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場老霖雨將秦川沒進了茫茫陰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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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霖雨者,綿綿長雨也。《左傳》云:“凡雨,三日以往為霖。”自古以來,秦川之地多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jié)得當(dāng),這老霖雨便是天賜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罷麥谷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jié)不當(dāng),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災(zāi)異。今歲一進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風(fēng)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滯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熱浪裹著渭水的蒸騰濕氣漫將過來,不說田間耕夫坊間工匠,便是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老秦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得是上天被噩夢鎮(zhèn)魘得沒了氣息。便在老秦人惴惴不安心驚肉跳的當(dāng)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云密布唰啦啦雨幕籠罩秦川。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云開日出之際,渭水變成了滔滔巨川,關(guān)中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竟是無邊蕭疏!冷冰冰的六月,關(guān)中老秦人紛紛將秋冬時節(jié)的皮袍棉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菜一般的陳年五谷填充轆轆饑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里中最大的場院,勒緊板帶期盼著從泥水中趟回來的亭長里正帶回官府的應(yīng)災(zāi)政令,盡快帶領(lǐng)他們離村救荒。秦法治災(zāi)不賑災(zāi)。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規(guī)矩。但有天災(zāi),王室官府從來不會打開官倉發(fā)放五谷救濟饑民,也不會開放王室園林準許饑民狩獵采摘。其法理便是:無償發(fā)糧即國家賞賜,而災(zāi)民無功獲賞,為國家立功之士便會被人看輕,民人事功之心便會輕淡。自秦孝公商鞅變法之后,秦國歷經(jīng)惠王、武王、昭王兩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這一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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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如此,卻絕不意味著秦國對異常災(zāi)害無動于衷。對于災(zāi)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謂“治”,便是在災(zāi)害發(fā)生之時,官府立即頒發(fā)應(yīng)對政令,而后由災(zāi)區(qū)的亭長里正們帶領(lǐng)村人族人到未曾受災(zāi)的山林中狩獵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墾荒自救,使民得經(jīng)過辛苦勞作而度過饑荒災(zāi)難,避免民因不勞獲食而成惰性。治災(zāi)之要義,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須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xiāng)官率領(lǐng)實施;否則,連坐法令便會使鄰里族人一體同罪!法度雖然嚴厲,老秦人卻是凜然遵守毫無怨言。此中根基在于兩條: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貴,老百姓樂見貴胄官吏與他們一體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對天災(zāi)人禍之應(yīng)對歷來都是全力以赴。當(dāng)世秦川諺云:“治災(zāi)苦,食果腹。賑災(zāi)諂,受活散?!闭f得便是這治災(zāi)比賑災(zāi)長人志氣,使人精氣神奮發(fā)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藥!依著商鞅變法后百余年的法度規(guī)矩,每遇災(zāi)異,官署吏員便會立即捧著書令馳進村社星夜部署治災(zāi)生計,根本無須鄉(xiāng)官們來回奔波。然則,今歲如此澇災(zāi),吏員非但不見蹤跡,亭長里正們泥水奔波郡縣官署,掌事官員們竟是手足無措,只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兩日,官府書令只在遲早也?!?br/> ?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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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人終于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詳預(yù)感,盡管秦法不許妄議國事,各種傳聞還是在市井巷閭山鄉(xiāng)村社悄悄流傳開來。人們當(dāng)頭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傳的一只童謠:“東南風(fēng)止,鶉首天哭,太白失舍,縮三盈一?!边@只童謠的后兩句隱秘晦澀得誰也不解其意,然僅是顯然已經(jīng)應(yīng)驗的前兩句,已經(jīng)足以聽得老秦人心驚肉跳了!這頭兩句分明說得是五月初那陣子天魘無風(fēng),最終引來了一個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鶉首”是雍州秦地,“鶉首天哭”自然便是秦國老霖成災(zāi)。后兩句雖然難解其意,老秦人卻確定不移地知道說得是秦國之事,而且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陽的大星,屬西方,主肅殺之秋。太白星出現(xiàn)之后(即進入某地視野),運行二百四十日隱沒,其間經(jīng)過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舍)的停留;若該當(dāng)出某舍而不出,該當(dāng)入某舍而不入,謂之“失舍”,便是運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便有極大憂患。有通曉星象的士子說,老霖雨前太白曾經(jīng)隱沒三日又短暫出現(xiàn)一夜,而后至今不見太白出入,這便是失舍。至于“縮三盈一”,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指秦孝公以來的國運盈縮。有人說這是日后的事情,天機豈能預(yù)泄?有人說童謠無欺,只怕恰恰要應(yīng)在眼前!說者聽者各執(zhí)一詞,誰也說不透誰也不服誰,卻都不約而同地以為不是好事,秦國要熬煎了!便在人們壓著嗓門為童謠天象爭辯不休的時候,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在立秋這日傳遍了朝野:隴西天崩地裂,山陵倒?jié)?,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jié)⒄?,高山洪水與泥石流也。隴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國之前的根基之地,而關(guān)中則是老秦人立國后的腹心之地,如今根本與腹心同時突遭毀滅性大災(zāi)異,老秦人委實震驚了,市井村社頓時一片死寂!大劫難結(jié)結(jié)實實地發(fā)生在眼前,任誰也不用揣摩吉兇預(yù)兆了,人們再也無心爭辯甚個童謠天象,只鐵青著臉默默等待著那個誰也無法預(yù)料而誰都有著隱隱預(yù)感的更大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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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底終于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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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黎明,灑掃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見一輛輛麻衣軺車急如星火般駛出王城,飛出咸陽四門;接著,便見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時太陽掛上東方山巔,一隊隊斧鉞甲兵護衛(wèi)著一個個宣令吏便開到了咸陽四大城門,張掛起蓋著咸陽內(nèi)史鮮紅大印的白布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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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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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詫異的是,咸陽大都竟是異常的平靜。國人非但沒有大放悲聲,反倒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活泛了過來。蝸居噤聲的國人出門了,歇業(yè)三月的民市店鋪悄悄開張了,鄉(xiāng)野農(nóng)夫也匆匆進城了,咸陽四門的進出人群晝夜川流不息,一時間粟谷布帛鹽巴的價格悄然大漲,三五日間便出現(xiàn)了亙古罕見的大悶市!噩夢終于揭曉了。被災(zāi)異饑荒流言折磨得幾近窒息的庶民們的心卻塌實了。老國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轆轆饑腸總要填充,倒塌的房屋總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總要翻開,來年的生計總要著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總要過日子才是。官府要行國喪大禮,顯然是顧不得治災(zāi)救荒了,老百姓若再悶聲扛去,豈非餓著肚子等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素來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離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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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悶市一開,山東六國商賈聚集的尚商坊當(dāng)即便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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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戰(zhàn)國邦交慣例,外國商賈不受所在國國喪大禮的束縛,原本便可以徑自開市。然秦為天下第一強國,動輒便尋釁攻打山東,在秦的六國商人們歷來分外謹慎,生怕給本國招來兵災(zāi)大禍。惟其如此,在秦國災(zāi)異頻仍的幾個月里,尚商坊的六國商賈們都淡漠以對,不收市也不張市,只坐等上門者便是。如今謎底揭曉,六國視同天殺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國百姓不顧國喪大禮而競相涌市,竟出現(xiàn)了天下罕見的大悶市,六國商人如何不大喜過望!各國商社根本無須商議,立即打出“救災(zāi)義賣”的幌旗,不約而同地壓低物價大賤賣,并破例開了早已消亡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將潮水般涌進咸陽的老秦饑民從秦商民市一舉吸引了過來,卷起了更大聲勢的搶購大悶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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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入王城,正在服喪的老太子嬴柱大為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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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思忖,嬴柱當(dāng)即召來咸陽內(nèi)史并大田令、太倉令、大內(nèi)丞、少內(nèi)丞、邦司空、廷尉、官市丞等一班相關(guān)大臣緊急商議應(yīng)對之策,同時從太子府召來嬴異人聽議。誰知議得三個時辰,卻是莫衷一是。內(nèi)史嬴騰主張,立即捕拿亂民交廷尉依法問罪。冷面老廷尉卻直搖白頭,說此次饑民悶市實屬異常,背法不背理,若大舉捕拿只怕后果難料,只宜交各經(jīng)濟官署合力處置為上。一班經(jīng)濟大臣卻是議論兩分,大田太倉大內(nèi)少內(nèi)四位大臣認定,官倉錢糧物法定不賑災(zāi),只能移民進南山墾荒自救;邦司空與官市卻認為此舉遠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靜制動,便聽任秦人瘋購于尚商坊,權(quán)且當(dāng)做六國代秦賑災(zāi),以度一時艱危。此論一出,內(nèi)史騰立即憤然高聲:“甚個味道!聽任秦人瘋購,大秦顏面何在!寧可大開官市,更低價拋出官倉貨物,也不能教六國壞了我民心!”執(zhí)掌倉儲的太倉令冷冷笑道:“內(nèi)史說得何其輕松?且不說國倉無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貨,更低價拋出其實與違法賑災(zāi)無異,亂法之罪誰來擔(dān)承?”眼看紛爭不休,老長史桓礫走過來在嬴柱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如何忘了這兩位?諸位且回各司其職,異人留宮聽議?!鞭D(zhuǎn)身便對老內(nèi)侍一招手,“立即召綱成君與先生入宮,我在東書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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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正在忙碌操持國喪的蔡澤匆匆趕到了王宮。接呂不韋的輜車卻空著回來了。老內(nèi)侍回報說,先生三月以來很少到太子府當(dāng)值,今日倒是來了,點過卯便出門一直未歸,他已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進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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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便先請綱成君對策了?!