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從郊區(qū)開往市區(qū)。
兩邊街景趨于繁華,雨霧將霓虹燈光模糊幾分。地面濕淋淋黏著的葉子,臺風(fēng)呼嘯,斑駁陸離。冷颼颼的夜晚,斑馬線處無人經(jīng)過。
今兮主動挑起話題,“外公,誰和您說的我生病的事兒啊?”
“你媽給你外婆打電話的時候說的?!?br/> “媽媽說的嗎?”
“不是,你弟弟說的?!?br/>
今宴?
她陡然噤聲。
沈老爺子斟酌了下,撐著半個身子轉(zhuǎn)身看了她幾眼,問她:“多久沒回家了?”
今兮:“您每周和我打一次電話,不是知道嗎?”
每次打電話,沈老爺子有意無意地都會問一句,“在哪兒?”
每次,今兮的回答各異,但沒一個回答,是在家里。
折身的姿勢對老人的肩頸并不友好,沈老爺子轉(zhuǎn)回身,悶哼了聲,“半年沒回家,”想要斥責(zé)她幾句,到底還是不忍心,“你知不知道你弟弟現(xiàn)在說話很流暢了?”
今兮淡聲:“他都三歲了,說話流暢很正常?!?br/>
漠然無所謂的態(tài)度。
沈老爺子心口一堵,連連搖頭。
還是老太太出來緩和氣氛,捏著今兮的手,不急不緩地復(fù)述事情的經(jīng)過。
……
……
子女在外,又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兒女,和父母的聯(lián)系自然會少去。
沈雅月不常和他們聯(lián)系,一般都是沈老太太想起她,主動給她打電話。今天也是。
家里的保姆不過四十出頭,教沈老太太如何用微信視頻,沈老太太學(xué)得很快,一個視頻電話打過去。手機(jī)屏幕里,小今宴跟葡萄似圓溜溜的眼,巴巴地盯著她,奶里奶氣的叫她:“外——婆——”
老太太樂的不行,“半年沒見,小宴又高了不少?!?br/>
今宴捧著手機(jī),“想外婆了?!?br/>
老太太:“外婆也想你?!?br/>
沈雅月在一邊,溫聲道,“媽,這陣子來臺風(fēng),等到臺風(fēng)過了,我再帶小宴來看您。江城那邊天氣怎么樣?比這邊要涼快些吧?!?br/>
“白天熱,晚上起風(fēng)會涼快些。”說著說著,老太太聲音輕下來,“以前夏天這個時候,今兮都會來看我的。”
今兮。
提到這名字,母女倆臉色不約而同變了變。
別說在今家,就連在沈家,提到今兮時,再熱烈的氣氛,也會驟然冷凝。
唯獨(dú)一人,聽到這名字,分外激動。
那人就是今宴。
今宴捧著手機(jī),歪頭歪腦地說:“姐姐住院了,躺在床上,痛!”
他年紀(jì)小,記事能力不足,只記得自己那晚退燒后,被母親抱著,到今兮的病房里看她。今兮面色慘白,躺在病床上,一只手捂著肋骨,那里隱隱作痛。
今宴有樣學(xué)樣,上手捂著。
只是他的記憶力實(shí)在有限,動作顯得滑稽。
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捂著屁股,跟只小公雞似的,屁股還翹起來,張嘴:“姐姐,這里,痛!”
其實(shí)他這樣,沈老爺子和老太太,都分不太清,到底是肚子疼還是屁股疼。
說是肚子疼吧,哪有肚子疼到住院的?
那只有一種可能了。
……
……
換做別人這樣,今兮估計(jì)會生氣。
但那個人是今宴,今兮完全發(fā)不了任何脾氣。
她和今宴相處的所有時間,加起來可能還沒有二十四個小時。距離她住院,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今宴還能記得這么清楚。
可能這就是一種宿命。
無論怎樣都擺脫不了的宿命。
唯一的一個解釋,可能就是血緣了。
但今兮始終無法對今宴親近。
這也是血緣導(dǎo)致。
她沒憧憬過他的到來,他的到來令她的生活發(fā)生變化。她不討厭他,但也始終無法疼愛他。
-
今兮坐在后座,一聲不吭。
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輕聲嘆息:“不要多想,囡囡?!?br/>
前排,賀司珩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問:“您住哪兒?”
“去今兮那兒吧。”沈老爺子說。
“不去今叔叔那兒住嗎?”
