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腳步聲太近了,不是城墻下傳來的!
都尉回頭,就見幾十兵卒簇?fù)硪蝗松蟻怼?br/> 來人著朱色官服,須發(fā)花白,怒視都尉!
和州知州!
都尉眼睛瞇了瞇,望向知州身邊那些人,有城中士紳、陌生的青壯、還有和州兵卒頭目。
他認(rèn)出兩個熟面孔,正是城樓上那千戶常使喚的心腹。
他蒙地回頭,就見那千戶站在不遠處,身邊是幾架掉轉(zhuǎn)了方向的強弩。
方向,正是他!
“哈哈哈!”
都尉怒極而笑。
世上還有更荒唐的事嗎?
他想辦法找來的弩箭對準(zhǔn)他!
他想要保護的軍民,背叛他!
“為什么?”都尉瞪著那千戶。
知州那里不用說了,立場不同,沒有什么可責(zé)怪的。
一個畏戰(zhàn)怕死、全無忠軍愛民之心的腐骨!
這個千戶,卻是他一手提拔起來。
乞兒出身的軍漢,是他慧眼識人,從屯長位置一路提拔到千戶,倚為臂膀。
那千戶紅著眼圈道:“大人,標(biāo)下姓羅!”
“我自是曉得你這白眼狼姓羅!”都尉恨恨道。
“是和州羅家的‘羅’!”
“……”
都尉愣住。
他在和州幾年,對于城中士紳人家底細都了然于胸。
和州羅家……是傳說中的人家,早已不復(fù)存在……
在十幾年、乃至更久前,羅家是和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家中主要產(chǎn)業(yè)是幾萬畝棉田與兩個織廠。
羅氏布,遍及江淮,大家沒穿過也聽過。
如今羅家男女老少不在了……
羅家的棉田與布莊,卻依舊存在,如今都改姓凌。
羅氏布,也成了“凌氏布”,還被選為貢品。
這個凌家并不是官宦世家,卻是整個淮陽道無人敢慢待。
凌家是和州地頭蛇。
只因為凌家出來個女子,今上乳母保圣夫人凌氏。
這和州凌家就是那凌氏的娘家。
十八年前,今上繼位,還是少年,有權(quán)臣輔政。
可是抬舉乳母娘家這種小事,也沒有人會違背少年天子之意。
積累幾代人的太平士紳羅家成為為齏粉,以“勾結(jié)盜匪行不逆”問罪,闔家問斬,婦孺不留。
和州凌家至此發(fā)家……
都尉只覺得嘴里發(fā)苦。
這羅千戶看著像年過而立,實際上只有二十幾歲。
竟是幸存的羅氏遺孤!
當(dāng)今天子在,凌家就永遠屹立不倒。
羅家血脈想要為父祖報仇,似乎也只有造反這一條路……
怪不得他幾次試探,問自己是不是效仿外頭那個鄧將軍,迎白衫軍進城。
同羅家上下幾十條人命的血債相比,自己對羅千戶的提拔又算什么?
孝義難兩全!
羅千戶選擇了孝!
都尉心中嘆氣,又望向那些士紳,質(zhì)問道:“你們以為投了白衣賊就有好處?賊人靠什么養(yǎng)兵?滁州可是有士紳富戶被問罪抄家,你們以為你們能得了好?”
“不用都尉大人操心!”
“我們都是本份人家,坦坦蕩蕩,不怕白衫軍‘除惡’!”
這是仔細打聽過滁州詳情的。
畢竟滁州那邊,真正被滁州軍明面上處置的只有吳家。
吳氏父子之惡難掩,實是可殺之人。
“我家本就是彌勒教徒,自要恭迎佛軍進城!”
“明王轉(zhuǎn)世,天下太平!”
這種就是隱藏的教徒人家了。
“老大人心慈,欲保全和州上下,都尉大人何其心狠?”
“你們用和州上下性命去賭軍功,贏了升官發(fā)財,敗了挪屁股走了,不是坑死咱們?”
“都尉大人看看這些兵卒,有幾個真的樂意對白衫軍刀槍相向的?”
這些事與知州一樣,求生欲很強,怕死的。
七嘴八舌,盡是指責(zé)。
都尉扶著墻垛,幾乎站不穩(wěn)。
這算不算是“千夫所指”?
沒想到有一日,他竟然成了“大惡之人”?
他回頭望向墻上兵卒。
一個一個,或是低下頭,或是移開眼,沒有兵卒與他對視。
都尉大人是好官。
不喝兵血,愛惜兵卒。
這五晝夜,將士一起守城,他的辛勞也在大家眼中。
只是,人人都怕死。
都尉眼神移開,落在兵卒旁邊的強弩上,終于看清楚,那些沒有對著自己的強弩,不知何時也轉(zhuǎn)了方向,不是對著遠處敵人,而是向著墻根下。
他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
這是他力主修繕的城墻!
上面是他連著往京去了十封信,連妻子的嫁妝都送出去,才求動上面跟淮南道說了話,得到的這一百架弩!
這和州,竟是守錯了么?
不僅士紳百姓不能齊心,連將士也離心?
“嗆啷”一聲,都尉手中雁翎刀出鞘。
后上來那些人怕他行兇,“嘩啦啦”上前,將知州大人包住。
正如都尉知曉知州大人畏死,知州大人也知曉他的根底。
原本被軟禁幾日、奪了官印、氣惱不已的老大人,嘆了一口氣:“民心所向,這就是民心所向!……都尉來和州幾年,還請莫要執(zhí)拗,給和州將士與百姓父老留條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