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灰暗,松木和苔蘚的味道和著一絲寒意,飄蕩在風中。
黑土地上升起蒼白的迷霧,騎手們在碎石和亂木中費力地穿行,直下河谷,朝如珍珠般散落的溫暖火堆奔去?;鸲押芏啵嗟米尣綋P影無法計算,數(shù)百數(shù)千的篝火組成一條搖曳的光帶,伴隨著冰凍的白色乳河,看起來就成了兩條河。此情此景,讓他右手五指不自禁地開開合合。
他們騎下山脊,沒有舉旗也沒有吹奏,一片死寂中,只聽遠方河水的潺潺流動,馬蹄的得得聲,以及叮當衫身上骨甲的碰撞。頭頂某處,老鷹展開灰藍的巨翅,俯瞰著下方的人、狗、馬和白色雪狼。
馬蹄踢動碎石,石塊滾下斜坡,步揚影看見白閃扭頭過去搜尋這突兀的聲響。它一整天都遠遠跟著他們,這是他的習慣,而當月亮在哨兵樹梢升起時,他就會睜大血紅的眼睛跑開了。一如既往,叮當衫的獵狗們朝他齊聲哮吼狂吠,但雪狼漠不關心。六天前的晚上,他們扎營后,最大的那條獵狗試圖從后方偷襲他,不料白閃比它更快,打得那狗滿身傷痕、落荒而逃。從此以后,狗群始終和它保持距離。
步揚影的馬輕聲嘶鳴起來,但撫摩和軟語很快讓它恢復了平靜。我自己的恐懼能這么輕易地平復就好了。他一身漆黑,這是守護者軍團的黑衣,可他卻騎行在敵人之中。我跟著他們,跟著這些野人。蕊蕾穿著汪萬里的斗篷,朗爾要了他的鎖甲,他的手套被大個子矛婦芮溫拿走,而某個弓箭手得到了他的靴子。相貌平庸的矮個子“長矛”里克贏得了汪萬里的頭盔,但這頭盔并不適合他那顆窄頭顱,所以他把它送給蕊蕾。
步揚影正是跟隨這幾位游騎兵來到風聲峽的。死了,他們都死了,而全世界都知道我也完了。
蕊蕾騎行在他身后,他前面的是長矛里克??莨侵踝屵@兩人看住他。“如果讓烏鴉飛走,我就把你們的骨頭給煮了,”出發(fā)時他告誡兩名守衛(wèi),透過用作頭盔的巨人頭骨,歪曲的牙齒下露出得意的笑。
蕊蕾斥罵他:“你到底要不要這個人?如果要,就少廢話,我們自己知道怎么做?!?br/> 他們是真正的自由民,步揚影發(fā)現(xiàn),叮當衫可以領導他們,卻無法凌駕于他們之上。
野人頭目轉(zhuǎn)而惡狠狠地瞪著他,“烏鴉,你騙得了其他人,騙不了塞外之王鐵戰(zhàn)。他一眼就能拆穿你的偽裝。然后呢,我會把你那只狼的皮拿來做斗篷,接著劃開你柔軟的肚腹,縫只黃鼠狼進去。”
步揚影用劍的手開開合合,手套下灼燒的指頭蠢蠢欲動。長矛里克在旁笑道:“這么大雪,你上那兒去找黃鼠狼呀?”
頭天晚上,經(jīng)過整日騎行之后,他們在一座無名的高山頂上找到一處碗狀的淺石灘,就地扎營。雪花飄飛,人們蜷縮在火堆旁,步揚影看著吹雪降落到篝火上空,迅速融化消解。盡管他穿著層層羊毛衣、毛皮和皮甲,仍舊感覺寒冷徹骨。用餐以后,蕊蕾一直坐在他身旁,她拉起風帽,手掌縮進袖子里以求溫暖,“等鐵戰(zhàn)聽到你對汪萬里的所為,會立刻接受你的?!?br/> “接受我?”
女孩輕笑道:“接受你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你以為自己是頭一個飛離長城的烏鴉?我知道,你從心底渴望自由飛翔?!?br/> “我可以自由加入,”他緩緩地說,“也可以自由離開嗎?”
