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鎮(zhèn)魂瓶,永不分
這名后金兵沒有逃走,而是選擇留下和巴牙剌一起戰(zhàn)斗。
劉招孫望他一眼,苗刀斜斜前指,猛地策馬,迎著奔來的后金兵沖去。
兩邊交錯而過,劉招孫變化刀勢,泰山壓頂劈向?qū)Ψ讲鳖i。
后金兵舉起狼牙棒格擋,兵刃撞擊,迸發(fā)出點點火花。
后金兵忽然從腰中取下飛斧,投擲出去。
劉招孫順勢翻落下馬,后金兵以為一擊命中,大吼一聲,上來補刀。
剛走了兩步,只聽前面爆響,狼牙棒被鉛彈擊中,他虎口一松,兵刃脫落。
再抬頭時,一把缺了口的苗刀已殺入小腹。
這把命運多舛的苗刀,又多了道傷口,再也砍不了人了。
正要扔掉,忽然想起金虞姬生前說過,她喜歡這把刀。收刀回鞘,翻身上馬,舉目四望。
篝火像繁星點綴南北兩岸。
后金兵如臨大敵,在南岸點燃幾十堆篝火,巴牙喇舉著火把在岸邊來回奔跑,指揮包衣阿哈加固工事。
察哈爾騎手呼嘯著,從白桿兵戰(zhàn)陣前掠過,一路往西追擊那些潰逃的后金甲兵。
兩黃旗潰兵被追到浮橋前,甲兵和包衣擠在狹窄的浮橋上,爭搶著朝南岸逃去。
察哈爾騎手們從容不迫的在后面射箭。
一些亢奮的蒙古騎兵沖到橋上,朝對面巴牙剌射箭。
劉招孫望著眼前瘋狂的背影,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安。
一臉興奮的李昱辰縱馬上前,大聲道:
“蒙古人真是神勇,一路把韃子追到南岸去了,橋上好多后金兵掉進(jìn)了河里,不知要淹死多少狗韃子。哈哈哈!痛快!”
劉招孫眉頭皺起,問道:
“他們士氣為何突然如此旺盛?”
李昱辰和林丹汗麾下相處一段時日,對蒙古人了解頗多,解釋道:
“大人,他們是過去搶銀子的,兩黃旗和正藍(lán)旗的銀子布帛都在南岸。他們剛才抓了個鑲黃旗牛錄額真,審問知道的。”
“人為財死?!?br/>
劉招孫微微嘆息。
“咱們先不要過去,剛才只是打敗了兩黃旗能夜戰(zhàn)的甲兵,后金主力還在。”
李昱辰嘟嚕道:
“大人,騎兵營如此驍勇,還怕什么后金?一鼓作氣,把其余四旗也滅了?!?br/>
劉招孫看他一眼,搖頭笑道:
“驕兵必敗。騎兵營七八百人,加上白桿兵,三千不到,小勝一場,你就要去滅五六萬建奴?”
“勇氣可嘉,只是時機(jī)還不成熟,等戰(zhàn)兵趕到再說,你快去對岸,讓蒙古人退回來!”
李昱辰一臉不情愿。
“去!這是軍令!”
劉招孫不多解釋。吹響竹哨,召集騎兵營集合,準(zhǔn)備圍殲?zāi)切┻€在頑抗的巴牙剌。
兩黃旗的巴牙剌共計五百多人,是這次夜戰(zhàn)的核心。
遭受第一輪神火飛鴉攻擊后,他們組織弓手進(jìn)行反擊,接著遭受第二輪、第三輪打擊。
明軍的這些火器威力不大,真正被炸死的人并不多,不過對后金兵軍心士氣影響卻很大。
等明軍騎兵開始進(jìn)攻,這種不要命的打法讓他們很不適應(yīng)。
在明軍不計傷亡的沖擊下,兩黃旗薄弱的側(cè)翼終于被撕開一個缺口。
接著,那支讓各旗都聞之色變的土司兵從夜幕中出來了。
白桿兵成為壓垮兩黃旗的最后一根稻草。
劉招孫很清楚,如果不把這最后的幾百人消滅,等到努爾哈赤調(diào)集重兵,他就會被包餃子。
劉招孫計劃先消滅北岸這支巴牙剌,再去東門解救浙兵。
最后,與浙兵合兵,和后金決戰(zhàn)。
哪怕不能戰(zhàn)勝后金,也要讓努爾哈赤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
劉招孫打馬來到白桿兵陣側(cè)翼,秦邦屏正率白桿兵與巴牙剌血戰(zhàn)。
白桿兵排成嚴(yán)密陣列,用白桿長槍將白甲兵向渾河逼去。
面對一心復(fù)仇,兇悍善戰(zhàn)的白桿兵,面對無從突破的白桿槍戰(zhàn)陣,巴牙剌手中的長斧重刀作用不大。
