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車營
沈陽城東,渾河南岸。
一丈七尺高的戚字總兵大旗屹立在車營之上。
紅色白底的旗幟被流矢射滿箭孔,兀自迎著渾河晨風(fēng),烈烈飄揚。
忽然,一支輕箭擦著旗桿,呼嘯而過。
箭簇掠過遍地鎧甲與死尸,急速墜落。
“嘭!”
林宇感覺自己虎口微微發(fā)麻,大聲對身后道:
“狗韃子又射箭了,都給老子縮著腳,記住,你們只剩一個長牌手了!”
林宇身后,三四個灰頭土臉的浙兵也開始罵罵咧咧。
一時之間,長牌后面響起浙東各地土音方言,其中不乏一些粗口。
兩個镋鈀手快步躲到林宇后面。
后面那個火銃兵摸摸索索,像在找什么物什,直到一支輕箭哐當(dāng)射中前胸鎖子甲。
他不敢猶豫,連忙也擠過來。
這隊鴛鴦陣的長牌手,昨晚被巴牙剌殺死,隊長林宇不得不接替了這個位置。
林宇本是個長槍兵,不習(xí)慣使用長牌,不過他覺得其他人不太靠譜。
箭雨變得越來越密集,敲打在長牌上,砰砰作響。像道士在給死人敲喪鼓,聽的四個浙兵心煩意亂。
林宇頂著長牌,臉色陰沉,后面火銃兵還在罵。
“娘希匹!老子要是有火藥!打死你們!狗韃子!”
他邊罵邊在戰(zhàn)襖里摸索,摸了半天,小眼睛一亮,看他眼神好像是摸出了火藥。
一點炒面捧在他手心。
不等火銃兵把手縮回,镋鈀手猛地奪過炒面,狼吞虎咽吃下去。
“你個狗日的,老子兩天都舍不得吃!搶著吃斷頭飯啊!”
火銃兵掄起三眼銃打過去。
外面敲打長牌的砰砰聲忽然停止。
幾人都不說話,相互看向?qū)Ψ健?br/>
鏜鈀手咀嚼炒面的動作也停下。
世界安靜下來,只有周圍被射中的浙兵還在呻吟。
林宇將長牌閃出條縫,飛速瞟了眼外面,長出口氣,拿起椰瓢咕嘟嘟灌下,良久,大聲道:
“韃子又要上來了!”
“招子都放亮點,這回多殺幾個!沒下回了!沒死的人記得兄弟們燒紙!”
渾河南岸響起低沉的海螺號聲,鼓號綿延,如水漫金山。
兩紅旗對浙兵車營的第八次進(jìn)攻開始了。
林宇拉住那個被偷走炒面的火銃手,對他笑道:
“王三兒,我還有炒面,給你吃,等會兒先別打,讓白甲兵走近些,長槍能夠到時,再用三眼銃?!?br/>
王三兒知道隊長是嫌他的三眼銃不能破甲,想給被打中的建奴補刀,他聽了更是惱怒。
“打你個娘的,火藥沒了,拿什么打!老子那桿鳥銃是怎么斷的!”
王三那把鳥銃是被林宇砸斷的。
林宇的長槍剛剛崩斷,巴牙剌帶著甲兵越過營門,情急之下,林宇一把奪過王三手中的鳥銃。
朝一個后金刀盾兵狠命招呼。
銃管斷了,一起斷的還有刀盾兵的脖子。
想起這個,王三就窩火。
他作為火銃手沒個火器怎么成。
他可不想掄著腰刀去和巴牙喇拼命。
手中這把三眼銃連一層棉甲的包衣都打不死。
林宇一笑,指了指前面倒著的幾具浙兵尸體,對他撇撇嘴。
“去摸摸,還有的。”
火銃手瞪他一眼,轉(zhuǎn)身去死人身上找火藥了。
長牌外傳來各旗隊長的急促竹哨聲。
剛才那輪箭雨殺傷幾十個浙兵。
遭受損失的鴛鴦戰(zhàn)陣需要重組,幾個旗隊長大聲喊著長槍手镋鈀手。
沒人喊火銃手,因為車營沒火藥了,火銃手要干點別的活兒了。
林宇準(zhǔn)備過去繼續(xù)當(dāng)長槍兵,猛一回頭,幾個灰頭土臉的兄弟正呆呆的望向自己。
他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拔長牌上插著的箭鏃。
敵人臨近。
車營內(nèi),人馬川流不息。
三百多個鴛鴦陣忙著變換陣型,變成縱列的小三才陣。
長槍兵和镋鈀手凸到最前面,火銃手和刀盾手撤下。
火銃手撿起死去戰(zhàn)友的腰刀,來到隊列后面,成為刀盾手們的候補。
當(dāng)然,也有些悍勇的火銃手,自告奮勇去前面做長槍兵。
