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廠長與劉總工談后,劉總工依然說沒人能接手宋運輝的工作,包括劉總工自己。但他并不死心,不信一個人的作用能頂?shù)眠^一個團隊,他指使繼任劉總工職務的新總工暫時接手宋運輝的工作。當即下面?zhèn)鞒鲲L言風語,說一個總廠副廠長級別的總工接替一個分廠車間主任級別的工作,這明擺著要么是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要么是以前欺負人小宋老實,總之總廠的安排大有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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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廠長性格強硬,對此聽而不聞,可總工卻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應該;做不好,面子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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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工本就因為劉總工的預言而忐忑,等坐到宋運輝的位置上,聞著桌子椅子消毒后的怪味,幾乎五分鐘接待一個來電或者來人請示匯報,一天下來,總工被消毒水嗆得頭昏腦漲,臉色煞白,滿腦子都是技改內(nèi)容打亂仗,腦漿似乎如翻滾的熱粥,咕嚕咕嚕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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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工自知力有不逮,可總是心有不甘,更不愿向上推脫,讓人輕視??偣けе唤z僥幸心理想,或許,只是因為他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會千頭萬緒抓不出個脈絡。他想,設(shè)備還是那個一分廠的老底,他年輕時閉著眼睛都能在車間里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窩端,就那些設(shè)備,能逃到框架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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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工這么一想,心中便有了線索。下班回家,根據(jù)設(shè)備走向,將所有技改工作條塊分割,然后將白天接觸的那些攪得他腦子一鍋粥的問題歸類填寫。一晚上坐下來,他心里有了點自信。第二天早上閔廠長特意跑來關(guān)心技改的問題,他能自信回答:正在進入狀態(tài)。閔廠長自然是高興,心說原來是劉總工估計得太過保守。也難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術(shù)人員,最容易犯過于保守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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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程廠長了解情況后心中焦急??稍俳辜?,他也只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如果女婿聰明反被聰明誤,那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要宋運輝立刻解說沒有甲肝這回事,立刻回來搶回總工的工作。這會讓宋運輝一輩子成為系統(tǒng)內(nèi)的笑柄。程廠長越來越感覺女婿有走鋼絲之虞??倧S人才輩出,哪可能少一個宋運輝轉(zhuǎn)不下去。宋運輝是太順致、太狂了,以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程廠長后悔當時因為自己也是生氣,沒勸阻女婿走這著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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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中午回家,給雷東寶家打電話,告訴宋運輝此事。宋運輝聽了也是擔心,但他還是安慰岳父:“爸,我最愿意看到總工接手的時間拖長一點,問題暴露得徹底一點,攤子搞得難收拾一點。如果總工一上來就說干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亂彈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亂象,閔不會跟我太多妥協(xié)?!?br/> ?
可是,放下電話,宋運輝還是思考很久,估摸總工究竟會做些什么。他心里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鋼絲成功,回到金州,那一大堆爛攤子,收拾起來也夠他頭痛,也可能無法收拾,毀他在技術(shù)界的名譽不說,閔還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閔逼上懸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逼上懸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處處被動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時都不肯。他心里清楚,他只有華山一條道可走,可依然難免等得滿心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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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整個小雷家的人都忙,雷東寶去市里跟人談事,四大金剛各有工作,只有他一個人最閑,拿著梁思申寄來的書學習。梁思申自從上大學后,特別是做了跨國貿(mào)易和炒匯炒股之后,寄來的書越來越精彩,有些書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書里夾著許多她自制的書簽,說明自己的感想。宋運輝以前知道這些是好書,可惜他時間太少?,F(xiàn)在終于可以有大塊時間,卻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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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書走出去。不得不承認,小雷家如果沒那股子臭味繞村,眼下桃紅柳綠,著實美不勝收。村道河堤的樹長大不少,正齊齊吐著新綠。遠處的山上,是層層桃李花,山下田間,是小小紫云英花鋪就的氈子,還有星星點點的油菜花開始嬌黃。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企業(yè)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么天真的春意。農(nóng)村的春天是那么絢麗,一如它的經(jīng)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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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河水,顏色曖昧地渾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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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稍走走便回來,才能靜下心來繼續(xù)看書。雷母旁觀著心說,他們宋家人怎么都喜歡書,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運輝,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樣,她感覺這兩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氣。宋運輝絕想不到自己給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專心看他的書,不知疲倦地看。