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在兩會時候與大家討論來討論去,始終覺得陳平原的建議暫時不可行,主要是他越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兒,于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紅偉他們悄悄提了幾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時銅廠的反射爐終于又開始啟用。承蒙市里的日報幫他們宣傳,他們的名氣又開始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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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射爐一開,銅廠流動資金立刻吃緊。再加登峰廠的急遽擴張,登峰的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偏偏這個時候全國清理三角債的力度一日緊似一日。從中央到地方,統(tǒng)一行動,步調一致,遠非過去讀幾個文件走幾個過場那么簡單。原先小雷家打算沒有流動資金硬干,這下不行了,上游廠家不肯再讓欠著,非要見款才發(fā)貨。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著貨款的單位則是持著紅頭文件前來討債,理直氣壯。對于后者,小雷家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是不還,難道你還拆了設備走?但對于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撓破了頭皮,不得不將登峰原來的三班改成兩班,及至銅廠全面開工后,為了保住銅廠,電線廠的兩班都已經開始岌岌可危。機器吃不飽,工人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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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沒時間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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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則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雨天,車子碾著滿地的落葉,被縣里叫去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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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陳平原在的時候,小事一個電話,大事都是陳平原自己經手,雷東寶去縣里都是直接見陳平原。而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縣長,雷東寶雖熟而不親。不過再怎么不親,熟人依舊是熟人,熟人見面好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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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縣長很給面子,一見雷東寶來,就把別人轟走,關上門與雷東寶單獨談。副縣長專管清理三角債,對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榮事跡還得一張張地找。總算找出兩份,攤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開始談話。雷東寶早已等得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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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個單位通過當地政府找到我們市里,市里再轉我們縣,說是你們欠了一家銅礦一家塑料廠不少錢,還說你們一直扣著不給,有這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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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雷東寶不解釋不否認,有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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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縣長沒拿雷東寶當外人:“你們不是效益挺好?我看了一下,今年至今上繳稅收已經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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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子鋪太大,沒辦法。銀行又不借錢給我,我只好賒賬?,F(xiàn)在清理什么三角債,完了,我賒賬都沒地方賒了。我最掙錢的電線廠跟銅廠現(xiàn)在吃不飽,下半年上繳稅收打對折都達不到?!崩讝|寶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繳稅,鎮(zhèn)長就拿他沒轍,他今天也拿來對付副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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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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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讓賒賬了唄,我們電線廠只好開一班多點,全力支援銅廠,銅廠沒法停啊。結果銅廠做出來的銅自己消化不了,賣給別人,別人還想欠我們的呢。照這么下去,我們電線廠得越轉越死,總有一天全停?!?br/> ?
副縣長找來訓話的人各個都有理由,他料想雷東寶也不例外。因此就討價還價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務,完不成大家都沒意思。你看看這個月內你還岀一部分怎么樣?你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回要帶頭執(zhí)行政策?!?br/> ?
雷東寶道:“我又不想跟你們對著干,可這些錢還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風了嗎?我們所有的廠不得停了嗎?我們人一天不吃飯可以去討飯,豬沒吃的怎么辦?不行,沒錢?!?br/> ?
副縣長讓搞得很沒面子,說話加重了口氣:“雷同志,這是中央布置下來的任務。執(zhí)行不執(zhí)行,是考驗你黨性的關鍵。你別忘記,作為村支書,你必須服從上級黨委命令。文件精神早已傳達,我限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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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你別給我定時間。其實很簡單,你批多少貸款給我,我還多少錢給他們。大家都好,銀行也好。問問銀行,我從來不欠他們利息,我這人有黨性,欠人錢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么你沒面子,要么餓死小雷家,我看都不好?!?br/> ?
“雷同志,我跟你講工作,不是跟你談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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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跟你談條件,我跟你討論解決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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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縣長沒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內,你先解決三分之一,沒有討價還價?!?br/> ?