“他們不知道我倆來這兒的事?!?br/>
今兮蹙眉:“外公,您難得來一趟,不去看看媽媽他們嗎?”
“有什么好看的?而且他們下個月來江城,到時候再看,一樣的。”
“哦。”
“哦什么?說你呢,我要是不來南城,你是不是準(zhǔn)備過年了再回江城看我?”老爺子佯裝生氣,“我就不該讓你來南城,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俗話說得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這還沒嫁出去呢?!?br/>
今兮不敢接話。
沈老爺子見她一聲不吭,知道她這是理虧,心虛了,問:“你現(xiàn)在住哪兒,就給我送哪兒去?!?br/>
她現(xiàn)在住在賀宅。
這話她哪兒敢說出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兮,就怕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沈老爺子。
換做以前,今兮還能騙沈老爺子自己住在自個兒那。可她那兒,孟寧住著。大晚上的,她也不能讓孟寧連夜收拾東西離開。
思來想去,今兮心一橫,說:“我住錦繡華府?!?br/>
后視鏡里,她的目光和賀司珩的撞上。
她看到他眼里的竊喜與促狹。
她面上淺紅,別過臉,錯開他黑曜石般的眸子。
錦繡華府的地下停車場入口,黑色保時捷車速漸緩。一邊的出入口識別系統(tǒng)映出兩行字,一行是車牌,另一行是——親愛的戶主,歡迎回家。
沈老爺子琢磨幾秒,眉毛挑起。
車停下后,四人上樓。
賀司珩的這套房是一層一戶的格局,要刷卡進(jìn)電梯。
回來的突然,今兮根本沒帶卡。
賀司珩拉著行李箱,落后幾步,從口袋里掏出卡,刷卡上樓。
即便不看沈老爺子,今兮也能感覺到,落在她后背的那道目光,灼熱滾燙,像是要把她后背燙出個洞來。
家里的保姆已等候多時,在玄關(guān)處給他們遞鞋。
她熱情地笑,“外面風(fēng)大,我熬了點(diǎn)兒糖水,可以暖暖胃,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要喝一點(diǎn)兒嗎?”
老太太愛喝甜湯,低聲與保姆交談,“糖水里放了什么?”
“有綠豆百合,還有番薯糖水,做了點(diǎn)兒雙皮奶,過一會兒就能吃了。”
二人邊說邊往廚房走去。
賀司珩去放行李。
客廳只剩沈老爺子和今兮。
沈老爺子目光逡巡,掃著室內(nèi)的擺件,屋內(nèi),到處都是生活的痕跡。他起身,四處打量,最后停在一個門外。門開著,入目便是練舞鏡。
燈光自頂落下,覆蓋在他身上,他側(cè)臉疏淡,一言不發(f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分明今兮是跟在沈老爺子身后的,但她卻如芒在背。
在被追問還是坦白之間,她選擇后者。
“外公,這不是我的房子,這是賀司珩的房子,我和他住一塊兒?!?br/> “那你的房子呢?空著?”
“我朋友出了點(diǎn)兒事,暫時她住著?!?br/> “哦。”
索然無味的對話在沈老爺子的冷淡下宣告終結(jié)。
今兮有些束手無措。
好在沈老爺子轉(zhuǎn)過身,沒對這事兒再追問,而是問放好行李出來的賀司珩,“我們住哪兒?”
賀司珩斂眸,“這邊。”
他帶沈老爺子進(jìn)屋。
等到視野范圍內(nèi)沒有一個人,今兮緊繃的身體,跟放了氣似的,雙肩耷拉,整個人無力地靠在墻邊。
-
夜色漸濃。
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今兮推開窗,夜風(fēng)涼絲絲的,吹得她頭發(fā)凌亂。
“不去洗澡嗎?”
她沒回頭,“晚點(diǎn)?!?br/>
外界是黑的,屋內(nèi)是亮的,窗戶印著他逐漸接近的身影,高高大大,貼在她身后。他把她圈在懷里,親昵地蹭了蹭她耳根,“在想什么?”
今兮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發(fā)怔。
過了半晌,她才問:“外公外婆睡了嗎?”
賀司珩:“睡了。”
今兮撥開纏在她腰上的手,轉(zhuǎn)了個身,手肘撐著窗沿,仰頭望賀司珩,“外公有和你說什么嗎?”
“你想聽他說什么?”
“是我在問你還是你在問我?”
她煩悶,推開他,走進(jìn)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