王三兒一點也不悍勇,他喜歡用火銃遠(yuǎn)遠(yuǎn)的殺韃子,別說長槍,他連腰刀都不敢拿。
準(zhǔn)備就緒,大家紛紛望向車營正面那個被打開的口子。
那里,用后金兵的尸體堆起了一堵人墻。
不過浙兵對這堵人墻都不看好。
韃子的血肉之軀,遠(yuǎn)沒有之前的盾車堅固,很容易被巴牙剌撞開。
望桿上的瞭望手站在離地面五丈多高的半空,不停揮舞令旗,將車營外的軍情匯報給各營把總。
兩紅旗的包衣在北岸砍伐樹木,估計是要再多造盾車。
劉招孫的騎兵殘部向北方撤走,渾河北岸被后金兵重新占領(lǐng)。
大家本對宣武將軍劉招孫充滿希望。
當(dāng)看到白桿兵和開原兵一個個戰(zhàn)死,最后劉招孫從浮橋退回。
他們才知道,再無人來救浙兵了。
他們真正成了孤軍。
車營中的佛朗機炮兩個時辰前便停止發(fā)射。鳥銃和三眼銃也都沒有火藥。。
等到韃子盾車推上來,那個缺口肯定又要被撞開。
到時候,他們還能抵擋的,就只有自己的血肉之軀了。
三千多人同時望向死人堆砌的厚墻。
等待建奴再一次將它撞開。
等待,下一場殺戮降臨。
戚金憂心忡忡的望著東門甕城。
距離車營五百步,鑲白旗的旗幟正在東門城樓飄揚。
一隊真夷甲兵在城墻上走動,他們將守城的遼兵,一個個扔下甕城。
受傷未死的人也被直接扔下去。
砰砰砰!
戚金能聽到遼兵墜地時的聲音。
他咬了咬牙。
派往甕城增援的浙兵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吧。
戚金希望是他們都死了。
他不想這些袍澤兄弟活著被韃子從城頭扔下去,臨死還要再遭一次罪。
不知道毛文龍被扔下去沒有。
戚金沒空感傷生死,作為戚家軍百戰(zhàn)余生,比這更殘酷的場面他也不是沒見過。
“劉招孫還活著嗎?”
目光再次投向北岸。
距離車營五里之外,渾河北岸,遍地都是死尸,看不清是白桿兵還是后金兵。
白桿兵盾陣堅持一日沒被后金攻克。
戚金判斷,地上的死尸,應(yīng)該還是后金兵的多一點。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想笑。
心心念念的白桿兵,最終還是沒能突破兩黃旗包圍,怕已經(jīng)傷亡殆盡。
而他麾下這支浙兵,也沒能擊敗兩紅旗。
兩支強軍就這樣隔著渾河相望。
如兩顆并行滑落的星辰,近在咫尺遠(yuǎn)在天涯,相互見證對方燃成灰燼。
自從被圍困后,戚金就想著再和秦氏兄弟喝一場酒,和兩個老將比劃一下誰的拳頭更硬。
就像喬大嘴來沈陽那晚,大醉一場。
那晚,他和秦邦屏,喬一琦喝的爛醉如泥,哦,還有個叫袁崇煥的。
可惜,白桿兵完了。
秦邦屏或許已經(jīng)被佛郎機炮打死。
昨晚,瞭望手發(fā)現(xiàn)包衣阿哈將各門火炮運往北岸。
戚金就知道白桿兵兇多吉少。
作為浙兵名將,他對白桿兵的戰(zhàn)法有過了解。
土司兵兇悍善戰(zhàn),白桿槍組成戰(zhàn)陣,與鴛鴦陣不相上下。
白桿兵稍顯不足的是,他們對火器并不依賴。
不同于浙兵大量裝備弗朗機炮、虎蹲炮、鳥銃、斑鳩銃等火器。
白桿兵連三眼銃都沒有。
他們不僅是缺乏火器,還缺乏防御炮擊的器械,如盾車。
那些藤牌是擋不住炮彈的。
傍晚劉招孫趕來時,戚金正與正紅旗血戰(zhàn)。
他沒親眼看到騎兵營墻式?jīng)_鋒蹂躪科爾沁人的壯觀場面,也沒看到騎兵絞殺后金炮兵的悲壯場景。
因為,剛剛攻陷東門的杜度加入了對車營的進(jìn)攻。
兩紅旗加上鑲白旗,三大旗像三條惡狼,圍著車營瘋狂撕咬。
三旗抽調(diào)上千名巴牙剌,在炮灰包衣的協(xié)助下,翻過車營,越過攔馬溝據(jù)馬,源源不斷沖入車營。
短短一個時辰,戚金便損失兩百多個長槍手,三百多個镋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