見識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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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間已經(jīng)是暮色降臨。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閃爍出一片亮光。魯仲連與范雎還是無休止地說著無休止地喝著,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誰也沒有睡意,不知不覺間,天竟是漸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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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fēng)清涼,莫如直下陳縣!”魯仲連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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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你快馬我輕車,到了陳縣再大睡!”范雎欣然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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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咯咯笑道:“虧你好盤算也,到陳縣你便睏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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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不信,誰能當(dāng)?shù)盟翊篑{?”范雎呵呵笑著,三人便動手收拾車馬物事,片刻就緒,兩馬一車便飛出陽夏河谷,從鴻溝官道轔轔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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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溝南入穎水的交會地帶,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大城,這便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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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雖縣城,卻是楚國北部重鎮(zhèn)。天下人但說“楚頭”,十有八九指得都是這陳縣。其所以如此,在于陳非尋??h城,而是一個風(fēng)華古國的大都城。這個古國,便是陳國。周武王滅商后首封八個諸侯國: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鮮)、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鐸)、陳(胡公滿)。八大諸侯中,陳國雖位列最末,卻是赫赫然別有風(fēng)光。其特異處,一則是位次雖末,卻與王族諸侯同享一等公爵,領(lǐng)百里之地;二則是周武王將自己的元女(長女)大姬婚配給了胡公滿,陳國便成了外戚諸侯,尊享王族榮耀。而胡公滿部族所以成為首封八諸侯,最根本處,便在于這個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便在于曾出兵孟津助周滅商。遠古之時,舜部族居住在河?xùn)|的媯水河谷。古俗以地為姓,族人便姓了媯。出了個舜帝之后,媯部族卻一直平平淡淡的蝸居在媯水河谷耕耘,再沒有興起過風(fēng)浪了。驟然立國為諸侯,自然以國號為大,整個媯部族也以國號“陳”做了姓,天下從此便有了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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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王于滅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諸侯中的六大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齊叛亂發(fā)難!于是,便引出了周公東征平亂。陳國也決然加入了王師東征大軍。靖亂之后,六大諸侯悉數(shù)湮滅,首封八諸侯便只剩下了燕、陳兩國。周公以周成王名義再行分封,才有了魯、齊、衛(wèi)、宋、晉、楚、鄭、蔡等一班諸侯。從此,陳國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難靖亂的無上榮耀,一舉成為西周初期諸侯中的赫赫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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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滄桑,也是難料。自此以后,這陳國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余年的末期,陳國便悄無聲息地淪落為二三等諸侯了。誰知到了春秋之世,陳國卻又一次聲名鵲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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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因由,一則是陳國地處穎水兩岸,土地肥沃多有溝洫,陳人又善于耕作,農(nóng)事興旺,國人豐衣足食。于是,陳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國輒遇水旱饑謹(jǐn),便多向陳國借糧。二則,陳國都城修得堅實雄峻,春秋之世又幾次擴建,氣勢竟超過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諸侯魯國鄭國的都城,自是分外顯赫。三則,陳國公室以先祖閼父曾在周武王時做陶正為榮耀,自詡陳人“善營作”,君主代代好商,為商旅大開國門:免去關(guān)隘稅收,大召列國商旅入陳,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漸漸地,陳國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風(fēng)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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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僅僅如此,這陳國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絕不會如后來那般蔑視陳國。偏偏是風(fēng)華浸淫之下,陳國君臣耽于奢靡,國君大臣競相以玩樂為能事,淫靡之風(fēng)大興,種種丑聞不斷隨著商旅車馬流布開來。流風(fēng)日久,陳國便漸漸糜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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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到第十八代君主,陳國終于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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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陳靈公。靈者,竊國之謂也。以“靈”字謚號于國君,大體都是亂國失國之輩。古人很睿智,創(chuàng)制了謚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將其生前作為品行給予一個總評定,加給死者一個稱號,從而弘揚王道君德,貶斥奸惡劣跡?!吨軙吩疲骸爸u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車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眹枺啥Y官提出經(jīng)大臣公議而定。臣下之號,則由國君頒賜。應(yīng)當(dāng)說,直到秦漢之世,古人對謚法還是很實在的,所加稱號,大體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將謚法變成了歌功頌德的廉價伎倆。譬如春秋之世還有一個晉靈公,便同樣是一個忠奸不辨昏聵致亂的國君,釀出了“趙氏孤兒”的悲劇,導(dǎo)致晉國從此衰亡。這個陳靈公卻更是荒誕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卻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齒的最大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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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有鄭國少女名姬,貌美癡淫,嫁給了陳國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個兒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便有傳言,說是家主不堪夏姬晝夜癡淫,硬是給累死了。流言不脛而走,喜好淫樂的陳靈公便以撫慰亡臣之名進入夏府,與夏姬私通了。另有兩個大臣,一個叫孔寧,一個叫儀行父,都是陳靈公尋常淫樂的伴當(dāng),聞得消息,便也先后與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貼身衣衫,在大殿朝會后相互觀瞻品評,看誰的藏品是真正的褻物。后來,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諱,公然與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著在廳廊外習(xí)武的夏征舒,高聲談笑爭論是誰的兒子?話雖風(fēng)出,夏征舒聽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陳靈公從夏姬寢室剛剛出來,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殺了。趕來接活兒的孔寧、儀行父大驚失色,便連夜逃亡楚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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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楚國正是雄心勃勃的楚莊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聞消息,楚莊王立即帶領(lǐng)大軍入陳靖亂,殺夏征舒,滅了陳國,將陳地變成了楚國的陳縣。不久,中原以晉國為首的諸侯聯(lián)盟聲討楚國“不奉王命,僭越滅陳”,要出兵干預(yù)。