辟厣韺Σ虧擅C然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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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之亂象,老臣深以為憂!”蔡澤鐵青著臉色憤激慷慨,公鴨嗓嘎嘎回蕩,“自古以來,不許賑災(zāi)之國法未嘗聞也!我計然派雖精研經(jīng)邦濟世之學(xué),然對大災(zāi)之救,亦不能做無米之炊!老臣之見,目下國人板蕩,惟以亙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頒行特急詔書,開秦川與南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許民狩獵采摘自救。其二,即刻打開秦川與隴西三座國倉,依郡縣料民之?dāng)?shù),定量發(fā)放粟谷: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歲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數(shù)量之五谷輔以狩獵采摘,當(dāng)可撐持到來年夏熟。其三,立即開鎬倉發(fā)放麥種,令郡縣吏員急入村社部署:庶民一半狩獵采摘以自救,一半開田秋播,絕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當(dāng)即修法,立國府賑災(zāi)律頒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條,太子若能決而行之,秦國可安也!”嬴柱長嘆一聲,竟是良久默然。蔡澤看看嬴柱躊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無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太子已是事實秦王也!如此舉棋不定,忍看國喪民亂乎!”嬴柱陡然渾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傾聽的嬴異人卻突然開口道:“子楚以為此事委實太大,君父該當(dāng)持重為是!綱成君之策與方才之議大同小異。其間難處依舊在三:一是太倉令說國倉糧貨不足以支撐賑災(zāi),不知綱成君對國倉存儲量是否心中有數(shù)?二是公然賑災(zāi)違背百年秦法,若無妥善處置,只怕是飲鴆止渴,后患更大!三是倉促修法是否妥當(dāng)?秦法穩(wěn)定百余年,秦人對治災(zāi)不賑災(zāi)并無怨言。目下之亂,始于官府因大父彌留之際全力戒備,而未能治災(zāi),并非不賑災(zāi)引起亂象。此間難處如何權(quán)衡,尚請綱成君三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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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之論大謬也!”蔡澤慨然拍案,“民亂始因固為未治災(zāi),然目下事實已耽延變化,陷于不賑災(zāi)便不能治災(zāi)之兩難境地!公子做名家辭義之辯,實在非其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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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且慢。”嬴柱苦笑著搖搖手,“綱成君,秦國各倉究竟有幾多糧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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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不禁憤然紅臉:“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權(quán),卻是如何查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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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落點,嬴柱頓時尷尬。蔡澤的相權(quán)早在幾年前太子府立嫡時便被父王下詔交由他這個太子統(tǒng)攝,蔡澤居高爵而無實事,本來就憤懣不已牢騷不斷,父王新喪威懾不在,蔡澤倚老賣老自然要找機會“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將上去,問出一個本該由自己回答的難題,實在是自討無趣!然當(dāng)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計較,便歉然苦笑道:“無心之言,綱成君莫得上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倉令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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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老內(nèi)侍走過來道:“稟報主君:先生書房外候見?!?br/> ?
“我迎先生?!弊映溉徽褡?,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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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匆匆走進,風(fēng)塵仆仆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國喪麻袍也是皺巴巴粘滿了泥水臟污。蔡澤不禁大皺眉頭:“先生素來整肅,縱是無爵吏員,何當(dāng)如此有失檢點?”口吻之揶揄竟帶有幾分刻薄。呂不韋渾不在意,只接過子楚遞過來的溫茶大飲幾口,便坐進了蔡澤左下丈余的末位案前。嬴柱一指與蔡澤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禮,這廂入座。子楚另案便是。”呂不韋正要辭謝,卻被子楚不由分說扶了過去。待呂不韋坐定,嬴柱關(guān)切問道:“先生莫非來路翻車?要否太醫(yī)診治?”呂不韋拱手做禮道:“謝過主君。三個月來,不韋走了秦川二十六縣,又連日去尚商坊擠搶,些許臟汗而已,身子并無關(guān)礙?!辟唤と粍尤?,拍案慨然一嘆:“舉國惶惶,先生獨能入鄉(xiāng)查勘,難亦哉!若有應(yīng)對良策,先生但說無妨,毋得任何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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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難當(dāng)頭,不韋自當(dāng)言無不盡。”呂不韋回頭對著蔡澤一拱手,“綱成君經(jīng)濟大家,愿先請教君之長策,不韋斟酌襄助補充可也?!彪m然因國喪而沒了臉上那一團春風(fēng)的微笑,呂不韋的口吻卻是柔和謙恭的,顯然是要蔡澤明確的知道:呂不韋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對綱成君這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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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有甚長策,一番老論罷了。你若愿聽,老夫再說一遍何妨!”蔡澤原本便對呂不韋接受太子府丞這樣的吏職大有不屑,此刻見呂不韋對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時還進了幾分,心下頗覺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來,大咧咧一擺手,將自己的王道賑災(zāi)對策又說一遍,末了敲著長案加重語氣道,“三代無定法,國難當(dāng)變通。若墨守成法而不開賑災(zāi)之例,秦國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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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處便在這修法賑災(zāi),先生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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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成君,恕不韋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這修法賑災(zāi)?!眳尾豁f從嬴柱的殷切目光中看出了這位被災(zāi)異國喪折騰得疲憊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卻沒有回應(yīng)這位新主,而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孛鎸Σ虧砷_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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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澤頓時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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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韋初入秦國,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風(fēng)習(xí)。適逢太子府事務(wù)井然有序而無須過問,不韋便從四月游歷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眳尾豁f平靜得講述故事一般,“據(jù)實而論,秦國災(zāi)情大體三等:關(guān)中西部之雍城、虢縣、陳倉多山塬,澇災(zāi)稍輕,民失囤糧當(dāng)在三四成上下;自郿縣以東至櫟陽以西,關(guān)中腹地平野受災(zāi)最重,民失囤糧當(dāng)在七八成上下;關(guān)中東部之平舒、下邽、頻陽并洛水諸縣,受災(zāi)稍重,民失囤糧當(dāng)在半數(shù)上下。隴西上邽地裂,死人兩萬余,然草場牲畜卻無傷損,存活人口之生計已經(jīng)由郡縣大體安置妥當(dāng),并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在關(guān)中。關(guān)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動,三兩成在生計之憂?!?br/> ?
“笑談!”蔡澤冷冰冰插斷,“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糧隨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幾成幾成之算,何見得不是故弄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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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依舊平靜如常:“綱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卻有非常處。秦自孝公商君變法百余年,關(guān)中庶民尚耕尚戰(zhàn)勤奮辛勞,縱是小戶,存糧亦過三年。秦人之非常處,便是經(jīng)年備戰(zhàn)之下生出的囤糧之法。秦人囤糧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席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塬之民囤糧于石洞,平野之民囤糧于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糧也。此等藏糧風(fēng)習(xí),若非雨澇大災(zāi)時不韋跟隨民人入山排水護糧,只怕也不知實情?!?br/> ?
“對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這茬也忘了?洞窟藏糧,那是老秦人久戰(zhàn)隴西,未進中原立國時的老規(guī)矩!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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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此等牢靠囤糧,民心何以浮動?國人搶市豈非刁民尋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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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人心惶惶亂象在即,是為不爭之事實?!眳尾豁f叩著書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余口糧幾多,而在官府治災(zāi)滯后,庶民眼見秋播無望而大起惶惶!惟將根由分清,處置之法方能妥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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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是說,民非饑荒,惟地饑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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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要救,地要救,國更要救。然救法須得對癥,否則事與愿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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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也好也?!辟欀碱^搖搖手,“綱成君對策已明,該當(dāng)先生倡明謀劃了?!?br/> ?
“但憑主君,老臣洗耳恭聽?!辈虧衫淅湟痪浔闩跗鹆瞬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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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之見:今歲民亂乃多方糾葛而成,非純?nèi)痪葹?zāi)可了,須一體治之方能見效?!眳尾豁f始終以吏身自稱,平靜的口吻中卻蘊涵著坦然自信,“不韋謀劃只有三句話:新主即位稱王,官府治災(zāi)救地,商戰(zhàn)救民安國。但做好三事,秦國可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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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一句句說來。”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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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位稱王之要義,在于振奮朝野示強六國,不能以迂禮自縛?!?br/> ?
