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歲的時候,日里無事便喜歡蹲在門邊上,等待著父親的歸來。
待聽到官靴踏地的聲音徐徐漸進(jìn),她便驚喜地尖叫起來,猛撲進(jìn)父親的懷里。沈圖南一手抱著她,一手輕輕刮著她的鼻尖,溫然笑道,“小長安今日怎的又坐在門口???”
長安聽了,只是坐在父親懷中咯咯地笑著。
待她再長大一點(diǎn)的時候,忽然發(fā)覺父親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起先,是三日回家一次,后來便延長至半月,再后來,竟是一月都沒有回來過一次。她趴在母親的身邊,嘆著氣問道,“父親今日怎么又不回來了呢?”
每次母親一聽這話,就會把臉別過去,隱怒出聲道,“還不是因?yàn)槟愕木壒?!?br/>
那時的小長安總是怔怔的,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沖她發(fā)脾氣。后來又大了一些,她才知道,父親早已經(jīng)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家。
長安第一次見到蘭姨的時候,只覺得她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親切。她將長安抱在懷里,細(xì)心地給她剝了荔枝吃。長安拿著荔枝,總是睜大了眼睛看著蘭姨。這時蘭姨就會笑道,“我要是也有這樣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兒就好了?!?br/>
沈圖南聽到這話總會笑,“長安不也是你的女兒?”
長安聽了這話,心里倒是有幾分不情愿。
你不是我的娘親,我卻為什么會是你的女兒?
也是在這個時候,長安忽然知道了,原來男人,是可以有三妻四妾的。
長平,長興,長萱,在她的三個弟弟妹妹悉數(shù)落地的時候,蘭姨對長安的寵愛卻是一分都沒有減少。
面對著母親的冷冷冰冰,長安卻是總喜歡到蘭姨家里去,蘭姨教她刺繡,長清教她騎馬,父親卻時常帶了她去郊外玩耍。那段時光,總是快樂而又自在。
父親將她扶到馬上,她緊緊攥著韁繩不敢動作,父親卻擺正了臉色,厲聲道,“我沈圖南的女兒就是要天不怕地不怕!”說罷,他便撒開了手讓馬飛馳而去。
每當(dāng)這時,長清總會騎了另一匹馬陪在她的身側(cè),溫聲道,“長安,不要怕,兄長在這里?!?br/>
她鼓起勇氣,探出頭來回首一望,發(fā)現(xiàn)父親正站在離她很遠(yuǎn)的地方微笑望她。
那樣的笑意,停在父親的臉上很久,久到長安此后的十?dāng)?shù)年里都沒有忘記。
可那段日子,卻是一去不復(fù)返了。
她最愛的兩個男人,她的兄長沈長清,她的父親沈圖南,此時都離她而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沈長安曾經(jīng)是父親最驕傲的女兒,永遠(yuǎn)如此。
沈長安兩次回到臨安沈府,居然都是奔喪而來,一次是為了她的哥哥,這次又是為了她的父親。
與上次不同,這次她連父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她再看見的,不過是他躺在棺木里,神色安詳?shù)臉幼?。她趴在棺木的邊上凄然落淚,死死不肯松開手。
上一次與父親的相見,她是這樣握著她父親的手,感受著他的溫暖和他的倉老。
如果當(dāng)時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必然不會放開手。
她望著父親的樣子,那樣平靜,好像只是睡去了一般,不曾有半點(diǎn)痛苦。他這個樣子,只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全然不似昔日閩浙總督沈圖南的威風(fēng)了。
她情愿他不要是。
沈長安趴在合上的棺木上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淚水都已經(jīng)流干了,卻遲遲不肯站起身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蘭姨已經(jīng)站到了她的身邊,她伸手扶起她來,溫聲喚道,“長安?!?br/>
這一聲“長安”,叫得她心里一暖。她有多久沒聽過家人這樣叫過她了。如今的人,都稱她為“貴妃娘娘”,有些老奴,也是稱她為“大小姐”的,她在這個家里好像沒有名字,只有蘭姨這個時候這樣喚她,她才感覺到一絲溫暖。
“莫要再傷心了,你爹在天上看到你這副樣子,必然也會不安心的。”蘭姨說著,竟是怔怔地流下兩行淚來,她別過臉悄悄拭去,轉(zhuǎn)過身來又想把長安從地上拉起。
長安還未站起,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一抬眼,卻是見到了她的母親。
她的生母,沈府的大夫人,有多久沒有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了呢。
“你哭什么?是你自己沒用,才害死了你爹?!?br/>
沈母的聲音冷冷傳入長安的耳中,像是刀刃一般,狠狠地刺穿了長安的心房。
她恍然抬起頭來,聲音顫顫,“娘親方才說什么……”
“哎呀,大夫人是傷心過頭了,這……”
“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沈母怒吼出聲,目光灼灼的盯著蘭姨。
“老爺奉命去黃河沿邊,你為什么不在他身邊勸阻?老爺去了,你也脫不了干系!”沈母眸中怒火驟然點(diǎn)起,蘭姨一聽這話,眼淚立刻被逼了出來,“大夫人這是什么話,皇上的命令,妾身哪里敢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