面對強大壓力,楚莊王便將陳靈公的兒子陳午拉出來重新做了國君,算是恢復(fù)了陳國,這便是陳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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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復(fù)國,陳國的名聲卻因這一特大丑聞而一落千丈,始終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做楚國的附庸,在諸侯爭霸的夾縫里生存。又過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晉國的四大部族(智、魏、趙、韓)已經(jīng)將這個最大的老諸侯掏空,晉國再也無力主持諸侯紛爭的“公道”了。其時楚國勢力大漲,便一舉出兵滅了陳國,再一次將陳國變成了陳縣。傳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陳國,便永遠地消失在戰(zhàn)國前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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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晉而天下進入戰(zhàn)國只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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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歸楚,楚國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時楚國的腹地雖然在荊山云夢澤一帶,被天下稱為“荊楚”,但因長江下游有吳越兩國,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兩岸與嶺南之地尚是蠻荒未開發(fā)之地,要謀取豐腴土地與人口財貨,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數(shù)百年,楚國的有為君主從來都將北上中原爭霸當(dāng)做拓展楚國的第一要務(wù)。對楚國而言,爭奪中原只有兩個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從東北上與齊國爭土;其二是新路,越過淮水北上,正面進入中原與三晉爭奪土地人口。然則,三百余年過去,楚國始終沒有大勝過齊國,這條老路眼看是勞師費力而沒有結(jié)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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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緣巧合,壓在淮北的最大諸侯便是陳國。滅陳而占據(jù)淮北,便是春秋戰(zhàn)國之交楚國最大的夢想。楚莊王聞陳之亂而毫不猶豫起兵,這便是根本原因。歷時百余年,楚國終于夢想成真,陳國變成了楚國陳縣,楚國如何不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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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陳得地,楚國的第一要務(wù)便是延續(xù)陳城的商旅都會傳統(tǒng),將陳地變?yōu)槌橙≈性敻坏淖畲笪P。為此,楚惠王將陳縣令升格為“上執(zhí)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擔(dān)任。上執(zhí)圭是楚國第三等高爵,僅次于君、侯兩級,因有楚王親賜圭(長條形禮器玉)而得名,封地相當(dāng)于附庸小國之君。左尹,則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說,陳縣令實際上是由做過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擔(dān)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時還高!就實而論,楚國將陳地陳城看做重鎮(zhèn)經(jīng)營的。但在名義上,卻只將它做一個縣。這便是楚國君臣的高明處:麻痹中原諸侯,宣示自己對中原垂涎的陳地并不如何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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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陳縣便成了中原邊緣最為繁華的商旅都會,與大梁、洛陽、新鄭這三個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會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于陳城既非當(dāng)時都城,卻又有大諸侯都城的文華底蘊與商旅傳統(tǒng),純粹的商旅天下,幾乎沒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沒有大都城的諸多官府與關(guān)節(jié)的必須應(yīng)酬,商人只要繳了稅金,便再也無人過問其它了。久而久之,這陳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非但中原各國商旅云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過江之鯽,大凡在大國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資財貨,在這里都是應(yīng)有盡有。白晝大市,夜來海市,吞金吐玉出鐵進鹽聚斂財貨醉死夢生,陳城的每個時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驚膽戰(zhàn)的生死關(guā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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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業(yè)作坊的淵藪之地。作坊云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紛至沓來尋覓生計。這里沒有“料民”法度,對所有人口都不盤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隸,還是饑民逃國,亦或殺人越貨的罪犯,只要有人雇傭收留,便再也無人問你的來龍去脈。如此一來,這陳城人口便是紛雜無計,冠帶軺車如云,販夫走卒如流,錦衣滿街,饑民當(dāng)?shù)?,各色人等匯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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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頭陳城,天府鬼蜮”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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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也奇怪,如此一個長鯨飲川般吐納天下金錢財貨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邊緣,楚國卻沒有大軍駐防。直到戰(zhàn)國末世楚國將都城北遷到陳,陳城一直都是兵不過萬,吏不過百,幾乎是無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進入戰(zhàn)國近二百年,竟沒有一個國家試圖爭奪陳城,也沒有一個國家聲討楚國壞了世道人心,更沒有列國盟約壓迫楚國改變規(guī)矩。大國小國都對陳城視而不見,也從沒有一個邦國限制過商旅入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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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間,陳城商風(fēng)便蓬蓬勃勃地彌漫了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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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一行進入陳城,正是涼爽的早晨,也正是陳城街市最熱鬧的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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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兩側(cè)全是大木搭起的連綿板棚,棚外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幾乎望不到盡頭。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賈商鋪,柑橘、絲綢、獸皮、麻布不一而足。最顯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鋪顯然多于其它商鋪。一眼望去,吳鉤、越劍、胡刀、韓弓、兵矢的幌子隨風(fēng)搖蕩相連,令人目不暇接。拐過街角便是一條寬闊的石板街,青磚大屋鱗次櫛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鄰而立,鹽社、鐵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錦衣商人的精巧軺車與運貨牛車交相往來,轔轔隆隆之聲連綿不絕,氣勢卻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來往行人的服飾更是色彩紛繁,既不是楚國郢都的滿街黃衣,也絕然看不出任何一種色彩的服飾占據(jù)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飛舞,教人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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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雜陳,竟不知誰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聲感嘆。“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濒斨龠B不無揶揄地一句,便指點著車馬人流高聲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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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勢也,岌岌之危也,見仁見智了?!币姛o回話,范雎回頭看去,原來已經(jīng)到了又一條街口,旁邊牽著馬的魯仲連目光只在人群中巡脧,便問一句,“仲連找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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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遙遙一指:“看!那里?!?br/> ?