“稱王老夫卻是贊同!”蔡澤陡然“啪!”地一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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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驚得心頭一顫,皺著眉頭挖了蔡澤一眼,片刻默然,嘆息一聲道:“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綱成君籌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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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明斷!”嬴異人大為振奮,霍然起身走到呂不韋座前,“先生說不能修法賑災(zāi),卻要商戰(zhàn)救民,定有甚個奧妙,盼能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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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謬獎也,說不得奧妙?!眳尾豁f一拱手道,“秦人之亂起于搶市,搶市之因在于山東商賈賤價拋物。賤價成市,并非六國商賈發(fā)兼愛之心代秦賑災(zāi),而在圖謀大榨秦人之市力。更要緊者,六國商賈隨時可能陡然抬價。一旦賤市變貴市,憤憤秦人便可能立時民變,殺戮外商搗毀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東六國憤然合縱,趁我國喪攻秦?!?br/> ?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動容,“索性關(guān)閉尚商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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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戰(zhàn)商決。目下秦人需要六國商賈,強行關(guān)閉尚商坊,無賑饑民若逃國避荒,則更傷秦國長遠大計?!眳尾豁f起身肅然一躬,“不韋請于半年之內(nèi)暫領(lǐng)官市丞一職,與六國商賈一決商戰(zhàn)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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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先生出馬,商戰(zhàn)無憂!”嬴異人搶先一句,一瞄父親卻突然噤聲了。嬴柱肅然起身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國,請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肅立的桓礫,“長史下詔:一年之內(nèi),舉凡秦國經(jīng)濟官署悉聽先生密行號令,錢財物之調(diào)遣不受限數(shù),違者視同上抗王命之罪!”呂不韋卻是肅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韋,不韋不勝感念。然太過彰顯未必成事,不韋一不調(diào)遣國庫錢財,二不掌諸多官署,只一個官市丞便可!”旁邊蔡澤卻嘎著公鴨嗓長長一嘆:“天公昏聵也!陰差陽錯也!”嬴柱臉色不禁一沉:“綱成君也以為不妥么?”蔡澤兀自搖頭晃腦地嗟嘆:“老夫終生欲操經(jīng)濟實權(quán),卻總是脫不得徒有虛名之風(fēng)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卻總是脫不開個錢糧支付!謀事者不得事,謀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問我君,上天公道么?”嘎嘎公鴨嗓尚在回蕩,偌大廳堂便轟然暴出一聲大笑,卻又一齊捂著臉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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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門廳,呂不韋壓著笑意低聲道:“若非國喪,便得灌君幾壇!”蔡澤哼哼一聲冷笑:“你心舒坦,老夫卻是憋悶,恕不奉陪!”轉(zhuǎn)身便搖到自家車邊去了。呂不韋顧不得理會,徑自匆匆走出宮門便上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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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咸陽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稱王,史稱秦孝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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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急詔書星夜頒行郡縣山鄉(xiāng),曉諭國人“新王當(dāng)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強國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當(dāng)戮力同心勤奮治災(zāi)奉法耕戰(zhàn),毋得懈怠!”詔書的最后一行是“邦國災(zāi)異,先王國葬延遲于秋種之后,大黼免行,民耕不服喪,國人體察之。”隨著詔書,非但郡縣官吏匆匆趕赴關(guān)中受災(zāi)村社,便是咸陽國府的一班經(jīng)濟大臣也在綱成君蔡澤統(tǒng)領(lǐng)下悉數(shù)趕赴郡縣官署督導(dǎo)治災(z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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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書官吏接踵而至,關(guān)中老秦人精神頓時一振!誰都知道,天下萬事國喪為大,更不說秦昭王這般戰(zhàn)國在位最長的明君英主薨去,理當(dāng)更為隆其葬禮了。魏國那個魏惠王在位年數(shù)比老秦王還少著幾年,喪葬大鋪排竟是驚動天下!其時魏國暴雪異災(zāi),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墻也被壓跨,根本無法出葬。魏國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災(zāi),反而征發(fā)民眾修筑棧道,要數(shù)萬精銳的“魏武卒”輪流抬惠王靈柩進山!若非惠施冒險智諫,說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靈盤桓不去,該當(dāng)留住先王靈柩待來春安葬,魏國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兩廂比較,秦國新王奮然即位行政,將國葬延遲到救田秋播之后,且將服喪官員大半差遣到山鄉(xiāng)村社治災(zāi),原本已經(jīng)是開曠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喪與大黼免行這兩條?!懊窀环省?,是秋播耕作期間百姓不用穿戴累贅的麻衣喪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舉國痛飲大咥以慶賀新王即位的大禮。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禮。其時酒肉稀缺,尋常時日不得飲酒食肉,國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詔賞賜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頓,是為大黼。就實說,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征性地賞賜些許酒肉給諸侯,到得村社鄉(xiāng)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會有得了;然大黼既為國之大禮,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于是,痛飲之酒與糧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籌,實際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戰(zhàn)國之世大黼雖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這等大事上,各國大體上還是要國人大黼慶賀的,形式也依然與古禮無異,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來,大災(zāi)之年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將這雖屬虛應(yīng)故事然卻是即位大禮不可或缺的“賞賜”也給免了,分明是體恤村社災(zāi)后乏糧乏貨,庶民豈能不思之念之!感奮之下,秦川庶民聞詔即動,連夜舉著火把下田開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車隊便拉著湊集起來的各色土產(chǎn)涌向咸陽大市,要換回農(nóng)具食鹽與最要緊的麥粟菽種子。誰料便在這一夜之間,咸陽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瀾,糧價物價一夜飛漲,種子價更是驚人!昨日還是一皮一石糧,一錢一只鏵,依著今日行情,一村湊集的百十張熟牛皮才能換回一石種子,五十枚秦半兩錢才能買來一只鐵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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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人怒不可遏!叫罵奸商的喧囂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尚商坊,不知誰個一聲喊打,憤怒的人群潮水般爆發(fā),颶風(fēng)般卷進店鋪貨棚便砸了起來!六國商社的東主與大執(zhí)事們卻是一個不閃面,只有小執(zhí)事領(lǐng)著仆役們拼命關(guān)門收貨,一時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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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一陣低沉犀利的牛角號響徹大市,一隊護市鐵騎簇擁著一輛軺車直沖尚商坊的市令臺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來:“官市巡市了!舉發(fā)六國奸商!”聲聲傳開,憤怒的老秦人們便轟隆隆卷了過來,高喊著“奸商抬價!以律腰斬!”,將市令臺圍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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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角又起,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臺,人海便是一片驚天動地的聲浪:“官市行我秦法!沒收奸商!腰斬奸商??!”接連三聲靜軍長號,人海才漸漸平息下來,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蒼勁的聲音便回蕩開來:“老秦人聽了:沒貨腰斬,是秦法對秦商。六國商賈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亂法哄搶,更不能砸店傷人,但有違犯,依法嚴懲!”人海一片死寂,顯然的憤怒化成了清晰可聞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個官市!新王救災(zāi),容得你袒護六國奸商!”眼見人海便要騷動,精瘦官市丞連忙插斷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報:咸陽百家秦商聯(lián)手,南市大開!種子農(nóng)具六畜應(yīng)有盡有,國人只到南市買貨,莫誤了搶種大事!”人群靜得片刻,驟然山呼海嘯般吶喊一聲“萬歲!”便隆隆涌出尚商坊,涌向毗鄰的咸陽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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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咸陽南市,實際是秦市中最大的農(nóng)市。“南市”之名,卻是老都城櫟陽時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變法時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而開新法,便在遷都咸陽之后,仍將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與商街不同,緊鄰城墻,占地五里,沒有店鋪而只有連綿不斷的各種貨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撐,牛羊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趕到市內(nèi)貨棚下交易。雖是粗放,卻最是適合農(nóng)家交易,便漸漸變成了與城內(nèi)長街商家不同的農(nóng)市。尚商坊在東南,南市在正南,中間隔著一片兩百多畝地的樹林。這片樹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國大商們不耐其騷臭彌漫而屢次與秦國官市交涉,張儀為相時要連橫破合縱,為了吸引六國商賈,便下令將六畜交易地內(nèi)移,原地種起了一大片蒼蒼林木,將南市與尚商坊隔開。秦法雖從來沒有過不許六國商人進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國商賈卻因鄙視南市粗俗村臭,竟是從來不入南市設(shè)棚。于是,這南市便成了秦國農(nóng)事商人與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樂,活生生一幅遠古交易圖!老霖雨以來,胡地商人南下受阻,關(guān)中秦人陷于泥濘,南市貨棚收斂,行市大為蕭條,才將老秦農(nóng)人逼進了平日極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聽說南市大開,當(dāng)真是大喜過望,丟下六國商賈便潮水般涌進了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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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市大非尋常。人潮一近市門,便有官市吏員沿著人群來路飛步高喊:“糧貨天天有!魚貫進市!毋得擠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習(xí)俗,見官府吏員如此敬事宣法,更聽說糧貨天天有,蜂擁漫來的人海便沒了慌亂漸漸整肅起來,放慢腳步禮讓老幼,緩慢有序地魚貫進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員輪流高喊:“進市者依次買貨,而后由南三門徑直出城!給后來者騰地,毋得逛市逗留!”進得市內(nèi),便見各色貨棚連綿回旋,一應(yīng)農(nóng)家物事如山堆積,鐵鏵頭粗海鹽竟便宜得與六國商賈大賤賣時一般價!更有兩樣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市的胡地牛羊馱馬一眼望不到盡頭,斗大紅字標明各色種子的糧柜滿蕩蕩金燦燦晃人眼睛。但凡農(nóng)人,一搭眼便看出這等飽滿干燥的顆粒絕然是上好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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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內(nèi)每座貨棚外都站著兩個官市吏,一個吏員向不斷進棚者每人發(fā)放一只蓋著火漆印記的白色竹牌,一個吏員反復(fù)高聲叮囑:“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為憑據(jù),每人可進市三日!