一波飛斧鐵骨朵殺傷前面一排白桿兵后,他們便失去了攻擊能力。
有人用重箭射擊,旋即被逼上來的長槍刺成蜂窩。
在殺紅眼的白桿兵面前,一些絕望的巴牙剌直接跳入渾河。
最后,只有少部分人馬突破包圍,逃到渾河南岸。
劉招孫還在猶豫是否將騎兵全部壓上,幫白桿兵盡快掃清殘敵。
南岸忽然傳來驚呼聲,如崩潰的堤壩。
劉招孫策馬望向南岸,只見數(shù)千林丹汗騎手,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火海之中。
一片火把組成的海洋中。
正藍(lán)旗阻斷浮橋退路,將冒進(jìn)的蒙古人堵在了南岸。
他們過橋時便失去建制,隊伍混亂不堪,突然遭受襲擊,便潰不成軍。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林丹汗承諾親率四十萬大軍增援渾河,明日便到。
四十萬沒有,四萬總該有的。
劉招孫很清楚,打到最后,這支騎兵可能就是左右戰(zhàn)局的生力軍。
“李昱辰,派騎兵過橋策應(yīng)蒙古人,沖殺正藍(lán)旗甲兵,讓他們撤回來!”
“大人,派多少騎兵過河?”
“全部!”
~~~~~~
渾河南岸,后金中軍大帳。
從城東趕來的戈士哈站在帳前,詢問一臉陰沉的佟養(yǎng)性。
“佟額附,大汗又在和大薩滿議事?”
佟養(yǎng)性不理這戈士哈,旁邊十五歲的鑲白旗旗主杜度沒好氣冷冷道:
“不是赫圖阿拉的大薩滿,是個寧古塔來的師婆(巫婆),帶著個邪氣古怪的瓶子,說是能鎮(zhèn)魂,我看也是個神婆騙子。大汗身邊騙子真是多如牛毛。”
佟養(yǎng)性聽到這話,背著杜度,狠狠瞪他一眼。
戈士哈無心兩人之間有什么怨恨,在一旁急道:
“我家主子有急事,要稟告大汗!”
佟養(yǎng)性面帶慍色,盯著正紅旗戈士哈道:
“什么事也不上大汗鎮(zhèn)魂重要!大汗連劉招孫都不管,還管你們的事,你們?nèi)齻€旗攻打浙兵車營多久了,還沒有攻下,等著大汗治罪吧!”
他說罷,一臉媚笑的望向剛剛從東門敗退下來的鑲白旗旗主杜度。
杜度瞪佟養(yǎng)性一眼,轉(zhuǎn)身率巴牙剌離去。
中軍大帳。
努爾哈赤盤腿坐在東南位置,仔細(xì)看著師婆手中的日月星辰龍蛇鎮(zhèn)魂瓶,沉靜問道:
“此物真能收魂于瓶中,免得它竄出來作怪?”
從遙遠(yuǎn)的北方苦寒之地趕來的一個神秘師婆正在為后金大汗鎮(zhèn)魂,今夜她要祛除一個輝發(fā)惡靈。
師婆身穿神衣,頭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盤腿坐在西北角“塔了蘭”(神位)位置。
她年逾古稀,彎腰駝背,精神矍鑠。海東青羽毛制成的神衣彰顯著無邊神力,她的眼睛像渾河水一樣渾濁,卻能洞悉陰陽世情。
“大汗,若想鎮(zhèn)住這個少年鬼魂,讓他不再作亂,還需一物?!?br/>
“什么?”
努爾哈赤望向師婆。
“漢人尼堪的心肝,要活的,活著挖出來。”
努爾哈赤對以殺止殺的信仰并不反感,點了點頭。
他轉(zhuǎn)身對貼身戈士哈:
“去殺個包衣。”
語氣就像讓廚子去殺雞一樣。
很快的,包衣熱氣騰騰的心肝被送到師婆面前。
師婆雙手捧著心肝,鼓盆而歌。
“嗚嗚嗚嗚!”
“嘻嘻嘻嘻!”
她將那個從上古莽荒時代留下的鎮(zhèn)魂瓶放在白布上。
人血在白布畫下邪神的形狀,師婆忽然大聲念動咒語。
在努爾哈赤眼中,布上的邪神漸漸成形,化作金光附在那個雕飾龍蛇邪神,鑲刻符咒?字的日月星辰鎮(zhèn)魂瓶上。
這位師婆法力遠(yuǎn)在薩滿之上,今日請她來鎮(zhèn)魔,是請對了。
師婆忽然精疲力盡,過了好久才恢復(fù)神色。
努爾哈赤看她一眼:
“如果,朕想鎮(zhèn)住更多惡鬼呢?”