一眼望去,只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熱鬧處樹著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聲喊話:“進山伐木,日賺五錢,愿去報名啦!”木板周圍聚著一群又一群衣衫破舊身背小包袱的青壯男丁,圍著木板指指劃劃。距木板丈許之地,立著一頂大帳篷,一名麻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給一些人發(fā)放小木牌。領(lǐng)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帳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經(jīng)坐了一大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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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走!”魯仲連將馬韁交給小越女,“你且等等?!崩饿卤氵^了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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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畫:左上方是三人伐木(兩人拉鋸,一人斧砍),右中間是兩枚刀幣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顯眼的畫面——農(nóng)人蓋屋的熱鬧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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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蓋三間磚瓦房,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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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連連點頭:“值值值!快走,報名!”拉著粗黑男子便向大帳篷擠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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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笑了:“又有新點子了,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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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耳耳,千年舊事,妙個甚來?”范睢不以為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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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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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哈哈一笑,拉著范雎的手便向大帳篷走了過去。帳篷前的中年人連忙迎了上來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這里不做生意,尚請見諒?!濒斨龠B也不說話,只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銅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風(fēng)塵勞頓,在下卻是鹵莽了。敢問,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魯仲連一拱手道:“多有叨擾,敢問先生在否?”中年人卻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過去對幾個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幾句,回頭過來一拱手,“先生,請隨我來便了?!濒斨龠B笑道:“我等還有車馬在街。莫耽擱足下活計,你只指個路徑便了?!敝心耆酥t恭笑道:“先生初來,只怕我說了先生也是難找。車馬在下已經(jīng)看見了,自有人隨后趕來,先生無須操心?!笨翱罢f罷,便見小越女笑吟吟走了過來道:“車馬妥了,走吧?!卑滓氯艘宦曊埩?,便領(lǐng)著三人向一條稍許僻靜的石板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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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心下忐忑,便拉著魯仲連低聲道:“你沒來過陳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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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城找人,天下一難?!濒斨龠B笑道,“你倒是來過,不也一抹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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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是,你與他們相熟么?”范雎不禁便有些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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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嘿嘿笑了:“莫擔(dān)心,此人辦事之周密,不下于你那秦國法度。我倒是盼著他有一個疏漏處,好揚眉吐氣地罵他一頓,可十幾年都沒等著,你說喪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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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魯仲連如此篤定,范雎也不再說話,只打量著街巷走路了。范雎細心縝密,對陳城老街市的格局還是清楚的,走著走著,心下不禁便是一緊,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進這等所在?陳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盜之淵藪,莫非魯仲連結(jié)交了個游俠道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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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走出這條林蔭夾道的幽靜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條磚鋪小巷,入口處兩排厚實簡樸的青磚瓦屋,臨街墻上卻有兩個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長袍的中年人卻悠悠然絲毫沒有停步。數(shù)十步之后,兩邊便沒有了一間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磚高墻,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峽谷。幽暗中行來,范睢驀然想起了章臺宮的永巷秘道,心下頓時恍然,這是進入了古陳國的老宮殿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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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這條大約兩三百步的峽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墻包圍的宮城。一眼望去,面南城墻竟連續(xù)有五六個城門,東邊幾個城門車馬不絕,眼前兩個城門卻是幽靜非常,碩大的銅釘木門都緊緊關(guān)閉著。跟著麻布長袍者走到最西邊門洞前,便見城門正中鑲著一方銅牌,卻是沒有字的銅塊。長袍中年人走進門洞,用一支長大的銅鑰匙打開墻上一方鐵板,伸手進去一扳,沉重的大門便軋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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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幽深的城門洞,眼前卻是一道橫寬十余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鑲嵌著四方鑄鐵,卻也是一字皆無。小越女咯咯笑道:“銅鐵上墻卻沒有字,這位老兄甚個名堂?”范雎笑道:“有底無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濒斨龠B哈哈大笑:“還是范兄了得。此公正有口頭語,大道在心。”范雎點點頭道:“平和不彰,也算難得也?!?br/> ?