“當然可以,”她的笑很溫馨,惟獨牙齒有些歪斜,“而我們也有獵殺你的自由。自由是危險的事物,但人人都渴求它的滋味。”她把罩著袖子的手掌放在他膝蓋上?!澳闶裁炊疾欢??!?br/> 是的,我還不懂,步揚影心想,但我會去看、去聽、去學,探明底細就奔回流放處。野人們把他當背誓者,可他在心底仍是守護者的漢子,執(zhí)行著汪萬里交給他的最后使命。在我殺他之前,他的最后托付。
他們下到斜坡底部,面前是一條流下山巒注入乳河的小溪,看似紋絲不動,反射光芒,但堅冰下傳來水流的響聲。叮當衫帶他們渡過溪流,踏碎水面的薄冰。
接近營地時,鐵戰(zhàn)的斥候靠過來。步揚影瞥了他們一眼:八個騎兵,有男有女,全穿著毛皮和皮衣,手執(zhí)長矛或用火淬過的槍,但只裝備了幾頂頭盔和幾幅破爛的盔甲。對方首領有些特別,胖呼呼的,水汪汪的眼睛,滿頭金發(fā),提一柄巨大而鋒利的鋼鐵鐮刀。這是哭泣者,他立時反應過來。黑衣兄弟們經(jīng)常談論他。和叮當衫、“狗頭”哈犸和“獵鴉”阿夫因一樣,他是出了名的掠襲者。
“枯骨之王,”哭泣者招呼道,一邊打量著步揚影和他的狼,“那是誰,就那個?”
“一只逃來的烏鴉,”叮當衫說,他喜歡被人稱為枯骨之王,那件叮當作響的骨甲是他的驕傲,“他怕我像趴汪萬里的骨頭一樣趴了他?!彼崞鹉谴鼞?zhàn)利品,在野人斥候們面前搖晃。
“是這小子殺了汪萬里,”長矛里克說,“他和他的狼?!?br/> “這小子是個狼靈?!贝髠€子矛婦芮溫插進來,“他的狼咬下汪萬里一截小腿呢。
哭泣者用那對紅潤潮濕的眼睛又瞄了步揚影一眼,“是嗎?哦,他有狼的特質(zhì),我瞧見了。帶他到鐵戰(zhàn)那兒去!由他發(fā)落?!彼{(diào)轉(zhuǎn)馬頭,決塵而去,他的手下緊跟著他。
他們排成單列,在乳河河谷的營地里穿行,寒風又濕又重。白閃緊隨步揚影,他的氣味如同傳令官,宣告了他們的到來。不一會兒,野人們的狗全部聚集而至,咆哮、吠叫。朗爾嚷著讓它們安靜,但不起作用?!八麄儾幌矚g你的伙伴呢,”長矛里克對步揚影說。
“一邊是狗,一邊是狼,”步揚影說,“它們不是同類?!本拖裎也皇悄銈兊耐悺5冶仨殨簳r拋開這些,去履行責任。汪萬里交給他的責任——偽裝成背誓者,去找出野人們在陰冷荒蕪的霜雪之牙挖掘的秘密?!澳撤N力量,”汪萬里對燕北行斷言,可他在找出真相之前就死了,甚至不知道鐵戰(zhàn)是否挖到了“它”。
沿河都是篝火,點綴在板車、推車和雪橇旁。野人們用獸皮和羊氈匆匆搭起無數(shù)帳篷,也有些人就著大巖石建個窩,或睡在車子下面。
步揚影看見男人在火堆旁淬著長木矛的尖頭,一邊還擲矛試手;另兩位穿皮甲留胡須的少年用棍棒互相擊打,跳過篝火追逐對方,口中呼喝不斷;十來個女人坐成圓圈,給弓箭上羽毛。
這是為我的弟兄們準備的箭,步揚影心想,為我父親的人民準備的箭,為北冥城、深林堡和最后壁爐城準備的箭,為北境而準備的箭。
可眼前并不都是戰(zhàn)爭氣象。他也看見跳舞的姑娘,聽到嬰孩的哭鬧,一個裹著毛皮的小男孩從馬前跑過,因為嬉鬧而氣喘吁吁。綿羊和山羊自由漫步,牛群在河岸邊搜尋青草,羊肉的香味自營火處四溢開來,一整頭公豬串在木叉上熏烤。
騎到一處由高大蔥綠的士卒松圍成的空地時,叮當衫下了馬?!熬驮谶@兒扎營,”他告訴朗爾、芮溫和其他人,“將馬、狗、還有你們自己都喂飽。蕊蕾、長矛,把烏鴉帶走,讓鐵戰(zhàn)好好瞧瞧,接著我們來剝他。”
剩下的路他們步行,經(jīng)過更多的篝火和更多的帳篷,白閃依然在后緊跟。步揚影沒見過這么多野人。
他甚至懷疑是否有人曾見過這么多野人。
這片營地無邊無際,不,不是一片營地,而是上百處,每一處都易受攻擊。由于分散在好幾里格的空間里,因此根本談不上防備,沒有陷坑,沒有削尖木樁,只有幾小隊斥候在四周巡邏。各個團隊、氏族和村落看中什么地方,就直接扎營下來,絲毫不管別人。這就是自由民。如果他的弟兄們抓住機會,這里的很多人就得為自由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們雖人多勢眾,可缺乏守守護軍團的紀律。紀律嚴明,十戰(zhàn)九勝,父親曾教導過他。
