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以后提審很頻繁,平均每月兩次,但阿寧絲毫得不到施慧和親人們的消息,只是每周都可以收到施慧送來的營養(yǎng)品和生活用品。那張寫有她名字的收據(jù)變成了阿寧的至寶,他收藏了許多張,平時都放在最貼近心臟的內衣兜里,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被子里偷看。
轉眼一年過去了,寒來暑往,看守所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監(jiān)舍里的面孔換了一茬又一茬。別人在法定訴訟期內或判或放,阿寧的案子卻還在專案組的調查環(huán)節(jié)里徘徊,連黑濤都判完短刑在監(jiān)廊里當上了雜工,甚至幾個死刑犯都執(zhí)行了,阿寧依然穿著他的001號綠馬甲,當著他的“陳貨底子”。
這期間,阿寧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了楊琳琳、方英、韓小姐、萌萌等人存的生活用品和生活費,甚至有一次還收到了石頭給自己買的鮮奶。但阿寧并未驚慌,他知道石頭不是笨蛋,肯定是他委托朋友替他來的,他只想表達個意思,告訴自己,他在等候自己的命令。
阿寧是個鋼絲上堅韌的舞者,他并沒有在逆境當中對無望的事物放棄。他曾經(jīng)做過各種努力,曾通過即將釋放的犯人給家人捎信,但都沒有成功,因為看守所放人時是要進行徹底搜查的,寄托了他殷切厚望的人無一幸免地都被搜出了紙條。追究到他這里之后,他就會被加戴幾天戒具——一副明晃晃的手銬。
后來所長沒收了阿寧所在監(jiān)舍的筆。無奈,阿寧只能選擇有望釋放、又感覺可靠的人,讓他們熟背自己家人的電話號碼,傳遞的內容無非都是自己很好,對施慧和家人無盡想念。
后來才知道,有幾個人真的履行了承諾,幫阿寧打了那個令他和施慧以及親人們魂牽夢繞的電話。
轉眼一年兩個月過去了,突然有一天,阿寧發(fā)現(xiàn)生活用品收據(jù)上施慧的簽名有所改變,旁邊又多了阿敏的名字。
那娟秀的“施慧”兩字已經(jīng)鐫刻在阿寧的心坎上了,哪怕發(fā)生一絲一毫的變化,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但阿寧的擔心只是短短的一兩天的時間,隨即他就想明白了,肯定是施慧暫且回北京了,阿敏依然替她留在濱城,存東西時順便簽上兩個人的名字,以此表示阿敏是代表施慧來“看望”他的。
可是,下周出現(xiàn)的存物單上卻是姐姐的名字,施慧和阿敏的存物單改在了半個月后,仍然是兩個人的名字。
第二個月,施慧和阿敏的存物單到月底才來,也是兩個人的名字。只是東西一次比一次買得多,多得甚至可以吃用一個月。因為東西太多,監(jiān)舍沒地方放,包監(jiān)管教就讓人將阿寧的個人物品擺到放風場,單獨找個角落摞成小山。
還好,阿敏始終保持著每個月都來一次的頻率,存的生活費無論是否花完,都會湊齊一萬元整。食品和生活用品更是增多,以至于看守所決定不給阿寧一次性發(fā)放,寄存在看守所售貨亭,隨要隨到。
這樣下去,阿寧就有些納悶了,難道施慧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否則她一個月不來可以,兩個月不來可以,不可能都三個月了還是讓阿敏替她來呀?阿寧有種不好的預感,但他不敢說,也不敢想……
專案組提審時,他想打聽一下家中的情況,其實就是迫切地想知道施慧的情況。但專案組成員卻對阿寧說他們無能為力,因為專案組有鐵的紀律,在不必要的情況下,不得擅自接觸嫌疑人親屬。
但阿寧卻不信他們這一套,他甚至用自己非凡的睿智讀出了他們想隱藏的東西。他知道,他們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想說。
這就不得不讓阿寧多想了,他想到了許多種可能,有許多種因素會導致施慧不來看自己。得出結論,他采用的是排除法,首先排除的是她不再愛自己,因為阿敏還在每月一次地出現(xiàn)。就算阿敏不出現(xiàn),他也會排除這一點,因為他相信自己和施慧的愛情可超生死、可感日月,絕對不會在塵世的風雨中變淡。
其次是施慧家人的阻撓,這一點有可能,但幾率微乎其微。再其次就是施慧出了意外!
