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之地,坊中胡人多漢人少，一入坊門，便如到了異國他鄉(xiāng),來來往往的都是外族面孔,彼此之間說著自己的語言,衣著妝發(fā)也與漢人多有不同。
　　
　　桓煊卻莫名生出種近鄉(xiāng)情怯之感,心跳越來越快，馬韁反而越勒越緊。
　　
　　然而一個里坊就這么點地方,腳步放得再慢,不一會兒他們還是到了那座小宅院的門前。
　　
　　院子在坊中北曲的巷子盡頭,門旁栽著一株大榆樹,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滿了積雪,門前有淡淡的馬蹄和車轍痕跡——方才又下了一場雪，這應(yīng)當(dāng)是主人家早晨出門時留下的。
　　
　　桓煊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朱二郎身為賊首,一定十分警醒，他們會不會察覺不對勁,提前逃走？
　　
　　這個念頭一起，他的額上立即冒出層細(xì)密的冷汗，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地追到這里,要是人去院空,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辦。
　　
　　關(guān)六在后頭跟著,見主人坐在馬上一動不動,上前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凝了凝神,道了聲“無事”,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他，自己走到門前，輕輕扣了兩下門環(huán)。
　　
　　锃亮的銅環(huán)敲擊黑漆木門，那“咚咚”的聲響仿佛叩在他心上。
　　
　　等人應(yīng)門的片刻像有一百年那么長，桓煊的心高高吊了起來，好在門內(nèi)終于響起腳步聲，門扇“吱嘎”一聲打開，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小僮從門里探出身來，打量著桓煊和關(guān)六郎，眼中滿是好奇；“兩位找誰？”
　　
　　關(guān)六郎道：“此處可是白宅？”
　　
　　小僮點點頭：“是，兩位有何貴干？”
　　
　　關(guān)六郎道：“我家公子是從揚州來的客商，有事想請教尊主人，敢問尊主人是否在家？”
　　
　　桓煊穿著便服，仍舊難掩通身的矜貴氣，自不同于一般商賈。
　　
　　那小僮似也不敢怠慢：“兩位是問買賣上的事？”
　　
　　關(guān)六郎道是。
　　
　　小僮有些為難：“郎君有恙，還在歇息。買賣上的事是娘子在操持……”
　　
　　關(guān)六郎道：“你家娘子可在家中？”
　　
　　小僮道：“娘子去鋪子里了，這會兒還未歸家。兩位稍等片刻，奴進(jìn)去問郎君一聲�！�
　　
　　桓煊道了聲“有勞”。
　　
　　小僮“噠噠”地往后院跑去，不一會兒折回來：“郎君說叫人去鋪子里請娘子回來，請兩位先去堂中稍坐，用碗酪漿�！�
　　
　　一邊說一邊將兩人讓進(jìn)門中。
　　
　　桓煊道了謝，帶著關(guān)六繞過屏門，隨那小僮進(jìn)了院中。
　　
　　小僮去接關(guān)六手里的韁繩。
　　
　　關(guān)六道：“這匹馬性烈，生人碰不得，仔細(xì)踢傷了小兄弟，我自牽去吧。”
　　
　　小僮便引他將馬牽到廄里。
　　
　　小黑臉卻不肯走，犟著脖子，奮起蹄子，要往院子里鉆。
　　
　　關(guān)六郎險些叫它掙脫，死命拽住韁繩，尷尬道：“這馬認(rèn)主�！�
　　
　　桓煊輕輕拍了拍馬頭，低聲道：“我們進(jìn)去找人，你一匹馬湊什么熱鬧�！�
　　
　　小黑臉自然不買他的帳，沖他長嘶了一聲便要蹶蹄子。
　　
　　關(guān)六郎連忙拽住絡(luò)頭，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把馬牽到了廄里。
　　
　　小僮大方地往槽里倒了許多草料，又抓了一大把豆子給它，小黑臉看也不看，打了個響鼻別過臉去。
　　
　　桓煊懶得理這匹蠢馬，跟著那小僮向內(nèi)院走去。
　　
　　這是座三進(jìn)小宅院，進(jìn)門是仆役的倒房和馬廄，兩旁一排貨倉，一捆捆的貨物堆到廊下，怎么看都是尋常商賈人家。
　　
　　有幾個褐衣的仆役正在往車上搬運貨物，雖然穿著厚重的冬衣，也能看出這些人身形高大魁梧，不過他們本來就是做慣重活的手力，生得壯實也不足為怪。
　　
　　經(jīng)過第一重院門，庭院便整潔多了。
　　
　　庭中栽著榆槐，四周環(huán)以圍廊，庭中的積雪掃得干干凈凈，青磚地帶著水光，在陽光下涂了油般發(fā)亮。屋瓦檐頭和草木上卻覆著厚厚的雪，給草木凋零的冬景裹上層銀裝。
　　
　　桓煊的身體微不可察地輕輕顫抖，這小院子平平無奇，和世間的無數(shù)民宅并無二致，但他一步入這里，無端感到熟悉和親切，恍惚間甚至嗅到了夢中縈繞不去的氣息。
　　
　　她在這里，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定在這里。
　　
　　小僮將他們引到正堂中，搬了坐榻來，對兩人道：“請客人稍坐，已經(jīng)有人去鋪子里請娘子了�！�
　　
　　不一會兒，有個青衣小婢端了兩碗酪漿來。
　　
　　桓煊和關(guān)六郎自不會吃陌生人端來的吃食，否則他們說不定會察覺，這碗撒了果干，澆了玫瑰蜜的酪漿，和鹿隨隨做的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