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的暑假是陪著吉恩等三個上司考察中國。他們從北京開始,再到廣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據(jù)爸爸的提議,沒聯(lián)絡外辦走走過場,搞個會見,就算完事。她通過爸爸的關系聯(lián)系到三地的計委和工商銀行,雖然是關系打頭,但三地這兩個機構(gòu)都很愿意安排這樣的會見,甚至可說是踴躍。如此高層的會見,自然比梁思申冬天的時候單槍匹馬在廣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證券市場,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頭簇擁,甚至有人如打撲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疊幾百張身份證申購新股,據(jù)說是把全廠人的身份證拿來一起壓新股,因為新股中簽率太低了,每張身份證又有限購額度,不多拿些身份證來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分收益。吉恩等三個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無限的人氣,都很有感覺?;仡^吉恩就說,上海很可能后來居上,成為全國經(jīng)濟中心。
?
但是,吉恩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來,卻認為現(xiàn)在還不是他們這樣的公司進入的時候。吉恩開玩笑說,他個人傾向拿現(xiàn)金來上海做一回大冒險家,大量接手星羅棋布地側(cè)身中心市區(qū)的業(yè)績不良工廠,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說,那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師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時候,梁思申告訴吉恩,中國的企業(yè)幾乎包了職工的生死,那是制度決定的現(xiàn)狀,買下工廠,必須面對職工醫(yī)療和養(yǎng)老的包袱,升值預期是不是夠支付那些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這個答案還是他在與計委人員對話后得出的結(jié)論,他否定的主要原因還在于對上海未來發(fā)展速度的不確定。吉恩感覺中國的發(fā)展有許多問題不符合規(guī)矩,比如沒有規(guī)范的制度,比如龐大的吃飯人口基數(shù),比如均攤到人口頭上并不豐富的資源,還有官員們嘴里說出來的無法讓他采信的數(shù)據(jù)。如此充滿風險的市場,在看不到相應高額回報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這樣的陌生領域。面對梁思申不斷強調(diào)的上海這十來年的飛速變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來的飛速變化,吉恩都是微笑聆聽,堅決說不,并教育梁思申,金融行業(yè)容不得感情用事。
?
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吉恩在幾天時間里的交談中說的一句話,卻在梁思申心頭點燃了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實也是無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對話環(huán)境,獲得更多內(nèi)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問梁思申,既然在中國有如此四通八達的人脈,有沒有考慮畢業(yè)后回國發(fā)展。梁思申當即回答沒考慮。吉恩當時也笑說,還好還好,他可不愿把親手培養(yǎng)兩年的好手養(yǎng)熟了放走。梁思申當時還挺得意,她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但回頭想起來,忽然想到,為什么不呢?
?
因此送走吉恩后,她回家過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達人脈的好處。而她終于通過宋運輝與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道的個體戶通上了話。
?
楊巡對于宋運輝的這個要求,覺得莫名其妙。心說人家公主一樣的高干子弟,即便是社會實習,也要比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方便許多,人家一聲招呼,他湊著上去讓人家公主調(diào)查,還生怕湊慢了。哪像他們從小就在社會實踐,比如楊速一畢業(yè)就得擔負起照顧楊邐的責任,楊連暑假到他的新市場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實踐,實踐得沒時間讀書。
?
但他不能不打這個費錢的長途電話。但才接通,才說上兩句,楊巡心頭的反感立刻煙消云散。
?
對方有很好聽的聲音,那聲音聽著都感覺得岀對方在親切地朝著他微笑,完全不是他常見的機關晚娘態(tài)度或者子弟們的飛揚跋扈。那邊微笑而親切的聲音對他說:“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媽媽的不良愛好所致。我正在美國讀書,同時在一家投行工作掙學費。我這次帶隊回國了解國內(nèi)經(jīng)濟,接觸了不少機關人士,獲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資料,但是我回頭總結(ji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接觸的不是政府機關就是國營企業(yè),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環(huán),就是個體經(jīng)濟。宋運輝老師說,你是很典型的個人奮斗事例。請問,你愿意回答我?guī)讉€問題嗎?會不會打擾你的工作?”
?
楊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沒事兒,你盡管問?!?br/> ?
梁思申道:“好,你請先掛電話,我整理一下問題了,很快再打給你,可以嗎?”
?
楊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沒問題,我今天下午奉陪。”
?
梁思申微笑,放下電話。其實她心里早想好問題,只是不好意思讓楊巡付那長途電話費,就找個借口自己打去。稍等了一會兒,她才撥通過去,果然楊巡一直等在電話邊。
?
“楊先生,有些問題你如果覺得涉及隱私,請盡管拒絕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么促使你發(fā)起做個體戶的念頭?”
?