糧貨足量,無須驚慌!”貨棚內(nèi)更是不同尋常,種子與粗鹽兩種人人必買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種子百斤一包,粗鹽五斤一包;犁鏵耒鍬锨等農(nóng)具,則一律拴著一根便于攜帶的粗麻繩;進市者自己帶來貨換貨的物事,則商家一律不還價,只按老秦人一口開價為準;以錢交易者,則無論錢之國別種類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zhèn)髦佩X,則以主人一口價以秦半兩折算。如此等等,道道關(guān)口有疏導(dǎo)有法程,買賣便是流水般快捷順當(dāng)。暮色降臨之時,南市人海已經(jīng)消散,空蕩蕩的貨棚只剩下了癱軟在地大喘氣的官市吏員與商家執(zh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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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的一聲牛角號,南市中央的市令臺傳來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號令:“白日當(dāng)值者撤出!夜來當(dāng)值者進市,清棚上貨——!”隨著號令,白日吏員執(zhí)事們拖著疲憊的雙腿蹣跚挪出了各個貨棚,聚集到南城墻根下幾座冒著炊煙的帳篷去了。另有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吏員執(zhí)事便從帳篷中涌出,提著風(fēng)燈大步匆匆地散進各個貨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損,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片忙碌。一彎新月剛剛掛上北阪林梢,便有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川流進市,火把風(fēng)燈伴著隆隆車聲,直是大戰(zhàn)前的軍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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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緇車輕盈地飛進了南城墻下的帳篷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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緇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咣當(dāng)剎住,車簾剛剛掀開,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車前一拱手道:“呂公來得及時,在下正欲就教?!币簧肀旧椴奸L袍的呂不韋推開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車的手,搭著車廂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惫偈胸┖俸傩Φ溃骸霸谙萝娸w營出身,車馬聲瞞不過我。呂公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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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大帳,呂不韋見中間一張大案上兩名吏員正在埋頭撥著算柱清賬,便笑問一句:“今日進賬如何?虧了盈了?”官市丞頓時沒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稟報呂公:今日虧十萬錢上下!在下以為,當(dāng)調(diào)出官市庫金支撐,否則進貨難以支付!”呂不韋從容坐進另案悠然一笑:“開市首日虧十萬,足下便不能承受么?”官市丞連忙道:“進貨付錢是硬理,與在下能否承受無干?!眳尾豁f道:“官市庫金是國財,非山窮水盡不能動用。自今夜起,大宗進貨暫不付錢;小宗進貨,皆由西門老總事支付?!惫偈胸┛赃昶碳t著臉道:“恕在下直言:兩法皆不可為。大宗不錢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經(jīng)商,秦國官市未嘗聞也!”呂不韋淡淡道:“商事如戰(zhàn),足下如將,只依照將令行事便是,無須論是否?!惫偈胸⑹堪恪班?!”的一聲,又直剛剛拱手道:“敢請呂公示下:明日物價幾何?”呂不韋目光一閃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以為該當(dāng)幾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虧,明日當(dāng)盈!在下以為明市當(dāng)提價三成!老秦人與國府一心,斷無怨言!”呂不韋一聲嘆息:“可惜也!有足下這般官市,難怪秦國百年無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戰(zhàn)么?”官市丞一臉坦然道:“商事非國本,能周流財貨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呂不韋冷冷一笑:“甚用?秦國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豈有尚商坊亂秦之事?若你等者,幾時明白商戰(zhàn)可救國,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頓時紅了臉道:“商賈奸詐,坑民為本!果能救國,耕戰(zhàn)何用!”呂不韋不禁又氣又笑拍案:“嗚呼哀哉!商海有鯤鵬,何足于一個小店東道哉!”官市丞終于不耐一拱手道:“呂公只說市價便了,在下不想爭辯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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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呂不韋斷然拍案,“明日落價三成,與尚商坊平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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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漲,明日如何能猛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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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還要跌。你只記?。核业?,始終低他半成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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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市丞愣怔得大張著嘴巴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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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走了。官市丞立即飛身上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見了擂鼓緊急求見的官市丞,然聽得幾句便沉下臉插斷了:“秦國市易,悉聽先生決斷,不得越過先生奏事?!闭f罷不待官市丞回話便徑自走了。官市丞沮喪之極,怏怏回到南市的臨時官帳便打起精神趕緊巡查接貨情形,生怕明日過不得大關(guān)。大棚接貨吏員興沖沖回報說,今夜的大宗貨主特意申明貨金不收,兩月之后一并結(jié)算,進貨天天不斷!小棚吏員也是滿臉堆笑,說西門老總事當(dāng)場兌錢六十萬,言明借給官市,兩月后要討一分利!官市丞又驚又喜,雖一時說不清其中奧秘,卻頓時對呂不韋心生敬佩,一揮手高聲道:“呂公有令:明日跌價三成!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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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的風(fēng)燈火把徹夜未息,嗨喲嗨喲的號子聲直到東方微明才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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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開市,果然情勢大變!尚商坊六國大市一口氣猛跌到南市物價的四成,各國商社的大小店鋪紛紛張掛出“楚國上等稻種”、“齊國上等海鹽”、“韓國精鐵鏵”、“魏國上等麥種”、“趙國上佳菽谷”、“燕國大麥黃粱”等等不一而足,旁邊斗大紅字的長幡更是顯赫標明“平價六成,大跌四賤賣!”老秦人縱然厚道,卻也不禁對這些尋常大名赫赫無法企及的糧貨佳品以如此賤價出售怦然心動!畢竟,買便宜物事不犯法,且當(dāng)此艱難救災(zāi)之時,何樂而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開市一個時辰,南市的人潮便嘩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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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六國商賈昨日被秦國官市大閃一跌,人人懊惱家家憤然,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經(jīng)商的秦國官市竟敢以低價搶市!竟敢與山東大商群較量商戰(zhàn)!六國戰(zhàn)力不如秦,也是無可奈何,然六國商人是驕傲的,能進入秦國咸陽的六國商人更是驕傲的。他們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經(jīng)商實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個個都是應(yīng)變能才,人人都有國事意識。秦國官市一搭手,尚商坊立即覺察出一個大好商戰(zhàn)機會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機會一舉攪亂秦國或使秦國大大衰弱,豈非為飽受欺凌的山東六國除了虎狼之害?楚國大商猗頓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國大商聚會商討對策,大商們備細分析了情勢,一致以為秦國之勢兩難:秦法不賑災(zāi),便不能無限度低價出貨;秦國要救災(zāi),便得靠六國商旅周流糧貨;目下秦國大開所有關(guān)隘通道,免去了關(guān)隘稅金便是明證;只要全力運糧,在糧戰(zhàn)上給秦國當(dāng)頭一擊,便能在商戰(zhàn)中為六國復(f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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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同道,目下秦國朝無大才,野無大商,正是商戰(zhàn)良機!”英氣勃勃的猗頓公子奮然高聲,“在下之謀劃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糧貨飽滿,一俟秦國官市糧貨不濟,尚商坊當(dāng)即猛漲,打他一個軟肋閉氣!其時秦人鼓噪,無能之新秦王與迂闊之蔡澤束手無策,六國趁勢出兵,縱是不能滅秦,也當(dāng)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國,復(fù)我國恨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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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商戰(zhàn)復(fù)仇!”六國大商們雖然誰也沒想到一場原本尋常的買賣交易能驟然變?yōu)榱鶉虘?zhàn)復(fù)仇,然經(jīng)猗頓公子一番慷慨說辭,竟覺果真如此!山東六國哪國于秦國沒有血戰(zhàn)之仇?哪族沒有戰(zhàn)死者?血氣鼓勇之下,自然是奮然同聲地贊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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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商坊一跌價,秦官市立即接到呂不韋密令:一應(yīng)官市吏員悉數(shù)脫去冠帶,換做商人常服當(dāng)值;貨棚掛起各小國商社與胡商的招牌望旗,物價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間南市景象大變,黑衣吏員蹤跡皆無,貨棚盡皆張掛起衛(wèi)陳薛曹鄒等小國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飾的商家執(zhí)事們紛紛沖出石坊追著離去的人群高喊:“秦人聽了,秦國官商退市,貨棚悉數(shù)盤給了新主!我等跌價四成半,足色糧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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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喊,老秦人們先是驚愕,繼而便大覺坦然。直娘賊!有你等殺價濟秦,秦國落得省點兒錢財糧貨,官市退得好!爺爺便是兩頭跑,看你狗日的誰個先爬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丟下本國官市去湊尚商坊,如今心結(jié)大開,奔走相告兩市奔跑,竟是專找那半成落價的便宜。消息風(fēng)一般傳開,關(guān)中老秦人大為興奮,除了精壯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便絡(luò)繹不絕地趕著牛車奔赴咸陽搶市,一時間秦川八百里竟是牛馬載道笑語喧嘩日夜不絕,老秦人直是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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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戰(zhàn)大勢一成,兩市欲罷不能,便索性開了夜市鏖戰(zhàn)。三日三夜,糧貨價格竟半成半成的跌到了平價的兩成,直是賠本送貨!便在這個商家心頭滴血的價口,雙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動,誰也不跌不提的耗著。這當(dāng)口撐的便是存貨,誰在此時因無貨而收市,誰就會血本無歸!畢竟,商家跌價的真正圖謀是撐到谷底猛然提價,而后十倍百倍的撈回,誰肯甘心在賠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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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敢打這場大商戰(zhàn),除了自身尚有些須本錢,便在于兩座堅實的背后靠山:齊國田氏與趙國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時,呂不韋便未雨綢繆,派出西門老總事奔赴臨淄,派出莫胡奔赴邯鄲,分別與田氏家族與卓氏家族立好了協(xié)約:入秦貨金暫欠,結(jié)市后利金兩成!此時田單已逝,其爵位由長子一支承襲,其商事卻由田單的一個頗有才氣的庶子承襲,與呂不韋素來交好。趙國卓氏則是老卓原的次子執(zhí)掌商事。兩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應(yīng)承下來。商戰(zhàn)一開,非但齊趙糧貨絡(luò)繹入秦,兩方還分別聯(lián)絡(luò)了許多素有來往的胡商入秦,一并連牛羊六畜市也解決了。然齊趙畢竟路途遙遠,尚商坊縱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調(diào)貨,撐到第四日眼看便有些乏力不濟了。