雷東寶霍地起身,也是怒道:“你這是自找沒面子?!闭f完就轉身離開,不顧副縣長在他身后氣急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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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里憑什么?小雷家有今天,哪樣是靠著縣里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這十多年來,縣里支持過什么?倒是查賬有之,勒索有之,任務不斷,批評不斷,就是他們小雷家的分配方案,縣里都要插手插嘴,他們憑什么?他們沒貢獻,就別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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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恨恨地回韋春紅處解決午餐,這話說出來,卻把韋春紅嚇個夠嗆,奉勸雷東寶這會兒還可以回去說句好話,平民百姓怎可跟縣里對抗。雷東寶才不聽,他對抗縣里的歷史源遠流長,老徐時代對抗過,陳平原時代對抗過,只要有理他就對抗,結果呢?這兩個領導都對他很好,可見大家說到底都是認準一個“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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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雷東寶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那個副縣長剛才提起的問題。不錯,作為黨員,他應該服從黨組織的領導,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問題是小雷家村集體經濟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腳創(chuàng)造出來的,縣里憑什么理所當然地來指手畫腳?而且阿狗阿貓只要掛一塊政府牌子就來說三道四,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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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滿腔的不情愿。當然,什么一周的限令,當它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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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里,雷東寶趕緊到處找士根。村辦不在,雷東寶就找去家里。才走進居住區(qū),卻見一戶人家門口一地的瓜子殼。雷東寶正氣悶著,就站那兒大聲問:“誰亂吐瓜子皮?出來!誰吐的?啊,誰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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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剛聽得雷東寶的叫聲,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門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壞習慣,難得雷東寶今天管這事兒,他得出去響應一下,免得雷東寶吼半天吼不出一條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風。他順手抓起簸箕笤帚,開門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經有好幾個人抓著笤帚簸箕出來,其中還包括一向最不老實的老猢猻。士根一向知道雷東寶的話在村里管用,卻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時看著那些搶著打掃的老猢猻和在一邊呵斥教育的雷東寶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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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叉著腰教育了一會兒,回頭卻見士根站不遠處發(fā)呆,就叫了聲:“士根哥,正找你。我問你,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體村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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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根被問個意外,奇道:“村集體所有不就是全體村民所有嗎?還改它個什么?不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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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根才說完,雷東寶就聽見身邊清晰可聞卻很輕的一聲“哧”的譏笑,看去,卻是老猢猻。雷東寶對于士根的回答并不滿意,村集體可以被縣里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讓縣里管,要是都一樣,還改個什么。他就問顯然有反對意見的老猢猻道:“老猢猻,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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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猢猻一見雷東寶重視,立馬換上討好笑容,積極地道:“書記,村集體是村集體,全體村民是全體村民,性質不一樣。如果是村集體所有的東西,那是公家的,我們能用,上面領導也都能用能管。要換作是全體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們村里的能管,其他誰都不能說三道四。嘁,怎么會一樣呢?”老猢猻說完,一點沒忘捎帶雷士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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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士根悻悻的,但也無話可說,因為聽著老猢猻說的話有理。地上一片瓜子殼經不起好幾個人一起打掃,三下兩下早就給掃得沒了蹤影。雷東寶這才放這些人走,不過難免后面追一句:“以后曬太陽扯淡不許亂吐瓜子殼?!北娙硕际俏ㄎㄖZ諾笑笑而去。雷東寶這才抓住老猢猻道:“你這老混賬,說話倒是有見識,來,到我家說說。士根哥,我洗把臉再去村辦?!?br/> ?
老猢猻一聽得意了,屁顛屁顛地跟著往雷東寶家走,士根無奈,只得獨自走了。老猢猻最是個閑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后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里滔滔江水都傾倒給雷東寶,跟在后面就歡歡地道:“書記,其實瓜子殼不是那幾個吐的,說實話,不怕你沒面子,你媽帶的好頭,大家都不便說??赡阌型虐?,你只要一說,誰只要聽見都會趕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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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你們有那么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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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猢猻忙笑道:“我們不服別人,當然沒那么好心,可都服你書記,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真話,真話,我老猢猻又不是逮誰服誰的,可就服你,別看你態(tài)度粗,不講理,可你一顆心全為小雷家,我們誰不記你的情呢?!?br/> ?
雷東寶這會兒腦子里全是錢,聞言就道:“我扣你們錢,看你們還服不服?!?br/> ?
老猢猻忙道:“書記一直只給我們加錢,你要扣錢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們怎么會不服?我們又都不是傻瓜,我們都看在眼里,要是換個書記,像士根那樣的只會把錢存進銀行不敢亂花,像紅偉他們肯定揣進自己兜里,哪里輪得到我們。我們誰不知道,我們有好房子住,有勞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學上,靠的都是書記你。書記你扣我們錢,那肯定也是暫時的,為村里好的。你不說別的,我們叫別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書記?!?br/> ?
