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語出《莊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于名利。
沈哲子所對“當(dāng)仁不讓”,卻是《論語》之篇,有著濃濃的儒家入世、勇于擔(dān)當(dāng)情懷。
這兩種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了。這也是時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糾結(jié)所在,既有飄然出塵、遺世獨立的情懷,又有負擔(dān)家業(yè)、國祚危亡的責(zé)任,矛盾且焦灼,傷感放誕,難取兩全,這就是魏晉時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險惡之處在于,原本大而廣之的“公器”之論,具體言之,便直接鎖定囊括時下各個階層。田畝以對鄉(xiāng)豪,山水以對隱者,詩樂以對高門,仁義以對儒士,無論虞潭從哪一處予以反駁,都將承受非難,為人所鄙。
經(jīng)義豈能盡言,但一旦落入具體的處境中,便各有立場,各失偏頗。沈哲子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難以置喙,口不能言!
場中各家多為勇武之家,鄉(xiāng)土豪強,對于沈哲子針對虞潭挖的言語陷阱感觸還不深。但其中一句“田畝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養(yǎng)親”卻深有戚戚,此語針對虞潭“公器”之題,他們難免有所聯(lián)想,虞潭鄉(xiāng)議此題,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聯(lián)想。一旦心里滋生出這個念頭,眾人再望向虞潭時,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幾年朝廷土斷,各家人丁土地受損良多,沈充怒而興兵,于此干系極大。
公器不可多?。啃υ?!田畝根本,家業(yè)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點透這一關(guān)節(jié),眾人不免各自聚攏,隱隱將虞潭孤立出來。他們雖然同樣對沈家不懷好意,但階級矛盾顯然要重要過內(nèi)部斗爭!
虞潭察覺到這微妙變化,心內(nèi)更是苦笑連連,沈家這個少年一番言論,便將他早兩日所作努力盡數(shù)摧毀。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于吳興再無盟友!
“我之議論已經(jīng)講完,朱明府可有見教補充?”
沈哲子自不會忘記那分外跳脫的朱貢,又轉(zhuǎn)望過去笑問道。
朱貢雖然出身吳郡朱,但所學(xué)也是粗疏,連虞潭這名門之后都難發(fā)一言,他又能說什么。眼見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內(nèi)反是一驚,囁嚅不能言,只干笑兩聲,退縮回去。卻又看到沈哲子張口作勢,雖未出聲,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廢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貢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辭鋒神采正盛,眾皆喑聲,他哪里還敢再出頭。不過心中卻是腹誹,早晚要這怙惡不悛的孺子付出代價!
吳興郡眾人今次真是開了眼界,見少年言辭如刀、縱橫捭闔,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張嘴輕輕巧巧推脫的干干凈凈!如此詭譎之事,簡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惡視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躪的家族,這會兒一時間都不知要以何罪來問責(zé)沈家之人。只能咽下這口惡氣,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賤,又太拙。
反觀沈家,則是意氣風(fēng)發(fā),尤其那些年輕子弟,簡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們生平第一次與人械斗闖下禍來,還能振振有詞,讓人無法加罪。而主導(dǎo)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為他們心目中當(dāng)之無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禮儀之門,縱有理據(jù),也要時刻謹記謙和。以德服人則可,不必刀兵相向。不過年輕人總有氣盛時,今日之事,不可再為?!?br/> 聽完沈哲子一番高論,再見虞潭亦啞口無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攏不上。良久之后才勉強板起臉來,神色莊重態(tài)度嚴肅說道。
聽到沈恪這恬不知恥話語,眾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禮儀之門?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恥到如此地步,簡直駭人聽聞!
心中雖然不忿不屑到了極點,但可惜全無如簧巧舌,眾人索性抬頭望天,不愿看沈恪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可惡嘴臉。
饒是沈哲子臉皮已經(jīng)很厚,聽到沈恪這話也微微汗顏,連忙低頭道:“叔父之教,銘記于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間主人,確是有錯。”
說到這里,他又望向?qū)γ婺且蝗喝?,施禮道:“不知主人張氏郎君可在?我家激于義憤,損壞尊府籬門,稍后定有補償,還望見諒?!?br/> “不必了!”
對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聲,語氣冷淡至極,可見心情之惡劣。
劈砍鄉(xiāng)議之題,毆打各家子弟,哪一個罪名不比損壞籬門要嚴重?諸多罪名全都洗脫,單單這一樁小過錯應(yīng)承下來,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極點。偏偏辭鋒又雄健得很,令人縱有煩惱,亦不敢再出言撩撥以致引火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