按照嬴柱的詔令,原本可以調(diào)動府庫財貨撐持,然則如此一來,這場商戰(zhàn)在秦國朝野的地位便會大大降低,呂不韋的分量也會大減,更會引來日后無窮盡的呂氏是否假手國庫變相賑災(zāi)以成私名的爭辯,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呂不韋絕不會使秦國府卷入這場商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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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半,坐鎮(zhèn)南市的呂不韋一番思謀,突然問得一句:“咸陽新莊存錢幾多?”西門老總事張口便答:“餅金五萬,秦半兩六十萬,列國錢三十萬?!眳尾豁f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壓上去!賭了!”西門老總事大驚:“開賭?先生失心瘋了!”呂不韋哈哈大笑,低聲耳語一陣,西門老總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謀略!老朽也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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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立即召來官市丞秘密部署,連夜分頭行事。天色拂曉時分,便有萬千年輕力壯的老百姓涌進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現(xiàn)金現(xiàn)錢買貨,動輒便是一車半車,似乎人人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其時商家買賣,買主但有個住處,賒帳便是常事,雖然最終絕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是一有錢便主動了賬;但商家還是最喜歡現(xiàn)金現(xiàn)錢現(xiàn)了賬,如此便有了對現(xiàn)錢交易的種種讓利規(guī)矩。如今現(xiàn)錢買貨者如潮涌來,縱不讓利,想當(dāng)場提價卻是萬萬不能!依著古風(fēng),買主來時價若想當(dāng)場猛提,便是“盜商”,買主非但可立時砸店殺商,同行還要指斥該商為害群之馬!因了如此,六國大商們沒高興得頓飯時光便覺察出了異味,那接踵而來的買主黑壓壓堵在門前,關(guān)門不能,提價不能,現(xiàn)時轉(zhuǎn)移糧貨更不能,萬般無奈只有硬撐??裳垡娙堪嵘系昝娴膲簜}存貨流水般裝車,誰個不汗流浹背心驚膽顫!到得午后時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貨便被嘩啦叮當(dāng)?shù)慕疱X一掃而光,六國商人們盡皆鐵青著臉色愣怔在當(dāng)街,直覺天旋地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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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秦人有詐!”一個黃衣執(zhí)事沖進尚商坊便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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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說!”軟癱在地的猗頓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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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現(xiàn)金買貨,都運進南市入了各家貨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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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了!”猗頓公子長長地吁出一口粗氣不禁咬牙切齒,“非秦人有詐,南市商人有詐!分明是小國商賈連手,雇了秦人現(xiàn)金清我!諸位說,是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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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俺看還有秦國官市在后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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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一群螞蟻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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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血本無歸,公子只說如何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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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俺等也來他個六國合縱,聽盟主號令,掠他個空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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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盟主號令!”尚商坊一聲齊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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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蒙諸位信得猗頓氏,我便做了這只頭鳥!”猗頓公子慨然拱手環(huán)禮一圈,“我之主張:不管秦國官市插毋插手,終究不會上到臺面。只要秦國官府不瘋,商戰(zhàn)終歸是商戰(zhàn)。我等便以商戰(zhàn)方略對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輸了!然則還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贏!南市之法叫‘吞吐市戰(zhàn)’,當(dāng)年李悝在魏國施展過,使列國糧貨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于財力是毋是雄厚!我等盡天下大商,糧貨沒了錢財依然如山!諸位說,如何戰(zhàn)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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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空南市!回頭提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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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一聲轟然喝彩,尚商坊頓時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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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六國大商一夜忙碌,只說次日清晨連綿牛車馬隊從咸陽四門涌進了南市,卻驚愕的發(fā)現(xiàn)南市的所有貨棚都張掛出“上品上價高平價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間竟從平價的兩成猛漲到平價以上兩成,整整便是漲了二十成的高價,也是秦法許可的糧價最高點!石坊外的牛車馬隊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觀望舉步不前。終于,一隊牛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起步,義無返顧地駛進了高大的石坊。后面的牛車馬隊一陣彷徨,終于相繼跟了上來,絡(luò)繹不絕地進了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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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dāng)秋高氣爽之時,和煦明凈宛如陽春的藍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買賣在咸陽南市喧囂開來!各色買主接踵而至,各國金錢應(yīng)有盡有,也是清一色的錢貨兩清車載馬馱。因了南市終究是秦國官市直轄的治災(zāi)市,自這次開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買糧貨的法令,此后秦國官市雖則隱退,南市名義上成了小國商賈的貨棚區(qū),但其市易治災(zāi)的法度卻始終未變。此法之下,買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買貨,而只能一車半車的小宗買。饒是如此,南市貨棚也架不住這牛車馬隊連綿無盡的買糧裝貨,堪堪撐到夕陽將落,南市大小貨棚與六畜大市除了滿柜金錢,盡皆空蕩蕩了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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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朦朧,南城墻下的官市大帳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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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市丞匯總了賬目,兩手捧著簡冊瑟瑟顫抖著稟報:糧貨全部售盡,一日得金二十三萬八千,列國錢兩百三十六萬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糧貨本金,獲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員們正要應(yīng)聲歡呼,卻見呂不韋臉色陰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約而同地沒了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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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但說,南市該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呂不韋沉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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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之見,經(jīng)商獲大利,買賣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聲道,“目下無非兩路:其一,不與六國鳥商糾纏,用獲利金錢出函谷關(guān)大進糧貨,氣死那班賊商!其二,再吞它一次,餓死那班賊商!這是秦國!他尚商坊還敢瘋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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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差矣!”西門老總事大搖白頭,“六國商旅同氣連枝,關(guān)外各市早已防秦,縱然出關(guān)也是一個價,第一策不可行。再吞么,力有不及。誰說六國商賈不敢在秦國漲價?你漲在先,人家漲在后,國府安能一事兩理?金錢不濟,第二策也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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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不理他?!币粋€老吏站了起來,“兩市低價拉鋸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糧冬貨也差強夠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瘋開高價,秦人只不買他糧貨,他能奈何?挨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陳糧敢不跌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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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不成。”西門老總事又是搖頭,“自古糧貨怕壟斷。此次商戰(zhàn)之貨,盡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沒有交易?農(nóng)夫縱然有了種子與一兩月口糧,咸陽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沒了糧貨,咸陽國人便只能聽任尚商坊宰割,立時便是危局?!眳尾豁f面無表情地轉(zhuǎn)了兩圈一揮手道:“諸位散了,容我思謀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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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市丞卻沒有走,過來低聲問:“呂公,要么進宮,請發(fā)府庫?!?br/> ?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進帳便是?!眳尾豁f一揮手便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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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后帳,呂不韋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問:“尚商坊糧貨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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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老總事一直捧著算柱肅立在旁,聞聲即答:“兩市周流之總量,減去連日賣出總量,目下流入尚商坊糧谷三百萬斛上下,各色農(nóng)具六畜貨物六十余萬件,若以平價猛漲兩倍計算,大體要餅金百萬之?dāng)?shù)?!币豢跉馑鶊髷?shù)字直抵最終行動,這便是久經(jīng)商海磨練的西門老總事?!斑B同家財,缺額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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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額……”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沉吟片刻開口,“五十萬金上下?!?br/> ?