但心中總是有一塊地方,一直隱隱地抽動,提醒他頭頂還懸著一把不可知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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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時候度日如年。宋運輝這個人從不吸煙的,三天時間,從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東寶放著待客用的一包香煙。吸得嗓子發(fā)癢,聲音沙啞。雷東寶還是不能明白,宋運輝把事情搞得那么復雜干什么,而且這辦法據(jù)說還自傷,不,自殘。雷東寶說,爽快點,拍桌子跟廠長吵一頓,有話直說,老大一個男人又不是沒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塊錢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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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電話來的時間,卻一直沒有電話來。宋運輝吃完飯后與士根、正明研究登峰廠的考核,可眼睛總?cè)滩蛔⊥娫捄褪直砩厦椤@渍髂贻p好新奇,看著宋運輝的手表越看越歡喜,笑道:“宋處,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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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把手表摘下交給雷正明:“國外的?!彼K于還是忍不住起身撥電話去岳父家。他的事,猶如點燃的引信,時間每過去一小時,離暴炸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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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接起電話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電話,才聽他叫一聲“爸”,就鎮(zhèn)定自若地說一句“又打錯了”,便把電話掛了。宋運輝猜測,毫無疑問,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計不是水,就是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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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金州有了反饋。任何的反饋,都比沒有反應要強。宋運輝心情由焦慮,變?yōu)榧鼻?。雷東寶看得真切,奇道:“干嗎啦?屁股生疔瘡了?坐穩(wěn)點嘛?!?br/> ?
宋運輝果然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接近九點半的時候,雷東寶家的電話才響,雷東寶接的電話,可是宋運輝看到雷東寶的臉色大變,變得煩躁,說句“沒空”,就擱下電話。宋運輝一顆提起的心無奈地放回本位。士根卻是隱隱猜到打來電話的是誰,小心看了一眼宋運輝,拿話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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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不疑有他,因為第二個電話緊接著又來。雷東寶以為又是韋春紅,板著臉接起電話就道:“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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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卻是程廠長:“小雷嗎?我小輝岳父?!?br/> ?
雷東寶立刻道:“你總算來電話了,你再不來電話,小輝屁股快磨出血了?!?br/> ?
宋運輝忙跳過去搶來電話,急切地問:“爸,剛才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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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小~說~www-luoxi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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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兩個人,一個前總工,一個現(xiàn)總工,說想去探望你,我跟他們說,還隔離呢,去了也是看個醫(yī)院大門。他們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領(lǐng)導還沒要求探望,他們急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劉蹚什么渾水,這人年紀大了,經(jīng)不起人家?guī)拙浯蹬?,這回老命面子都豁了出去了?!?br/> ?
宋運輝終于撐不住放聲大笑:“他們撐不住了?!?br/> ?
程廠長卻嚴肅地道:“你別高興太早。目前撐不住的不是閔,今天技改組開會,閔主持,任命老劉為技改工程總指揮。對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認可,現(xiàn)在大家都在看兩個總工的笑話,說兩個總工不如一個車間主任,笑話傳得沸沸揚揚。但任命劉,劉又肯上任,讓我看到事情大大不妙。你說,閔到時候會不會把責任往劉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蟬脫殼?劉反正已經(jīng)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響名譽,與前途無關(guān),劉只要肯擔著,技改如果最終拖了時間,總廠損失再慘重,也與閔沒太大關(guān)系了??墒悄?,你甲肝總有好的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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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聽了呆住,他沒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閔會使出這么一招。如此一來,技改失敗對閔的地位威脅減小,閔還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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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廠長料想得到宋運輝的驚詫:“你現(xiàn)在開始好好想想,有什么辦法可以把水攪渾?!?br/> ?
“難?!彼芜\輝毫不遲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攪得再混,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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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辦法的,你好好想想?!?br/> ?
宋運輝沉吟會兒,道:“下星期,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按說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離,下周我應該是可以被送回家休養(yǎng)。劉老總,他折騰得起,就讓他折騰。沒見過這么不甘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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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先這么打算,邊打邊看?!?br/> ?
宋運輝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大哥你看,我說要在你家住不少時間吧?!?br/> ?
“愛住多久住多久。我還想你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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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點點頭:“情況看來變得糟糕,七成可能,我會長住下去?!?br/> ?