說話間繞過影壁,便是眼界大開:一片高大厚重的磚石房屋沿著中間一片碧綠的水面繞成大半圈,大屋后面卻是一片參天大樹,遮住了來自任何方面的視線;整個所在幽靜空曠之極,看不見一人走動,竟仿佛進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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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叔看出了奧妙?”魯仲連饒有興味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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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指點著道:“這片高房大屋該當(dāng)是一片儲物倉庫,中間水池或是防火而設(shè)。后面大樹成蔭,確保庫房陰涼干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處我卻不解?!?br/> ?
“范叔也有難題么?”魯仲連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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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伸手一指兩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墻,卻是儲存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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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回身向中年人問道:“你說,高大石屋儲存何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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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br/> ?
范睢笑道:“此乃老陳國宮城,也許本來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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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麻布長袍者搖頭,“這是先生后來特意加高的,并非本物?!?br/> ?
魯仲連一揮手:“走,找到正主兒自會明白,我等嘮叨個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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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布長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響箭帶著長長的嘯音與紅色火焰掠過水面直飛對岸,片刻之間,便有一只烏篷小舟悠然飄來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碼頭前。中年人拱手說聲請,三人便相繼上船。小船劃開,卻見岸上的中年人已經(jīng)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這老兄行徑,竟很有些墨家風(fēng)味也?!狈饿聟s搖搖頭道:“同是軍法節(jié)制,墨家講求一個義字,此公卻是講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時回去,街市雇傭伐木事豈不誤了?”魯仲連不以為然地笑了:“商旅為牟利而生,誰能外之?然此公有言:義為百事之始,萬利之本。你說他求不求一個義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來義利相悖,此公卻將義做萬利之本?”“還有呢。”魯仲連高聲吟誦著,“不及義則事不和,不知義則趨利。趨利固不可必也。以義動,則無曠事矣!如何?”范雎驚訝道:“此公能文?”魯仲連笑道:“我只看過他寫下的兩三篇,也不知寫了多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嘆:“如此立論,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無特異言行,田單如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單以商從武,此公以商從文,這商旅奇人如何都讓你魯仲連撞上了?”魯仲連哈哈大笑:“以范兄輕商之見,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狈饿抡q駁,小越女卻突然一指岸上道:“仲連,那不是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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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小舟將近岸邊一箭之地,范雎已經(jīng)看得清楚,岸邊大柳樹下正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正如玉樹臨風(fēng)。魯仲連連連揮手間便是一聲長呼:“不韋,我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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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笑聲隨風(fēng)飄來,白衣人大步走到岸邊遙遙拱手:“仲連兄,我已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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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如飛靠岸,魯仲連笑道:“足下耳報何其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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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連兄載譽南歸,不韋豈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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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魯仲連小越女已經(jīng)飛身上岸,與白衣人執(zhí)手相握,便是一陣豪爽大笑:“嗚呼哀哉!偏呂子常有妙辭,罵魯仲連逃官逃金,是為沽名釣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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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不禁笑道:“仲連心穴,只有呂子瞅得準(zhǔn)也!”三人便是一陣快意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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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卻是緩步登岸,隨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驚異了。此人身穿一領(lǐng)白中帶黃的本色麻布長袍,腳下一雙尋常布履,長發(fā)整齊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頭頂沒有任何冠帶,通身沒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不黑不白,頜下沒有胡須,臉上沒有痣記,一身素凈清雅通體周正平和,分明是沒有一處扎人眼目,卻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記。范雎看多了周身珠寶錦衣燦爛的商人,實在是沒有見過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時竟有些疑惑迷糊起來,仿佛走進了一座幽靜的山谷書院,面對著一個經(jīng)年修習(xí)的莘莘學(xu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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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快來!”魯仲連大步過來便拉住了范睢的手:“來,這位便是此間主人,商旅大士呂不韋。不韋兄呵,這位是我一個老友,張睢,魏國隱士?!?br/> ?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聞呂子言行,今日卻是幸會?!?br/> ?
呂不韋謙和地笑著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韋何敢當(dāng)一‘子’字?若蒙不棄,先生便如仲連兄一般,但呼我不韋便是?!?br/> ?
“不韋真有說辭?!毙≡脚恍?,“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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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依舊謙和地笑著:“先生清華峻峭,絕然大有來歷,日后尚請多多指教?!?br/> ?
“書劍漂泊,胸?zé)o長物,豈敢言教?!狈饿滦南麦@詫臉上卻是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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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左右望望兩人,向范睢丟個眼色,便得意地縱聲大笑起來。呂不韋卻是渾然不覺,只微微笑著逐一拱手:“先生、仲連兄、越姊,請?!北泐I(lǐng)著三人走進了涼風(fēng)悠悠的樹林。出得樹林,循著一條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門廳并不高大,卻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實得古堡一般,門額正中鑲嵌著三個斗大的銅字——天計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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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計寓,出自何典呵?”魯仲連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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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成計然?!眳尾豁f笑著,“執(zhí)事們都說有個名字好說事,我便湊了一個?!?br/> ?