良久默然,呂不韋長吁一聲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咣當(dāng)落地!五十萬金,莫說任何一個商人,便是任何一個國家府庫,如何能倉促籌集得起來?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呂不韋倒是不畏懼如此巨額運籌,然如今家財破盡,所余金錢昨日也一舉投進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錢便是真正的買米錢了,對如此巨額買賣無異杯水車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便是動用秦國府庫。天意也!呂不韋當(dāng)真要成于商敗于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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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先生,有人求見!”當(dāng)值吏員似乎有些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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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頓時不耐:“甚叫有人求見!沒個姓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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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蒙著面,不肯說,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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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目光一閃。西門老總事立即說聲老朽去看,便抱著算柱到了外帳,片刻之間領(lǐng)著一個細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氈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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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呂不韋。敢問足下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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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斗篷者一點頭卻不說話,只兩手遞過一支細亮的泥封銅管。呂不韋也雙手接過。西門老總事立即遞過開封窄刀。呂不韋劃開泥封擰開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卻是兩行古籀文:“有金六十萬入足下秦市,其利幾何?”左下空白處一方流水般陽文烙印!呂不韋目光一亮心頭便是猛然一顫,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還是信使?可愿在此地說話?”青斗篷者紋絲不動只輕聲兩字:“無妨?!眳尾豁f一點頭道:“我須先聽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國險市?”青色斗篷道:“商道牟利,豈有他哉!”呂不韋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當(dāng)有來路。”青色斗篷道:“井鹽之利取于秦,還于秦。算得來路么?”呂不韋恍然長吁一聲:“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便是成交了。”呂不韋點頭道:“利金但憑吩咐。清夫人有無他求?”青色斗篷輕聲冷笑:“足下果真明于商道!然信主偏偏無他圖,信得信不得?”呂不韋淡淡一笑:“取于秦還于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點頭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灃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辭!”轉(zhuǎn)身出帳鉆入一輛兩匹大青馬駕拉的青色緇車便風(fēng)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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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西門老總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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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再說。”呂不韋壓低聲音叮囑,“西門老爹立即回莊,喚莫胡一起輕舟去灃京谷口等候。我?guī)\囮犽S后從山麓趕來。”西門老總事連忙道:“老朽之見,當(dāng)帶官市馬隊前往,以防萬一!”呂不韋一擺手道:“突兀之事防不勝防,但憑天意便了!”西門老總事嗨的一聲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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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掛上中天,灃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橫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只輕舟劃過,點點槳聲更顯得天地幽幽。咸陽城樓隱隱傳來三更刁斗時,一支幾乎沒有響動的牛車隊沿著山麓駛進了谷口,便見對面山道一盞風(fēng)燈悠悠飄來。風(fēng)燈飄近牛車,便領(lǐng)著一隊黑衣人又飄進了山谷。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約頓飯時光,牛車隊隆隆東去,泊在谷口碼頭的白帆輕舟也飛一般飄出了幽幽谷口,飄進了滔滔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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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尚商坊還帶著昨日的喜慶醉意沉睡在朦朧霜霧之中,便被黑壓壓的人群牛車圍了個水泄不通!依著秦國法度,尚商坊市門專由咸陽內(nèi)史派出的一個百人甲士隊護持市易;百人隊駐扎于市門外兩座大帳晝夜當(dāng)值,除非尚商坊內(nèi)發(fā)生盜劫或爭執(zhí)事端,甲士不得進入坊內(nèi)大市;每日清晨卯時開市,卯時之前,買主不得進入石坊之內(nèi)。今日卯時未到,便有各色人等牽馬趕車絡(luò)繹不絕地興沖沖趕來,在秋霜晨霧中竟是漫無邊際。石坊口甲士反復(fù)呼喊今日歇市,汪洋人群大起喧囂,呼喊著“治災(zāi)不開市,觸犯秦法!”“六國奸商不開市!報官市馬隊沖開!”便鼓噪起來,聲浪竟是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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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一個早起的山東商人發(fā)現(xiàn)了不妙,立即飛跑著沿街大喊起來:“不好了!秦人圍市了!店鋪開門!醒市了——!”一陣大嚷,尚商坊驟然驚醒,立即手忙腳亂起來。隨著喊聲,石坊口甲士百夫長也飛步趕到尚商坊市令臺前要找總事們說話,見各商社總事紛紛跑向楚國商社,便也飛步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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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便依著山東六國的商道傳統(tǒng),夜來聚酒慶賀直到四更。六國商家一致認為,經(jīng)此一口大吞,自家錢財雖填進大半,然將南市糧貨一舉清空便是大勝!糧貨盡屯尚商坊,秦人災(zāi)后越冬便要指望尚商坊,其時漲價幾何皆由我說!南市棚商要反吞翻市,至少須得百萬巨金!不說此等小商財力原本薄弱,便是加上秦國府庫,倉促間也難以一此湊得如此巨額金錢,更不說冬期將至商賈凍賬,能拿得出巨額金錢的六國大商皆在此地,小小南市卻是到哪里湊錢?如此揣摩之下,六國大商們眾口一詞:縱有吞貨之潮,也在明年夏熟之后!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價宰割!說到漲價幾何卻是眾口紛紜,最后還是猗頓公子的“臺階漲法”得眾人一口聲贊同。這臺階漲法便是每日限貨,每日一漲,低價少出貨,春荒饑謹漲到十?dāng)?shù)倍價時最大出貨。末了猗頓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義商賈!曉得無?明朝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買,只平價即可。后日開市限貨提價一成,一日一成,十日一倍,明春饑荒時便漲到十余二十倍!曉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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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眾人竟是一口聲喊了一句楚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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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神妙!老夫給老秦人來個慢火燉虎狼,中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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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眾人一聲喝彩又跟聲喊出魏國話,“中!慢火燉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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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散飲,大商們?nèi)巳顺吨林氐镊曔M了夢鄉(xiāng),驟聞秦人圍市,竟懵懂著沒了主見。前后忙亂的執(zhí)事們見到主家張口便只兩問:“開不開門?貨價幾何?”商賈們一時沒了主張,又怕自家開市自家定價閃了同道,便紛紛奔到楚國商社。猗頓公子剛剛被侍女從夢中喚醒,披散著長發(fā)裹著皮裘兀自愣怔,見商賈們紛紛涌來門廳,思忖片刻咬牙跺腳道:“秦人正在災(zāi)中,不開市便要惹得秦國官府出來。六倍價開市!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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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不中!秦法糧價不得高過平價一倍!六倍犯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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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中!昨夜還說明春漲到二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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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爺爺!那是臺階漲加春荒!今日何說?秦法無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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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少安毋躁?!扁㈩D公子冷冷道,“今日說辭,便是與小國商賈輪番商戰(zhàn),與秦國無涉,不受秦法約束!諸位畏懼秦國,我猗頓氏不怕!”回身斷然揮手,“執(zhí)事聽令:知會坊口甲士隊開市!楚國商社打出望旗,六倍價!”說罷一裹皮裘便噔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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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倍便六倍!中!誰怕秦國虎狼了!”魏商陡然回轉(zhuǎn),嚷嚷著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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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道護持!便是六倍何妨!俺不怕!誰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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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眾人一口聲呼應(yīng)了齊國商人的問話,便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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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霧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帶著馬隊隆隆趕來時尚商坊已經(jīng)開市了。眼見人馬牛車潮水般涌進了近二十丈寬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帶著馬隊隆隆卷了回去。尚商坊內(nèi)卻頓時鼎沸起來,縱六橫三的九條大街分隔出的十個坊區(qū),人群川流人頭攢動,與蘇秦描述當(dāng)年臨淄大市的“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色秦人今日竟是聞所未聞的闊綽,將店口價牌瞄得一眼咕噥一句黑得狠,便指點喊出粗糧一石青鹽十斤鐵犁頭三個等等名目,而后搖著錢袋抖出金錢竟是眼也不眨!商賈們原想限貨,賣到午后便關(guān)門,可昨日吞回的糧貨匆忙間都堆在店鋪尚未庫藏,洶洶人海豈容你中途收市?無奈只有硬撐,眼看著黃燦燦沉甸甸的各式金錢流水般進柜,心頭卻直疼得大汗淋漓!黃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風(fēng)鼓著落葉飄過長街,亂市后的寂靜竟如幽谷一般。六國商賈們大為沮喪,顧不得聚集商討,紛紛先縮進店堂盤賬。一番忙碌結(jié)算,一吞三吐,大多商家竟都是虧了三四成本錢,誰家生意越大,誰便虧得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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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老夫不服!終不成蛇吞象了!”終于有人吼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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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商賈們又漸漸聚攏到楚國商社門前時,卻見尚商坊獨一無二的顯赫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猗頓氏商社的銅字也從門額消失了!商賈們立時便覺得一股寒氣滲透了脊梁——猗頓氏虧倒灶了!驚訝之余,神色各異的商賈們進了庭院繞過影壁,卻見正房前一排高車,仆役們正進進出出忙碌著裝車,猗頓公子鐵青著臉站在廊下,滿庭院沉悶得沒有一個人出聲。商賈們這番算是真正看明白猗頓氏倒灶了要關(guān)張出秦了,一時大泄了底氣不禁便癱軟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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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赫赫猗頓氏原本也是泥熊一個,不經(jīng)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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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兄好風(fēng)涼。”猗頓公子提著一支金鑲玉的馬鞭沉著臉走下臺階冷冷一笑,“就實說,我猗頓氏這次商戰(zhàn)虧了入秦六成本金,與猗頓氏總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撐持得??!念得諸位曾經(jīng)擁戴我為盟主,猗頓便實言相告。此乃家父密書,請魏兄念給諸位?!闭f罷從皮袋中抽出一支銅管抬手便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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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魏商抄住銅管抽出一張羊皮紙便高聲念誦起來,“斥候執(zhí)事業(yè)已探明:密領(lǐng)咸陽官市者,呂不韋也!此人多經(jīng)商戰(zhàn)風(fēng)浪,未嘗一次敗北,若非方起之時數(shù)年全力援齊抗燕,早成天下第一巨商!此人執(zhí)秦市欲彰顯功勞,必致六國商賈于死地,兒當(dāng)關(guān)張離秦移商大梁,以避其鋒芒……這,公子何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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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不來,猗頓還當(dāng)真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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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不信邪!一個呂不韋便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憤憤然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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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倒是聽說過呂不韋。”齊國商社總事苦笑一聲,“也是神,此人專能絕處逢生!當(dāng)年田單將軍眼看便要困死孤城,派魯仲連尋著了這呂不韋,嗨!從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糧貨兵器便是源源不斷!否則啊,那即墨能在樂毅大軍下?lián)蔚昧??此等人領(lǐng)市,我等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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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這老殺才如此能耐,奔秦國做個小官市?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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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志?!扁㈩D公子冷著臉道,“無論呂不韋圖謀何在,只這商戰(zhàn)與我等相關(guān),無關(guān)其余,曉得無?實在說,猗頓倒是欽佩這個呂不韋!君子復(fù)仇,十年不晚。諸位若有心志,十年后再進咸陽與呂不韋一見高下!誰受不得這場屈辱,誰便留下,猗頓恕不奉陪?!?br/> ?
商賈們誰也不做聲了。但為大商,都是世代累積的資財,誰敢眼睜睜將祖宗基業(yè)拼個精光?連猗頓氏這等天下巨商都要避開呂不韋鋒芒,誰還當(dāng)真有心撐持下去?一時人人沮喪,竟是滿庭院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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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公子!”一個執(zhí)事氣喘吁吁跑來,“有,有人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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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見?”猗頓公子皺起了眉頭,“秦國官市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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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象。一,一個白頭老人,不說名諱來路,只說要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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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請他進來?!?br/> ?