雷東寶聽著很是受用,也覺得老猢猻說得很對,沒有他,哪來小雷家的今天。以前還以為大伙兒沒良心,現(xiàn)在看起來,大伙兒對他還是有良心的,村里這幾年那么多大事,有好事有壞事,壞事的時候士根正明忠富他們被罵死,村民又何嘗罵到他頭上,看來老猢猻寶刀不老,說得硬是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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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猢猻察言觀色,雖然雷東寶只是幾聲“嗯”,可他還是看出雷東寶聽著心動。心中得意,頗有懷才不遇,一朝得遇伯樂的感覺。等雷東寶貓抓胡子般地洗了臉出來,他忙迎上去道:“書記,剛才你問士根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這是行不通的。村集體所有屬于國家,你想換成村民所有,你說國家肯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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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我恨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們村這些個家當,哪樣是靠國家的?他們國營企業(yè)都是國家管著,國家給錢,工人都有城鎮(zhèn)戶口,我們村的哪樣不是靠自己力氣靠自己的錢?憑什么我們有點錢了,國家就要說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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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理兒是沒錯,可問題是你沒法做到。你要是把國家財產的性質給改了,這罪名……我不曉得得定成什么罪名,得比貪污公款嚴重吧。書記,誰去冒險都行,你不能冒險,你是我們的頂梁柱。你倒是應該讓村長士根去做,村長本來就應該做事的,結果都變成你在做事。他那樣的會計早該換了,天下哪有他那么膽小的會計,我們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給稅務,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膽小怕事怕惹禍上身,害我們小雷家每年交出那么多錢,這些錢你說拿來做發(fā)展,十個公園也造起來了。天下哪來這么蠢的財務,書記你要有麻煩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給大家換個財務省點錢。書記你別瞪著我,我老猢猻看你一心為公我才對你說,這話就是當著士根的面我也敢說,看他敢不敢跟我辯論。別看他裝得跟個好人似的,其實心里才沒裝著我們全體村民,只想著他自己太平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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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寶聽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認老猢猻說得有理,老猢猻說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后議論。這種話,他老娘也曾沖他嘮叨,可惜老娘水平不高,沒老猢猻說得有條有理。不說別的,士根管著財務,名頭掛著老二,可是跟錢有關的貸款卻都是他雷東寶一個人在跑,最困難的時候還得他靠結婚換來貸款,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墒?,又怎么說士根這個人呢?最起碼,錢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里,他就是出去玩?zhèn)€十天半月都不用擔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細管得小心,紅偉正明他們幾個早不知滑到哪兒去了。這一點,老猢猻他們肯定是無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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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猢猻才走,雷東寶客廳電話響起。那邊士根焦急地道:“書記,銀行剛剛通知我,說縣里下令封了我們的賬戶,要把我們賬戶里的錢提出去還三角債?!?br/> ?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我們這段時間錢那么緊,賬戶里哪有錢,愛封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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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有差不多一百萬在賬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我想掙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讓我拖到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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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媽了個逼。一百萬!老子……我……”雷東寶氣血攻心,電話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一百萬啊,最近流動資金本來就緊張,這要一百萬給封了,他們小雷家還不給卡死,他真是殺雷士根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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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再怎么生氣,殺人放火的事情還得往后靠,先解決錢的問題。他連忙打電話找陳平原,陳平原倒是爽快,答應幫忙。陳平原幾個電話打下來,就告訴雷東寶,趕緊悄悄去銀行把錢提出來,別讓任何人知道。也給縣里留點面子,留個十萬八萬的放賬上讓縣里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錢沒封到狗急跳墻。雷東寶得令,虎著一張黑臉就往村辦跑,都不愿看見士根,拎起出納,他親自開車往縣里去,把個士根內疚得差點內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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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縣長出手如此狠毒,雷東寶心中燒起一團毒火,一口氣飛車到銀行,問清賬戶上的數字,留下十元零頭,其他一口氣全提了,有些人給臉不要臉,他還給他們留什么面子??伤鷼鈿w生氣,規(guī)矩一點沒忘,找到相好的柜臺主任,悄悄塞過去一個紅包。柜臺主任于是貼心地告訴雷東寶,最好去市里開個賬戶,讓縣里撈不到手。市里銀行要效益,才不會搭理縣里的行政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