師婆訥訥望向后金大汗,混濁的眼神露出畏懼之色。
“朕要鎮(zhèn)住明軍惡魂!”
“白桿兵、浙兵、遼鎮(zhèn),還有·····還有劉招孫和他的開原兵?!?br/>
“大汗需要鎮(zhèn)多少亡靈?”
“八萬?!?br/>
“所有膽敢反對朕的尼堪軍隊!朕要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師婆陷入沉思,她佝僂著腰背,望向渾河黑夜。
渾濁的眼眸里,無數(shù)亡靈掙脫苦難大地,緩緩升向天空。
她猛地睜開眼睛,眉間的褶子舒展開來,長長喘了口氣,大汗正目光炯炯望向自己。
“大汗,若要震住這些惡靈,需一個更大的法器?!?br/>
“更大的法器?”
滿身鳥毛的師婆伸出枯樹老手,身體朝北,匍匐在地跪拜。
“渾河。”
“渾河。”
努爾哈赤微微一笑,重復(fù)說道,他感覺自己得到了神諭。
“正合朕意,等朕擊敗劉招孫,把他們?nèi)繗⒐?!?br/>
“還有沈陽城中,所有反對大金的漢人!”
“大汗英明!”
~~~~~
兩名戈士哈急急趕來,向大汗稟告東門戰(zhàn)況。
“大汗,小貝勒于半個時辰前率巴牙剌攻克東門,斬殺遼鎮(zhèn)二百二十三人,沒有俘虜。主帥毛文龍率殘部向北逃竄,鑲白旗旗主已派人追擊!必要斬了毛文龍人頭!”
“鑲紅旗、正紅旗與浙兵鏖戰(zhàn),浙兵火器犀利,兩日不能攻破。大貝勒派騎兵輪番騷擾,已經(jīng)消耗完他們炮子,奴才過來時,兩紅旗白甲兵正在突入車營。大貝勒說,日出之前,必能攻下,主子還要奴才懇請大汗,破陣之后,不要俘虜,全部斬殺這股浙兵!”
努爾哈赤微微點頭,東門攻陷,城外浙兵便成一支孤軍。浙兵所長者,火器而已。如今他們火藥用完,力戰(zhàn)兩日,早已力竭。很快便會被代善攻下。
只是那個逃走的毛文龍,雖然有些將才,卻不能為大金所用。未免可惜。
此人明明是個遼鎮(zhèn)將官,卻要和熊廷弼為伍,還帶頭對付丁碧李如楨。
毛文龍這般被明國朝廷蒙騙,甘愿做萬歷的走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想到這里,他覺得漢人尼堪委實可惡。
往日定下的治國方略,也該重新調(diào)整了。
以后那些對大金無用的漢人,可留,亦可不留。
努爾哈赤望向北岸,嘴角浮出淡淡微笑,和半個時辰前相比,北岸打起的火把又稀疏了些。明軍的攻勢越來越弱。
那支倔強的騎兵還在繼續(xù)沖擊浮橋,區(qū)區(qū)千人竟敢和正藍(lán)旗、兩黃旗精銳對殺。
“多死一些才好,劉招孫最好也死,朕要用你們的心肝,祭祀渾河法器······”
后金大汗自言自語,想象著天亮以后,明軍徹底覆滅的場面,也不知劉招孫的心肝是什么樣子,他想親眼看看。
努爾哈赤神色不變,轉(zhuǎn)身望向跪在地上的佟養(yǎng)性,這個奴才已經(jīng)等了很久。
佟養(yǎng)性咬住食指,努力讓自己不再抽泣。
他從一名逃回來的正黃旗巴牙剌那里得知。
兄長佟養(yǎng)真在北岸戰(zhàn)死,死前還讓劉招孫砍了腦袋,尸身遺棄荒野,戰(zhàn)馬將兄長尸骸踏成了肉泥,連塊囫圇肉都沒有。
撫順佟家到底做錯了什么,讓劉招孫下手如此狠。
“大汗。”
佟養(yǎng)性緩緩抬起頭,臉上神色極為平靜。
“奴才昨日便曾建議,讓正紅旗、鑲白旗調(diào)集兵馬,一舉攻滅劉招孫,大汗為何遲遲不肯答應(yīng)?”