片刻之間,一個須發(fā)雪白的老人從容進了庭院,對著眾人便是周遭一拱:“在下呂氏商社總事老西門。見過公子,見過諸位總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卻又是一團和氣滿面春風(fēng),一看便是老辣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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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氏商社便是呂不韋了?!扁㈩D公子頓時臉色鐵青,“他還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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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明察!”老西門一拱手,“老朽奉命前來,是要知會諸位:呂公欲待與諸位聚飲言和,退回諸位本金,并奉送利金一成,了結(jié)這場突兀商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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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輸便輸!呂不韋要羞辱我等么?”魏商總事憤然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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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公差矣!”老西門坦誠拱手道,“呂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災(zāi),官府突逢國喪,朝野措手不及,遲于治災(zāi)以致生發(fā)亂象。呂公念及商道大義,恐秦人因商家囤積糧貨而難以度災(zāi)秋種,故而督導(dǎo)南市與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災(zāi)有望,這場突兀商戰(zhàn)亦該平息。呂公念及六國商賈入秦百年,周流財貨有大功,請準秦王退還諸位虧損本金并送利一成,所求處便在諸位莫得離秦,如常留秦經(jīng)商可也!呂公有言:商道無國,惟與百姓生計相連,若囿于邦國成見,便失了商家本色也!呂公愿以東道之身大宴諸位,以了此次恩怨,實無他意,愿諸公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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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話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若說開始六國商賈還有憤憤然戒備之心,此刻倒當(dāng)真難辯真假了。這位白頭老者說得入情入理,神態(tài)口吻絲毫沒有戰(zhàn)勝者頤指氣使的驕橫,顯然不會是呂不韋乘勝羞辱尚商坊了;然則戰(zhàn)勝者退還本金又奉利一成,這等事匪夷所思,誰又敢貿(mào)然相信?一時人皆狐疑,目光便齊刷刷瞄向了猗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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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總事好說辭!呂不韋好器量!”猗頓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頓氏認了!利金不要,本金收了,留在咸陽繼續(xù)商道。諸位認不認?自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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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看使得!”齊商總事高聲道,“我等要離開秦國,原本便是怕呂公將俺等做仇敵待之!如今呂公折節(jié)屈就,要結(jié)交俺等,俺等豈能不識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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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只是咸陽尚商坊要大宴呂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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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說得!人各有份,一起做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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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謝過諸位!”西門老總事團團一拱手,“老朽便去回復(fù)呂公,明日便定聚宴日期。老朽告辭!”說罷從容而去。六國商賈們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竟如噩夢醒來一般。黃昏時還在痛失河山,兩個時辰月亮升起卻又是失而復(fù)得,若非天意,豈有如此人生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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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呂不韋得到西門老總事回報,不禁長吁一聲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無論商戰(zhàn)何等獲勝,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國商賈憤然離秦,咸陽的庶民生計便會大為艱澀。畢竟,秦人不善商事,粗放的南市遠遠不足以周流咸陽大都與數(shù)百萬關(guān)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災(zāi)立時便是急難!其時無論做何說辭,朝野國人都會不期然將罪責(zé)歸在呂不韋身上;縱然新秦王護持得一時無事,呂不韋在秦國朝野剛剛生成的些許聲望卻一定是蕩然無存,談何后業(yè)?這種結(jié)局及應(yīng)對,是呂不韋領(lǐng)著牛車隊去灃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個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信這場商戰(zhàn)必勝無疑!下一個難題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國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冬春度災(zāi)的大局穩(wěn)定,朝野任何人都不會計較這場商戰(zhàn)的利金多少。惟其如此,他便能放開手腳處置這個難題。畢竟,商家是以牟利為根本的。與西門老總事一番精打細算,呂不韋與將全部利金做十成分為四塊:秦國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兩成,田氏卓氏各兩成,尚商坊兩成;剩余一成依西門老總事說法,該當(dāng)留給自己以補空虛,因為呂氏商社的余金這次也全部填進了商戰(zhàn)??蓞尾豁f卻是斷然搖頭,最后三成全部留著安撫尚商坊!呂氏累萬金錢已去,何在此時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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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國商賈如此通達,老朽倒是沒有料到?!蔽鏖T老總事分外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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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達是通達?!眳尾豁f臉上浮現(xiàn)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來,此間根本卻是秦國人口眾多市力雄厚。我等處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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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倒以為,先生處置才是根本,換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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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老爹獎掖!”呂不韋哈哈大笑,“說到底,天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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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過午,西門老總事便領(lǐng)著滿載大箱的牛車隊隆隆進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還本金并奉利金一成。六國商賈們感慨唏噓堅執(zhí)謝絕利金,西門老總事則反復(fù)拜請,商賈們無奈,最終只得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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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這日,亂市后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開市。各商社總事與資深商賈百余人齊聚尚商坊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呂不韋與秦國官市一班吏員。席間六國商賈對呂不韋大是敬服,異口同聲申明:他日呂公但有吩咐,萬金不吝!呂不韋也是感慨萬端,舉爵逐席敬酒痛飲,不待散席便薰薰大醉了……令呂不韋無法預(yù)料的是,數(shù)十年后他被貶黜洛陽閑居,六國大商名士感念他當(dāng)年義舉,競相趕赴洛陽撫慰探視,車馬塞道門庭若市,竟是為自己召來了殺身大禍。這是后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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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臨窗,呂不韋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后喝了一陶盆陳渲親手燉的魚羊湯,發(fā)了一通熱汗,渾身頓時舒坦振作,驀然想起一事,正要對陳渲說起,西門老總事卻匆匆來報說,秦王召他緊急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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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會,整肅列座的大臣們充滿了感奮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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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例:新王即位當(dāng)有圖新大舉,一則在賞賜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權(quán)貴,二則提出振奮朝野的新國策。上代老國君在位期間愈長,朝野對繼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這般老國君在位五十六年,長平大戰(zhàn)后的幾年堅執(zhí)守成,風(fēng)癱后更是蟄伏深宮,對外偃旗息鼓,對內(nèi)了無新政,朝野諸多事端糾葛漸漸已成積重難返之勢,竟是聽之任之。無論有識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yè)可言,輒懷扼腕嘆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fēng)平浪靜也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便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后,老秦人的耕戰(zhàn)事功精神驟然勃發(fā),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fēng)習(xí)。庶民惟恐無戰(zhàn)功,朝臣惟恐無事做,但有大戰(zhàn)新政,舉國生機勃發(fā)!家有戰(zhàn)死烈士則榮顯,村族多耕戰(zhàn)爵位人家則揚名,民雖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fēng)習(xí)精神,秦昭王才敢于誅殺抗命不出戰(zhàn)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返顧地出關(guān)血戰(zhàn)。此后兩戰(zhàn)大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余萬,河?xùn)|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只咬牙將息以待再戰(zhàn)復(fù)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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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是第一次參與朝會,也是第一次進入冠戴濟濟一堂的咸陽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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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老內(nèi)侍長呼一聲“太子府丞呂不韋入殿——”時,幽深大殿中一片齊刷刷目光驟然射來,其中蘊涵的種種意味竟使尚未跨進門檻的呂不韋倏忽之間如芒刺在背!就在這片刻之間,一頂六寸玉冠一領(lǐng)繡金斗篷的嬴異人迎到了殿口,肅然一躬,便將呂不韋領(lǐng)到了東首文臣區(qū)的首座,自己則穩(wěn)步登階,肅立在王案的東側(cè)下手。一路踩著厚厚的紅氈走來,呂不韋已經(jīng)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會,大臣們的驚訝猜忌是可以想見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的為政生涯便要開始了,此等枝節(jié)日后不難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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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臨朝——”當(dāng)值司禮大臣的老長史桓礫一聲長宣,嬴柱從黑鷹大屏后走了出來,須發(fā)灰白的頭上一頂黑錦天平冠,身著黑絲繡金大袍,腰間一條六寸寬的錦帶上挎著一口銅銹斑駁的穆公劍,遠遠看去高大壯碩巍然如一尊鐵塔,竟是比做太子時的慵懶松散大有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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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賀新君!秦王萬歲——!”滿座大臣一齊在座案前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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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同賀,朝野日新!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著最簡禮儀答得一句,便到長九尺寬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聲竟是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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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宣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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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輕輕一叩王案道:“諸位大臣,綱成君動議朝會,慮及朝野國人思變之心,本王從之。然則大災(zāi)方平,國葬未行,內(nèi)政頭緒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諸事,而后再言經(jīng)外可也?!贝⑵桃粩[手,“長史宣詔?!?br/> ?