對,想破了腦袋,只有施慧出現(xiàn)了意外,阿敏才會代她來看自己。
“轟”地一下,阿寧整個人一沉,絕對不敢往下想,四周的墻壁都像坍塌在心頭的噩夢,扭身想逃都逃不掉。他的眼淚也隨之旺盛起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能背住人的地方,眼淚就想流一會兒。尤其到了晚上,將被子遮住眼睛,一個男人竭力屏住抽噎的哭泣,讓夜的清冷和寂寞都退卻了。
也許黑夜是最好的屏障,它屏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任誰也無法看到,在那個干凈的被子下面,那個經(jīng)常給死刑犯做心理疏導的偉岸男人在流淚。擦淚的毛巾成了鉆進被窩前的必備品,以至讓身邊的人深深不解。
別人哪里知道,這個堅強男人的夜晚是如何的冷清與掙扎……
宣泄也是有盡頭的,又一個月后,阿寧的腫眼泡慢慢消退了。他每天的行動很有規(guī)律,仿佛機器在運轉,沒有感情、沒有猶豫。室內并不寒冷,他卻裹緊棉衣,掩藏起內心寒冷的感覺。反省時別人看電視節(jié)目,他卻看書,什么書都看,然后在放風時抻抻懶腰,渾身的酸痛帶來一種無以名狀的疲憊和厭倦。他在看書看累時,會舉目眺望監(jiān)欄縫隙中的天空。有時他默默盯著天空,看著外面的燦陽悄悄走過,在他的注視下從窗邊逃走。
這時候,他就會把眼睛松開,緊緊閉死,放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經(jīng)與他無關。
不用誰告訴他,他已經(jīng)洞曉了一切。這個男人心底的堅強坍塌著,軀殼的堅強聳立著。但熟悉他的老犯人都悄悄議論:“阿寧怎么看起來有點像風中殘燭呀?”
這一夜,他夢見一片潔白的雪地,一行行腳印把這幅潔白破壞掉。仔細看,卻像自己那張潛在傷痕的臉……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對于一些不平凡的人來說,總有好多事情體現(xiàn)著這種不平凡。在看守所羈押一年六個月后,李坤與阿寧合謀詐騙、融資的案子偵察結束。阿寧于2015年1月份接到了起訴書,檢察機關羅列了二十幾條證據(jù),證明阿寧參與了李坤詐騙政府官員和國營企業(yè)領導的事實,以詐騙罪提起公訴。
接到起訴書的當天,看守所駐所檢察官向阿寧宣布,專案組偵察結束,恢復阿寧會見律師的權利。并且脫掉了他那件相當特殊的綠色001號馬甲。
當天下午,輔警在監(jiān)門外喊:“張寧,律師會見!
這次,大背頭王千勝大律師沒有來,只有安律師一個人。見面的第一句話,阿寧問:“外面下著鵝毛大雪?”
“嗯!好大,車子都得打開雨刷器!卑猜蓭熍D出一大片笑臉。
“不提案子了,把東西給我吧!”
阿寧說得很平靜,眼圈有些泛紅,但他的唇角卻咧出了笑容。好像某些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到了這個消息。
安律師擠擠眼睛,臉上那片笑容變成了一朵爛棉花。他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從文件夾里拿出了折疊得很工整的兩疊紙。一份是白色的普通紙,一份是淡粉色的香紙。白紙嶄新,香紙也很新,但卻在某種意義上顯現(xiàn)出了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陳舊。
“阿敏和您的家人在外面!卑猜蓭煹脑捳Z很輕,將室內凝固的空氣撕開了一條淺淺的口子,開始流動了……
阿寧的睫毛動了一下,唇角的微笑在收縮中又向外綻開了一點。但他的淚水卻禁不住滾落下來,流速很急,轉瞬就淹沒了他那張英俊的面孔,吞噬了安靜而執(zhí)著的目光……
這兩封信他不敢看,他真的懼怕自己在內心深處已經(jīng)接受,但寧被凌遲處死一萬遍也不愿相信的事實像野鬼一樣跳出來!
但他必須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起白色紙張的信件。為什么要先看白色信件?因為它明顯是阿敏寫的,那封淡粉色香紙才是施慧寫的。也許,人在面對悲傷時需要一個過程,循序漸進地接受現(xiàn)實,讓最恐怖的東西最后出現(xiàn),這樣好像可以借助麻木抵御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