努爾哈赤眼神一變,這奴才從來不敢這樣和自己說話,想到佟養(yǎng)真剛被人殺死,大汗忍住怒火。
“此事朕自有決意,你不必多言?!?br/>
佟養(yǎng)性不顧努爾哈赤不悅,繼續(xù)高聲道:
“大汗,劉招孫詭計多端心狠手辣,不得不防!”
“眼下科爾沁人已無戰(zhàn)心,葉赫騎兵搖擺不定,兩紅旗鑲白旗被浙兵拖??!正白旗鑲藍(lán)旗都在北邊,一時回不來,咱們現(xiàn)在賬面上有十萬大軍,其實堪戰(zhàn)者,不過四萬而已!”
“劉招孫必須盡快滅掉,不管他有三萬兵馬還是三千!這狗賊是個禍害!李永芳是他害死的!丁參將是他害死的!奴才兄長是他害死的!八貝勒和四貝勒也是被····”
佟養(yǎng)性被兄長慘死刺激,說話絲毫沒有顧及,直到最后幾句話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了,連忙停止。
自從莽古爾泰死后,大汗性情大變,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這些天,幾位高級包衣不知所為何事,就會惹得大汗暴怒。
奴才們都希望,這個師婆能滅掉輝發(fā)惡靈,讓大汗重新變回原先那個處變不驚謀定后動的英明汗。
佟養(yǎng)性跪倒在地,匍匐著身子,不敢抬頭。
努爾哈赤緩緩扶起這位漢臣,盯著佟養(yǎng)性的臉,神色平靜:
“佟額附,聽聞你幼時喪父,是兄長將你養(yǎng)大成人的,你把兄長視為父親。你們兄弟感情至深。你放心,佟養(yǎng)真為大金戰(zhàn)死,忠勇可嘉,他是個好奴才。朕會好好撫恤,絕不會讓忠臣志士寒心!”
佟養(yǎng)性眼圈紅潤,磕頭跪謝:
“謝主子洪恩!奴才替佟養(yǎng)真亡靈謝過主子!奴才以后赴湯滔火,也要殺光南蠻子,給主子分憂!給大金立功!”
努爾哈赤微笑著扶起佟養(yǎng)性,語氣平和:
“漢人也不用全部殺死,像丁參將這樣的仁人志士,就要好好重用?!?br/>
“佟額附,朕知你心中傷悲,朕的兩個兒子,八貝勒和四貝勒,也是被劉招孫害死的。劉招孫這狗賊,朕不會讓他就這樣輕易死去!
“鬼神之說,皆是妄談,朕豈不知?”
佟養(yǎng)性抬頭望著大汗,滿臉恭順,聽大汗接著說下去。
“朕本天命,又何須聽神棍神婆鼓唇弄舌。不過,今日這師婆說的有些道理,她說,要給明軍做個大發(fā)器,這法器便是渾河?!?br/>
佟養(yǎng)性沒聽過什么渾河法器,正要詢問個究竟。
卻見努爾哈赤拍案而起:
“鑲藍(lán)旗五千甲兵離沈陽四十里,正在加速趕來,還有正白旗三千人馬,也快到了。劉招孫殺了大金這么多忠臣志士,該他償命了!”
“渾河,就是他的鎮(zhèn)魂瓶,他和他的烏合之眾,會永世不得超生!”
努爾哈赤伸手從五采龍紋袍袖里,摸出那個爬滿龍蛇異獸的日月星辰鎮(zhèn)魂瓶。
佟養(yǎng)性看那瓶子一眼,怯怯的退后一步,隔著很遠(yuǎn),也能感到這瓶子的邪性。
他低下頭,不敢看后金汗。
不知是不是因為鎮(zhèn)魂瓶在起作用,佟養(yǎng)性覺得大汗的聲音變得更加雄渾有力。
“朕不讓正紅旗鑲白旗調(diào)兵,就是讓他們?nèi)ゴ蛘惚?,盡快滅掉浙兵,不給劉招孫任何翻盤的可能!”
“朕這里,還有正藍(lán)旗一萬人馬,兩黃旗剩余一萬甲兵。劉招孫自作聰明,繞了個大圈子,從開原跑到鐵嶺,又來攻打沈陽,自以為瞞天過海,想和朕一決高低?!?br/>
“那,朕便成全他,給黃臺吉和莽古爾泰報仇!給你兄長報仇!”
努爾哈赤抬頭望向北岸,明軍騎兵的火把已經(jīng)消失不見,劉招孫的騎兵停止攻擊,接受了他們失敗的宿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大笑聲中,困擾大汗多年的嗡嗡聲終于消失不見,破臉少年的魂魄也化作一縷青煙,被緩緩收入鎮(zhèn)魂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