“我歡迎,你丈人家怎么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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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最大的問題。我想想。”宋運輝心說,他現(xiàn)在如果回去,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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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根與正明都聽著兩人的談話,這才明白宋運輝原來工作上出了問題。尤其是士根心想,這人小小年紀還真沉得住氣,前幾天一直沒看出來。士根與正明都識趣地又稍微討論幾句,告辭離開。宋運輝煩悶地抽出一支香煙,到門外去抽。雷東寶本來準備去睡覺,看著小舅子這樣,不忍心??捎植幌矚g宋運輝處理事情的方式,沒法勸解,怕自己火氣上來先與宋運輝爭起來??山K于還是沒忍住,等宋運輝掐滅煙頭進來關(guān)上門,他不耐煩地道:“直接給你們廠長打電話,別不死不活吊著??茨銟幼樱觅嚩际莻€出局,不如做得痛快點?!?br/> ?
“再說吧,我這幾年確實很累,也該好好休個長假。白天你又去市里干什么?這幾天跑得忒勤,懷疑你這人愣是不肯放棄市電纜廠?!?br/> ?
“管好你自個兒?!崩讝|寶走上樓梯,可還是被宋運輝問出興趣,“我去二輕局,你知道他們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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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財產(chǎn),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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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那么容易放手?我什么時候成的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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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知道你什么時候成的軟蛋。你別又提出承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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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得意地道:“你總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們提出,我買設(shè)備?!?br/> ?
宋運輝一聽,擦著雷東寶走上樓去:“正明和我已經(jīng)算出來,你們那套舊電線設(shè)備基本不賺錢,能耗太高?!?br/> ?
雷東寶“哼”了一聲,志得意滿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聰明,更比你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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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宋運輝拿著書走進那間老徐來時住過的房間,正想關(guān)門,雷東寶卻心癢難搔地道:“二十五萬,你說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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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大驚,他向正明咨詢過市電纜廠的設(shè)備,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東寶思想工作的時候言之有據(jù),可聽到這么一個價錢,他無法不吃驚,站在門口進退不得,看著揚揚得意的雷東寶道:“二輕局以為賣廢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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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得意地嘿嘿一笑,卻是故意不答,轉(zhuǎn)進自己房門,他才不關(guān)著門睡覺,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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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前思后想很久,想到雷東寶對市電纜廠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jié),想到賣廢鐵一樣的價錢,走到雷東寶臥室門口,問道:“你沒做手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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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滿不在乎地道:“否則哪來廢鐵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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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擔心地說:“你這價錢明顯不合理,太明顯,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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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還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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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想說什么,可終于沒說。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對待,想到虞山卿反出金州后的如魚得水,他本來想勸雷東寶的做人道理到了嘴邊,卻無法吐出。誰比誰更適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則,就是適者生存。他是不是太異類?他耳邊不由自主響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后便無法忘記的北島的詩:“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碑敃r看的時候,直呼痛快,但現(xiàn)在隱隱想到,北島寫下這四句的時候,他在懷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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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本想與宋運輝辯個明白,教育教育這個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見宋運輝好一陣沒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嚇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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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被雷東寶的大嗓門喚醒,怏怏地道:“沒有,或者是你做得對。現(xiàn)在前面機會很多,可道路狹窄,或許……狹路相逢勇者勝?!?br/> ?
雷東寶不是很懂宋運輝的意思,但他作為姐夫,還是很負責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邊想邊做。否則,等你想好,好東西全讓人家手快的搶光了,你再想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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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有些感慨地嘆了聲氣:“對,什么謀定而后動!晚安,我再想想我該怎么做?!?br/> ?
雷東寶聽著只會躺床上翻白眼,他說了半天都是白說,此人竟然還是要想想,他真想找什么砸醒宋運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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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沒想該如何應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從小走來的路。他的腦袋里,“我不相信”與“我懷疑”交替輪回。他該如何更好地立足?他是不是該更多地改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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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劉總工精于技術(shù),可因為已經(jīng)脫離基層久遠,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觀指導,可是要像宋運輝剛下基層時一樣,每個非標件都有測繪圖紙的傻事他畢竟沒做過,即使做了也已經(jīng)概念模糊。偏生這種技改的事,是無數(shù)毫無先例可循、毫無系統(tǒng)化可言的雞毛蒜皮湊起來的一項龐大工程,面對這一地的雞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進,需要銜接,需要拍板選定,劉總工感受到了什么叫艱巨,這個工作量,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