“妙極!”魯仲連拍掌贊嘆一句回頭道,“張兄講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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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辯莫如千里駒,你都妙極了,我能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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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說。”魯仲連哈哈大笑,“不聒噪了,進去說話?!?br/> ?
這是一座全部由小間房屋組成的緊湊庭院。一過影壁便是頭進,兩廂房屋時有身影進出,雖都是腳步匆匆,卻毫無忙亂嘈雜之象,穿過北面廳堂,第二進依舊如故。呂不韋指著第二進廳堂道:“這是總事堂,與后院不直通。這廂請?!北泐I(lǐng)著三人從廳堂東邊的一道拱形石門入了第三進,剛繞過一道影壁,便見眼前竹林婆娑清風(fēng)灑灑,暑氣頓去一片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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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笑嘆一聲道:“幾時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學(xué)宮也!”呂不韋笑道:“那幾年仲連兄正忙著即墨抗燕,還不知道陳城魚龍變化。這里原本是老陳國舊宮,楚國為招攬商旅,劃做六門高價開賣,我便買下了這最后兩門?!毙≡脚尤灰恍Γ骸皢?!毋曉得你是王侯商人也,宮殿呢?”“越姊想住宮殿,難矣哉!”呂不韋一陣爽朗大笑,“四門宮殿的主人,目下是楚國猗頓、趙國卓氏、魏國白氏、秦國寡婦清。我這兩門,只是原來的宮室府庫與一片園林空地,卻是沒有一座宮殿?!毙≡脚@訝道:“如此說來,你與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呂不韋搖頭微微一笑:“若論財力根基,不韋尚遜一籌?!迸赃呉恢辈徽f話的范雎卻突兀插進一句:“若論心志謀劃,足下卻不屑與之比肩也?!眳尾豁f一個愣怔,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你只說,何以見得?”范雎侃侃道:“買府庫而不買宮殿,求實用而不務(wù)虛名,此乃商家大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實則置身于火山之口也!此等謀劃,此等心志,豈是只知彰顯財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魯仲連不禁拍掌贊嘆,“老兄總算揣摩著不韋根底了。”呂不韋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說,不韋卻也無從辯解了。這廂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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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碎石小徑穿過竹林,便見一片碧綠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兩座茅亭,四周卻是高大筆直的胡楊林參天掩映,幽靜肅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魯仲連搖頭道:“宮城起茅屋,不覺刻意么?”呂不韋笑道:“這是一片廢棄園囿,將勢就勢而已,管不得別人如何想了?!毙≡脚畬︳斨龠B咯咯笑道:“曉得無?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涼不透不漏,與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曉得青磚大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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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陣大笑,說話間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見正中門額上赫然三個銅字——利本堂。魯仲連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卻先說,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詳便道:“足下是濮陽衛(wèi)人了?!毙≡脚缺泱@訝了:“噫!你卻如何曉得?”范雎指著門額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陽衛(wèi)國,文字從魏,只是將右立刀外勾,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懷故國,便有此等懷鄉(xiāng)之刻?!眳尾豁f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燭照,在下正是衛(wèi)國濮陽人氏?!濒斨龠B一揮手道:“莫得敲邊鼓,你只說,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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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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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刻利本,寓藏大義,其間真意便是義為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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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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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立論,有斷無解,其意終究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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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是說,義為利本,道理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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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將‘義為利本’之立論著一大文,剖析透徹,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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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魯仲連拊掌大笑,“不韋,看來你這立論還立得不扎實呵?!?br/> ?
“談何立論?”呂不韋謙和地笑了,“我是隨心而發(fā),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說,那是先生仲連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韋卻是不敢想了?!?br/> ?