老桓礫從王案右后前出兩步嘩啦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秦王嬴柱元年詔:先王遺命,華陽夫人羋氏賢能明慧,堪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遺命,立羋氏為王后,賜號華陽后,統(tǒng)攝后宮,母儀秦國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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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賀華陽后新立!萬歲!”殿中大臣依禮齊誦了一聲,渾然沒將此等題中應(yīng)有之意放在心上。華陽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時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議了。然則如此一件順理成章的冊封,新秦王還要抬出老秦王遺命,實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覺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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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王子嬴異人才德兼?zhèn)湫闹緢皂g,曾得先王迭次首肯,親定為本王嫡子,又詔命為嬴異人補加冠大禮。今本王已過天命之年,立嬴異人為太子,詔告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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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大臣們又是同聲齊賀,只是對新王詔書言必提先王遺命更感不適,許多人便皺起了眉頭。自來新王即位便是事實上的改朝換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遺命,秦國豈不還要沉悶下去?新銳之士豈非沒了功業(yè)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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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大臣們不禁便將目光一齊瞄準了綱成君蔡澤。依著新王朝會常例,冊封王后太子之后便是立定丞相;蔡澤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來是多病之身,丞相確實是要當(dāng)即拜定的,否則國事便無法大舉;而丞相人選,自然是非計然派名家蔡澤莫屬!拜相之后便是議政,議政首在丞相舉綱,才思敏捷者已經(jīng)在思謀蔡澤將抬出何等新政舉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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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桓礫的聲音回蕩了起來:“秦王嬴柱元年詔:數(shù)年以來,義商名士呂不韋對秦國屢有大功:先拔太子于險難困境,再救太子于趙軍追擊之下,結(jié)交義士犧牲凈盡,累積巨財悉數(shù)謀國!方入秦國,堅辭先王高官賜封,執(zhí)意以吏起步,以功業(yè)立身,志節(jié)風(fēng)骨大得先王激賞!災(zāi)異國亂之時,先生妥謀應(yīng)對三策,臨危受命與六國商戰(zhàn),建治災(zāi)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才堪為人師,今拜呂不韋為太子左傅,賜爵左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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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鏗鏘激昂的宣誦,呂不韋實在大出意料!他對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異人要他列席朝會熟悉秦國政務(wù),請準父王召他入宮;進殿被嬴異人親自導(dǎo)引到首座,他料定這是要他對朝會稟報商戰(zhàn)經(jīng)過,之后再參與朝會議政,首座僅僅表示對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禮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呂不韋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對策說辭,及至老桓礫念出“呂不韋”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連番閃爍,呂不韋終于靜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與自己商議而在隆重朝會突兀封官,又在詔書中大肆彰顯自己功勞,顯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領(lǐng)官爵不可,若再推辭,便是不合論功行商的法度了??粗蹼A上嬴異人熱切的眼神,呂不韋終于站起身來肅然拜倒,行了稱臣謝王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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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賀太子傅!萬歲!”一聲例賀整齊響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勁道。朝臣們對于呂不韋的功勞才具早已經(jīng)多有耳聞,尤其對國人交口傳揚的咸陽商戰(zhàn)更是感慨良多;經(jīng)濟臣子們更是實在,竟直言不諱地說秦國有了這場商戰(zhàn)大勝,才算真正比六國強大了!今日又經(jīng)詔書實匝匝宣示一番,縱是些許大臣對商賈入政不以為然,對呂不韋入秦傳聞多有疑惑,也是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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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請朝議大政!”例賀聲猶在繞梁,便有一人從前座霍然起身,極為特異的嗓音嘎嘎回蕩在殿堂,“新王朝會,首在議政。朝會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賞。我王即位初始,當(dāng)以國政為先,官爵封賞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榮顯某官某爵,開朝會之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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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成君蔡澤?舉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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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詔書一下,蔡澤便如坐針氈。無論如何,這第三道詔書該當(dāng)是確定相權(quán)的,而目下相權(quán)又無論如何該當(dāng)是他蔡澤的!沒有相權(quán),計然派治國術(shù)豈非又要流于空談?今日朝會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后不封任何官爵,蔡澤尚可些許心安,畢竟相權(quán)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詔書卻是封呂不韋為太子左傅,他便立時覺察到了一種隱隱逼近的威脅!實在說,蔡澤對呂不韋是贊賞的,也是樂于交往的,事實上呂不韋第一次進入太子府也是他舉薦的,呂不韋建功立業(yè)而得高官他也以為是遲早之事;若是他自己業(yè)已實實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呂不韋出現(xiàn)在面前,他倒是真想舉薦呂不韋做丞相,如同范雎當(dāng)年毅然辭官而舉薦他做丞相一般。然則此時呂不韋突兀跳出,且一舉便是朝會封定的太子傅,他便無法坦然了。歷來朝會只封丞相上將軍,其余官爵都是詔書封賞,而今丞相未定卻先封太子傅,豈不是意味著他重掌相權(quán)渺茫之極?心緒煩亂之下蔡澤便忍不住當(dāng)?shù)顟嵢话l(fā)作,竟直然指斥秦王開了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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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這種發(fā)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惡例。無論朝會有幾多成例,畢竟都是傳統(tǒng)與規(guī)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牽涉實際的貶黜升遷,新秦王縱然作為特例抬高了呂不韋的賞封禮遇,也不是全然不能為之,賞罰畢竟出于君王,何能如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君?一時間莫說大臣們驚愕,新太子嬴異人猶感難堪,頓時紅了臉便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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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少安毋躁?!辟坪醪唤?jīng)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靜如常地笑了,“憂國謀政,坦陳己見,綱成君誠可嘉也!”又對身后一招手淡淡道,“長史宣詔?!?br/> ?
一聽還有詔書,舉殿大出意外。尋常傳聞都說這老太子孱弱少斷,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若兩人?看今日朝會各方無不出乎意料之情勢,分明是有備而來,又分明是沒有與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討,卻能連出四道詔書,豈非大有成算?尤其難能可貴者,面對蔡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王竟能一笑一贊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輩么?如此尋思,第四道詔書必定大有文章,殿中便靜得幽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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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柱元年詔——”老桓礫的聲音又回蕩開來,“本王即位于多事之秋,國政繁劇,朝野思變。為錘煉儲君治國之才,丞相府由太子異人兼領(lǐng)統(tǒng)攝,綱成君蔡澤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呂不韋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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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點,新太子嬴異人肅然一躬:“兒臣恭領(lǐng)王詔!謝過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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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喜交加的蔡澤連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澤奉詔!謝過我王信臣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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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這時才暗自長吁一聲,跟在蔡澤后面一躬謝王。大臣們都在矚目于當(dāng)日立為太子又當(dāng)日統(tǒng)攝相權(quán)的赫赫異人與前踞后恭判若兩人的綱成君蔡澤,竟是沒有人注意平靜拜謝且沒有任何特異說辭的呂不韋。朝會至此再無神秘蹊蹺處,舉殿大臣頓時輕松,便是同聲齊誦一句:“恭賀我王朝會定國,開秦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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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朝會規(guī)矩,權(quán)力格局一旦確定,議政便成為可有可無可長可短的程式。畢竟邦國大政都是樞要大臣事先議定的,縱上朝會也是詔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朝會從來都不是真正議政的場合。更要緊的處在于,新王體弱多病且正在服喪之期是誰都知道的,朝會不能太長,縱有大事也不能都擠在朝會提出。惟其如此,大臣們才齊誦一聲,算做默認朝會可以了結(jié)。新王只須說得一聲“但有新政之議,諸臣上書言事”,這朝會便宣告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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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來已經(jīng)疲憊,掃視大殿一眼正要開口,卻見西區(qū)首座一人霍然站起跨前兩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驁,請言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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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言政,但說便是?!辟懔σ恍?,心頭卻不禁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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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明察!”白發(fā)蒼蒼的老蒙驁慷慨激昂,“秦國自長平大戰(zhàn)之后連敗于六國三次,國土萎縮,閉關(guān)蝸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復(fù)始,當(dāng)思重振雄風(fēng)!為開秦國新局,老臣以為我軍當(dāng)大舉東出,縱不能次第滅國,亦當(dāng)奪回河?xùn)|、河內(nèi)兩郡!今日老臣請朝會議決:冬日即行國葬,來春許臣統(tǒng)兵三十萬東出,大戰(zhàn)六國,雪我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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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殿大臣頓時被老蒙驁蒼勁雄邁的聲音激蕩起來,感奮與期待驟然勃發(fā)出雷鳴般的呼應(yīng):“大戰(zhàn)六國!雪我國恥!”蒙驁身后的將軍們齊刷刷立起,鐵甲斗篷猶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個大殿除了蔡澤與呂不韋以及王階上的新太子嬴異人與老長史桓礫四人,悉數(shù)大臣無不奮然高呼,其情勢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決!疲憊朦朧的嬴柱心頭陡然一緊,欲待開口,卻是無所適從。朝會之前,惟一預(yù)聞朝會議題的大臣便是這老蒙驁。嬴柱與蒙氏交誼篤厚,與蒙驁素來言不藏心,事前召見為的便是叮囑他且莫在第一次朝會上提起興兵之議,茲事體大,須得國葬之后從長計議。老蒙驁則慷慨激昂地陳說了大軍東出的方略謀劃與種種勝機,力主以大軍戰(zhàn)勝之威振作朝野,為新王新政開創(chuàng)大局!對嬴柱的叮囑,蒙驁沒有異議,嬴柱也便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老將軍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驁在朝會末了突兀提出大戰(zhàn)六國,鼓蕩朝臣同聲呼應(yīng),大有借朝堂公議聲勢迫使新王當(dāng)?shù)顩Q斷之勢!嬴柱縱然心下不快,卻也不能漠然置之,叩著王案一時竟沉吟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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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不敢茍同上將軍之議!”正在此時,蔡澤的公鴨嗓呷呷回蕩起來,“我王明察:大戰(zhàn)須得舉國而動,備細籌劃!何能但得動議便倉促興兵?秦軍固得東出,國恥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戰(zhàn)!然大災(zāi)未過國葬未行,大臣若以復(fù)仇開元之辭鼓蕩朝議不謀而動,邦國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見:上將軍動議不宜立決,當(dāng)于國葬后再行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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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成君豈有此理!”老蒙驁怒火中燒,“甚叫倉促興兵?甚叫鼓蕩朝議?老夫為秦軍東出謀劃何至三五年!謀國不協(xié)力,專一無事生非,焉能居相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