國王的帳篷十分醒目,比他剛才所見最大的帳篷還要大出兩倍,音樂聲從帳內(nèi)傳出。它雖和別的帳篷一樣是用獸皮縫制,但材料是雪熊的純白毛絨。帳篷頂圍一圈巨鹿角,想必是從先民時代曾奔放于七大王國的巨駝鹿頭上采到的。
直走到這里,他們才碰到守衛(wèi);兩名衛(wèi)兵站在帳篷門口,拄著長矛,手臂上捆了圓皮盾。看到白閃,其中一名守衛(wèi)放低長矛,“野獸不能進。”
“白閃,停下,”步揚影命令。雪狼聽話坐下來。
“長矛,看好這家伙?!倍.斏老崎_帳門,打手勢讓步揚影和蕊蕾進去。
帳內(nèi)酷熱,充滿煙霧。四角都擱著裝燒炭的籃子,放射出暗淡的紅光,地面則鋪了厚厚的獸皮作地毯。一身黑衣的來此地,靜待那個自稱塞外之王的變色龍?zhí)幹米约?,步揚影感到無比孤單。眼睛適應這團彌漫的紅色煙霧后,他發(fā)現(xiàn)里面共有六人,但沒人關注他。一個黝黑的青年男子正與一位漂亮的金發(fā)女郎分享一角蜜酒;一個懷孕的女人站在火盆旁燒烤一串小雞。
叮當衫拉下發(fā)黃的頭骨盔。脫掉骨甲和皮甲之后,他其實很瘦小,容貌平凡,下巴多節(jié),短胡須,面頰扁平而灰黃,眼睛則是一條細線,眉毛橫貫前額,尖的禿頭上有幾叢稀薄的黑發(fā)。
火盆邊的凳子上坐了一個矮小卻非常粗胖的男人,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一串烤雞。熱騰騰的油脂流過下巴,淌進雪白的胡子里,而他歡快地嘻笑著。他粗壯的胳膊上,帶著雕刻符文的厚重金箍,身上穿的則是沉重的黑色環(huán)甲——那只能得自于死去的游騎兵。
幾尺之外,另一名高瘦男子正對著地圖皺眉,穿著縫青銅鱗片的皮衫,背上橫跨一把皮制劍鞘的雙手巨劍。此人像矛一樣筆直,長條的肌腱,胡子刮得很干凈,頭卻禿了,有硬朗的直鼻子和深陷的灰色眼眸。若有耳朵的話他的樣子算得上瀟灑,可惜他一只也沒有。
步揚影不知是霜凍還是戰(zhàn)爭造成的,總而言之,缺了它們,男人的頭有些失衡,顯得又窄又尖。
白胡子和禿頭都是戰(zhàn)士,步揚影只消一眼就清楚,而且都比叮當衫厲害得多。他不知他們中誰是鐵戰(zhàn)。
禿頂無耳的男子從地圖上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叮當衫、蕊蕾及夾在他們中間的步揚影?!斑@是誰?”他說,“一只烏鴉?”
“沒錯,”叮當衫說,“他還是個該死的狼靈?!?br/> “那你帶來做什么?砍了就是?!?br/> “他已經(jīng)倒戈了,”蕊蕾解釋,“他親手宰了流放處的汪萬里?!?br/> “就憑這小子?”聽罷此言,無耳的男人有些惱怒,“汪萬里是我的獵物。烏鴉,你有名字嗎?”
“我叫步揚影,陛下?!辈恢摬辉撛凇叭庵酢泵媲肮蛳隆?br/> “陛下?”無耳的男人望向粗胖的白胡子,“你瞧,他以為我是國王咧。”
滿臉胡子的胖子哈哈大笑,笑得雞塊到處飛濺,他用那只巨手擦擦嘴?!八隙ㄊ莻€不長眼睛的小子!難道有缺耳朵的國王嗎?見鬼,那樣王冠會直直地掉進脖子里!哈哈!”他邊朝步揚影咧嘴大笑,邊在馬褲上擦拭手指。“閉上臭嘴,烏鴉。轉(zhuǎn)過頭去,你要找的人在后面?!?br/> 步揚影轉(zhuǎn)過頭去。
“我是曼斯·雷德,”旁邊一個根本沒引起步揚影注意的人開口說話,“而你是步揚塵的私生子,北冥城的步揚影?!?br/> 步揚影驚得半晌說不出話,良久之后方才勉強恢復鎮(zhèn)靜:“您……您怎么知道……”
“這個故事待會兒再講,”曼斯·雷德說,“‘告訴我,我們的枯骨之王說的可是實話?你殺了我的老朋友汪萬里?”
“是的。”雖然不是由我獨自完成。
“流放處的高墻不會再如以前那般可畏了,”國王語帶悲傷,“汪萬里雖為我的對手,但也曾是我的弟兄,因此……我應該感激你呢,步揚影?還是應該詛咒你?”他給了步揚影一個嘲弄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