“呀!”小越女便是一聲笑叫,“述而不作,不韋豈非孔夫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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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一齊大笑。呂不韋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個時辰,日昳時聚首痛飲如何?”時當(dāng)正午,魯仲連三人一路車馬顛簸,倒也真是汗?jié)裰匾律硇钠@?,聽得呂不韋如此安頓,便一齊點頭說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仆人過來,將三人領(lǐng)到了茅屋后廳,片刻之后,粗重的鼾聲便從幽靜的后廳彌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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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時之后,小越女先醒了過來,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魯仲連,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卻見范雎長袍散發(fā)悠然到了門口。小越女訝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夢鄉(xiāng)一個時辰能回來?”尚在懵懂的魯仲連嘟噥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卻涼得通透,倒頭便不想起來。”范雎揶揄笑道:“仲連兄幾時做了村叟,沒看見榻后那個大銅柜么?”魯仲連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個冰柜,怪道涼爽得三秋一般也?!狈饿碌溃骸拔夷秦┫喔仓皇谴竽就笆⒈睿斡写说缺??你來看,”走過去便咔噠拉開了大銅柜指點著,“這冰柜內(nèi)分三層,每層盛冰足足兩大桶。屋內(nèi)但有涼氣彌散,卻是一滴水也沒有!墨家善工,弟妹說說,這化冰之水哪里去了?”小越女在涼冰冰的高大銅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這銅柜層層密封,柜底當(dāng)有一支銅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尋常但管添冰,卻無須理會水路,當(dāng)真機巧也?!薄皡尾豁f,異能之士也!”范雎感嘆一聲,“我便是揣摩這冰柜奧秘,竟沒得合眼也?!濒斨龠B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為天下技能盡在王室官府也,該當(dāng)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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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笑談,卻見一個須發(fā)雪白的紅衣老人在門外深深一躬:“三位貴客,先生有請?!濒斨龠B說聲走,三人便隨老人來到了茅屋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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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正在廳門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僅僅是頭上增加了一頂竹皮冠,卻頓時平添了一份肅穆敬客的莊重。范雎心知呂不韋與魯仲連夫婦交誼甚深,此番禮敬皆因自己是初交賓朋而起,便是遙遙躬身,虛空做捧物狀肅然道:“張雎惜無腒頭以敬,謹(jǐn)奉魯子之命一見。”雖只寥寥一句,卻是大有講究。依據(jù)古老的周禮:士初相見,主人當(dāng)衣冠齊楚迎之,來者則當(dāng)以雉(野雞)為禮物;冬日用帶長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風(fēng)干的雉);拜見之時依據(jù)時令,來者面北對主人將雉或腒橫捧于雙手,雉頭或腒頭朝左(左手為東為陽),禮辭便是“某也愿見,無由達,某子以命命見?!狈饿驴胺Q飽學(xué),此刻見呂不韋帶冠迎出,便以此等拜會古禮做答,心思只看呂不韋如何應(yīng)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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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卻是謙和地笑著迎了上來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韋何能應(yīng)對得當(dāng)?尋常只知衣冠禮敬這句老話,便拎了頂竹皮冠扣上,不成想?yún)s是平添拘謹(jǐn),先生見笑了?!闭f罷便順手解開冠帶拿下竹冠,“還是隨意好,與先生一般的散發(fā)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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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卻笑了起來:“雖說張兄心思把得細,終究卻是不韋迂腐了一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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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人迂腐,還有個‘好’字?”小越女笑著瞪了魯仲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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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真好也?!濒斨龠B一臉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韋一個疏漏,今日讓張兄了卻了我這心愿,能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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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一陣大笑,便相繼進了茅屋正廳,略一打量魯仲連便笑了起來:“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卻只盯著北面墻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端詳。呂不韋滿面春風(fēng)地走過來請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連忙便推著魯仲連坐進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東手側(cè)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側(cè)席。呂不韋是主人,便與魯仲連相對,坐了南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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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坐定,呂不韋便笑著舉起了面前銅爵:“仲連兄與越姊偕先生南來,不韋為三位洗塵,今日便是快意之時,來,先干此一爵!”說罷雙手抱爵環(huán)敬一周,便一飲而盡。魯仲連與范雎自是二話不說,舉起銅爵便汩汩飲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只碧綠的玉碗一氣飲了,見范雎驚訝地看著自己,便是一笑:“不韋曉得我不沾酒,這是嶗山泉水?!狈饿吕Щ蟮溃骸扒Ю锾鎏觯@泉水縱然運得過來,存得幾日豈不餿了?”呂不韋笑道:“我有三層冰柜車,兩層堅冰,一層泉水,兼程運到后冰窖存儲,半年之內(nèi)保得原味絲毫不差?!狈饿卤闶青叭灰粐@:“足下如此做派,雖王侯宮室猶有不及也!”說話間臉上便有一片陰影掠過。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笑道:“不韋布衣,焉敢虛勢?原是今年有幾位老友來會,卻都是林泉山人飲不得酒,方有此舉,先生見笑了?!濒斨龠B頓時興致勃勃:“說說,都有誰個要來?”呂不韋道:“一個唐舉已經(jīng)走了,一個士倉還沒來,一個越姊正在當(dāng)前?!?br/> ?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發(fā)議論的魯仲連擺擺手,驚訝地看著呂不韋,“足下識得唐舉、士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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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舉兄與我是書交,士倉兄與我是另交?!?br/> ?
“何謂書交?何謂另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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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書成友,謂之書交。以另類隱事成友,謂之另交?!?br/> ?
“敢問足下與唐舉以何書成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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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計然書》評點本,請?zhí)婆e兄品評,唐舉兄時有急用,我便送了他?!?br/> ?