楊巡本來就話多,再被親切的聲音一鼓勵,變本加厲,恨不得把梁思申不問的也回答了。果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天哪”一聲輕呼,楊巡感覺非常滿足和自豪。
?
梁思申雖然知道以前物質(zhì)生活不豐富,可她畢竟生活在上層,沒見過如此的不豐富,從楊巡的回答中得知還有連吃飽都成問題時,這一下把她原先想問的問題都打亂了。原先她要問啟動資金從何而來,可現(xiàn)在這問題還怎么問得出來,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嗎?
?
于是,對話的框架全被打亂了,原先設定的一問一答,變成楊巡的憶苦思甜大會,聽著楊巡滔滔不絕講來,梁思申都感覺跟坐過山車似的,目瞪口呆,等楊巡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后一聲“叮”,她才插話:“你這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br/> ?
楊巡講得興起了,真是從來沒說得這么痛快過,一時豪邁地道:“沒有可能,創(chuàng)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
“是不是因為掙來的錢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動力十足?”
?
落`霞`小`說luoxia.com
?
“呵呵,是,是,不過那也是最先?!睏钛脖粏柕糜悬c害臊,“現(xiàn)在有些不一樣,現(xiàn)在好像……你爬過山?jīng)]有,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沒法表達的樂趣。還有,把心里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yōu)楝F(xiàn)實,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也是非常有趣?!?br/> ?
“明白了,你是個創(chuàng)業(yè)型人士。楊先生,冒昧請問,從你的談話中,我沒聽到你有個人生活的時間,你有個人生活的樂趣嗎?”
?
楊巡錯愕:“有啊,怎么沒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蓋樓房的,我現(xiàn)在供弟弟妹妹讀書,看著他們不用愁吃飯穿衣,各個讀書出息,我多開心。我自己也好,我現(xiàn)在基本上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也不用愁,不過我對生活沒要求,晚上彈簧床拉開,睡辦公室,挺好,以前還睡泡沫塑料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許多了?!?br/> ?
梁思申卻心里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做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zhuǎn)了個方向:“在美國,經(jīng)濟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fā)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作超級市場的地方,那里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梢哉f,沒有批發(fā)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批發(fā)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zhuǎn)型?”
?
楊巡一愣:“什么叫超級市場,超級大,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
?
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huán)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jīng)營宗旨、經(jīng)營范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里說不清楚?!?br/> ?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么嘛,采訪變?yōu)榉床稍L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在上海見面。
?
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干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
?
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艷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卷發(fā)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了外國人。
?
但楊巡沒多猶豫,幾乎是與上回見國托老總前買衣裝包金身差不多堅決,他飛快下定決心,入住這富麗堂皇的地方。只是楊巡沒法確定,人家這么好的地方讓不讓他住。好在他從來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門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襯衫還挺刮的門童的眼神,雄赳赳氣昂昂闖進賓館??伤M去一看,沒找到他常見登記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斷和半圓形小洞,周圍都是衣著光鮮的人,更是襯得他這個連辦入住登記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渾身邋遢。在他們市,他常去吃飯的那家最高級的賓館是市府招待所剛改建的,已經(jīng)是當?shù)刈詈玫乃?,可哪里像這兒,什么東西都晃得他眼花。
?
楊巡自詡是闖過碼頭見多識廣的人,此時也難得地在晶光燦爛中發(fā)起暈來。他終于估摸著天際盡頭那排長長柜臺應該是登記入住的地方,走過去一看,還好房價雖高,卻非天價,雖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錢就嘩嘩去了,可他還是鎮(zhèn)定自若地將一口熱血吞進肚子,從襯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證和一把錢,交給柜臺里面長得非常美麗,打扮得非常洋氣,看著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楊巡看得出,人家并不歡迎他的錢,勉強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里買西裝,柜臺里面的女孩,不,似乎應該稱為小姐,臉上雖然沒有露出百貨公司售貨員的勢利,可骨子里一模一樣。楊巡并不生氣,反而心里痛快:“哼,可你們還得讓我入住,還得掛著笑臉伺候我。”
?
等著柜臺里面給他辦入住的當兒,楊巡趴在柜臺上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鮮。正好瞅見門口那個曾對他不理不睬的門童殷勤地開門請一個高挑女孩進門,又幫著推進一車子的行李箱。楊巡眼睛夠飛行員級別,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別,白色褲子好像是從小學生衣柜里翻出來似的,既不是西裝短褲又不是長褲,褲腳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個是穿錯褲子的樣子。這么熱的天,穿沒袖子的上衣那是沒錯,可墨黑衣服的領子卻高得可以當圍巾。還有,人家都是白襯衫黑褲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褲子,跟所有人對著干。可奇怪,那么怪異,卻又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