“可知唐舉要《計然書》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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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問之非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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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與士倉卻以何事而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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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之隱,不韋不便相告,先生見諒?!眳尾豁f不卑不亢滿面微笑,語氣卻是顯然不打算再說下去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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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分際頗是微妙:以賓主通行禮節(jié),范雎本不當(dāng)對嶗山泉水事語帶譏諷;然則戰(zhàn)國之世的名士風(fēng)范恰恰便是坦誠犀利,況范雎之譏諷畢竟是基于節(jié)用本色而發(fā),呂不韋便渾然不覺,誠心說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問交友之情由,則必是與所說之人相熟,依尋常禮節(jié),呂不韋便當(dāng)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間皆大歡喜;然則,這看似一團和氣的呂不韋卻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絕了范雎最后一問,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要再追問一句甚或反唇相譏,顯然便是當(dāng)下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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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呂不韋話音落點之時,魯仲連一舉大爵高聲道:“來!痛飲一爵再說!等士倉這老兄來了,我便讓他自己說給張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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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也!”范雎卻是一聲感喟,站起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義,范雎豈能舉薦蔡澤而辭官隱身?今日知情,容當(dāng)一謝?!?br/> ?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不韋,赫赫應(yīng)侯現(xiàn)身,你當(dāng)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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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卻絲毫不見驚訝,只悠然一笑站起身來也是深深一躬:“世間典藏珍奇,歸宿原有定數(shù)。應(yīng)侯既得,便是天意,與不韋卻是不相關(guān)了,何敢當(dāng)?shù)靡恢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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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猛然拉住了呂不韋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與仲連越妹一般,莫再先生應(yīng)侯的客套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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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范兄不棄,不韋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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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魯仲連大笑著走過來將大手搭在兩人手上,“執(zhí)手如刎頸,頃刻交生死。好!”話方落點,小越女便捧著一個大銅盤輕盈飄到了面前:“來,人各一爵!”三人執(zhí)手大笑,各取一爵當(dāng)?shù)匾蛔舱f聲干,便一齊汩汩飲盡了。此時席間因范雎而起的些許生分一掃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飲饕餮??翱鞍雮€時辰,呂不韋抬頭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試試了,你都吃得也。”魯仲連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狈饿驴慈?,卻見小越女案上銅鼎中卻是一只熱氣騰騰的整形蒸雞,鼎腳下的細木炭冒著紅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鮮紅的燉棗,便呵呵笑道:“不韋呵,不飲酒有備,不食肉卻無備,該罰也?!眳尾豁f已經(jīng)飲得滿臉漲紅,便拭著額頭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嶺南伺潮雞,你但嘗得一口,或許破戒也未可知?!毙≡脚嗽斨~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雞能吃么?”猶豫片刻,小越女終是伸出了細白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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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姊,下箸夾得下來?!眳尾豁f興奮地提示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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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不會用筷,只會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魯仲連笑得開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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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飛快地瞟了魯仲連一眼,臉上飛過一片紅暈,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絲雞肉,閉著眼輕輕放到了嘴里,輕輕地嚼著。三個男子都屏住了氣息看著小越女,一時間竟是人人緊張得如臨大敵一般。眼見小越女臉上滲出了一片細汗,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呵,還真好吃也!”隨著話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約而同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接著便是一陣轟然大笑。小越女緋紅著臉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兩手撕下一大塊雞肉,旁若無人地大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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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對魯仲連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連兄一大幸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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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韋……”魯仲連眼中閃爍著淚光,竟是一口氣飲干了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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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卻大惑不解:“不韋呵,這雞肉有何特異,竟能使辟谷者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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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興奮笑道:“此雞產(chǎn)于南楚蒼梧大山,俗稱長鳴雞,叫聲清亮貫耳,一聲之鳴能穿海潮呼嘯之威。然則,此雞不鳴于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漲潮之際隨著潮聲長鳴,嶺南楚人便呼其為伺潮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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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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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潮雞以銅鼎蒸之,其肉若魚之鮮,若筍之清,為食素者嘗肉之佳品。不韋嘗聞,中原一隱士深入嶺南,嘗此雞而戒辟谷,便為越姊一試了?!?br/> ?
“此等神異之物,定然極難覓得?!?br/> ?
“得此雞有三難也?!眳尾豁f輕輕叩著案頭,“其一,山高水險,千里迢迢,等閑人到不得蒼梧山海間。其二,捕捉難。此雞半家半野,漲潮時便飛到海岸長鳴竟夜,潮將退去之時,鳴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時捕捉,雞肉才與常雞迥然有異。其三,飼養(yǎng)難。伺潮雞離海不能超過十日,否則聲啞而亡?!?br/> ?
“如此說來,此雞剛剛運回?”一直看著小越女的魯仲連驀然插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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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韋得仲連兄行止,便掐著時日從嶺南運回,今日是伺潮雞離海第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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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這般用心,不韋難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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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神色鄭重道:“仲連兄者,天下士也。擔(dān)待大義,糞土爵祿,勇于赴難,羞于茍且。士林如魯仲連之風(fēng)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韋一介商賈而與天下士交臂,能盡綿薄之心,幸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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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扮個鬼臉笑道:“不韋莫說了,仲連再逃,我可跑不得了?!?br/> ?
范睢揶揄道:“此地沒有兩萬金,逃跑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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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備了千金之?dāng)?shù),是否太少了?”呂不韋亦莊亦諧一句,卻見魯仲連陡的睜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著魯仲連目光坦誠地笑了,“仲連兄,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也。便是圣賢,也須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憂天下。兄與越姊平生無積財,今去東海隱居,何能不需錢財?兄若果真變做赤腳操勞之漁人獵人,魯仲連價值何在也!”一聲喟嘆,呂不韋輕輕叩著大案,“千金之?dāng)?shù),大體建得一座莊院,打造得一條好船,養(yǎng)得兩匹良馬,維持得十年衣食無憂。但能如此,仲連兄方可讀書修身,亦可聞警而出。否則便是閉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br/> ?
一時舉座默然。小越女是聽?wèi){夫君決斷。范雎倒是覺得呂不韋說得實在,然想到魯仲連輒遇爵祿金錢從不聽人,一言不合便揚長而去,便也只好聽其自然。不想魯仲連思忖一陣卻慨然拍案:“不韋千金,我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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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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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說說,何謂三奇?”小越女笑得燦爛,手中也已經(jīng)舉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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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睢一副肅然地指點道:“食氣者竟食肉,一奇。魯仲連糞土爵祿,今日卻受千金,二奇。商人揮金不圖利,卻圖義,三奇也!如此三則,可算得戰(zhàn)國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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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當(dāng)再加一奇?!濒斨龠B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眥必報,今日卻渾不計較?!?br/> ?
“彩!”呂不韋與小越女一聲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飲了一爵。呂不韋最是快意,竟一連飲了三大爵。范睢嚷嚷著不行,也跟著飲了三大爵。魯仲連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跟著大飲三爵。一時席間談笑風(fēng)生海闊天空,竟是不知不覺地暮色降臨了。呂不韋吩咐掌燈,茅屋大廳便是一片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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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本是豪飲海量,為秦相十余年卻是處處謹(jǐn)慎幾乎戒酒,今日萬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魯仲連,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個一個由頭的連連舉爵,直飲得不亦樂乎!偏是呂不韋特異,雖很少提起舉爵由頭,卻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飲得多時,六只五斤裝的空酒桶已經(jīng)赫然在廳,呂不韋依舊是爵爵奉陪,依舊是滿面春風(fēng),與魯仲連范雎的酒后狂放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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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奇也!”范雎舉著酒爵搖了過來,“不韋呵,你爵爵同飲,當(dāng)真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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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之見,不韋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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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老夫便來試得一試。仲連,你也過來。”范雎舉著大爵搖到北面墻下一指,“不韋,這柱白石,刻得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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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白石?!?br/> ?
“對公孫龍子的‘離堅白’不以為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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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辨之學(xué),不韋不通。堅白石者,自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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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何意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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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實在,卻是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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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狈饿?lián)u晃著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臉肅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話也!不韋呵,不覺太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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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依舊是柔和實在:“世事不難,我輩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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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堅白石壯我心志,浮一大白!”魯仲連一句贊嘆,便徑自飲干了一爵。范睢欲言又止,內(nèi)心卻是被眼前這個看來不顯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間迸發(fā)的豪氣深深觸動了,不禁便是一聲感喟:“嗚呼!其勢蕩蕩,何堪一商?不韋當(dāng)大出天下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地嘟噥著多了多了,便軟軟地撲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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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桓得幾日,魯仲連便要去了。呂不韋要他消夏完畢再走,魯仲連卻說還要南下郢都與春申君辭別,趕到吳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馬行空之士,呂不韋便也不再阻攔,一應(yīng)物事備好,便送魯仲連小越女上了穎水官道。范雎本欲與魯仲連夫婦南下,卻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飛鴿傳書,只要他務(wù)必等候旬日,卻沒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陣,只好放棄了南下遨游,與呂不韋一起做了餞行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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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清晨,穎水兩岸綠野無垠,城南十里楊柳清風(fēng),一通餞行酒在郊亭飲得感慨唏噓不勝依依。范雎最是心緒翻滾,與魯仲連不停舉爵痛飲,眼見紅日高升人當(dāng)上路,便是一聲長嘆:“仲連一去,天下縱橫家不復(fù)見矣!”說罷竟是放聲痛哭。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時也勢也,后浪勃勃連天,前浪消弭沙灘,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須傷感也!”呂不韋慨然道:“范兄傷感也是該當(dāng)??v橫原是連體而生,山東無合縱抗秦,關(guān)西便無遠交近攻。仲連兄一去,合縱大潮消退,范兄縱是復(fù)出,也是落寞無對,不亦悲乎!”范雎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仲連將去,我心空空也!”魯仲連不禁便是一聲嘆息:“范叔呵,六國已成朽木之勢,秦國也是垂垂衰落,無數(shù)十年之功,天下風(fēng)云難起也。我輩縱然復(fù)出,徒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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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頭看看時辰,便向呂不韋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呂不韋跟出來笑道:“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時分上路了?!毙≡脚吐曅Φ溃骸八苏f話,我只要送你一樣物事。”呂不韋呵呵笑著一拱手:“越姊有贈,不韋大幸也?!?br/> ?
小越女便走到大樹下紅馬旁,從馬背皮囊中抽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捧了過來。呂不韋連忙整整頭上竹冠,雙手接過打開布包,卻是一冊陳舊發(fā)黃的羊皮書,一瞄書皮大字,竟是《范子計然術(shù)》,不禁驚訝道:“越姊,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跡么?”小越女笑著點點頭:“不錯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