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八旗
　　
　　開原城北，靖安堡墩臺。
　　
　　劉招孫張開大弓，慢慢地將弓弦拉起，抬頭靜靜地望向東北天空。天際之處，海東青正追逐一只落單大雁，鷹擊長空，動若閃電。
　　
　　劉招孫手中這張大梢開元弓，乃是劉綎家傳，是義父留給自己的念想。
　　
　　弓力可達兩石，弓弦上撘的長箭也是特制過的鐵鏃重箭。平日，劉招孫只用它來殺人，沒曾想今日卻要獵鷹。
　　
　　黑色海東青，神明如電，遠在數(shù)里之外，便已覺察到劉招孫殺心。
　　
　　它唳叫數(shù)聲，丟下受傷哀嚎的大雁，穿越幽冥，俯沖而下，利刃般的鷹爪破空而來，直指劉招孫雙目。
　　
　　劉招孫平靜地等待著，將大拇指輕輕壓在中指上，汗水浸透了銅制的扳指。
　　
　　身材矮小的王千總，呆呆的望著守備大人，大氣不敢出一下。
　　
　　墩臺懸樓上的其他人，皆被這猛禽氣勢震懾住，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只有金應(yīng)河不動聲色，冷冷從背后取下弓箭。
　　
　　遼人皆知，海東青在空中可擒殺天鵝，在地面上可啄死野狼，有“萬鷹之神”之稱。
　　
　　面對海東青，尋常獵戶亦不敢等閑視之，因為稍有疏忽，便可能被這猛禽啄瞎眼睛，害了性命。
　　
　　好端端的在巡視墩堡，為何要招惹這猛禽？
　　
　　這……這守備大人要干什么？
　　
　　“此乃肅慎圖騰，也是女真神物，殺它，振我軍心士氣！”
　　
　　不等劉招孫說罷，海東青已到墩臺上空，驚起堡內(nèi)雞鴨亂叫。
　　
　　兩支重箭一先一后，發(fā)出尖銳的呼嘯聲，沖出墩臺，直上云霄，齊齊向海東青射去。
　　
　　眼看就要射中那猛禽，海東青忽然鷂子翻身，堪堪躲過一支重箭，另一支箭擦著它翅膀掠過。
　　
　　一陣唳鳴，受傷的萬鷹之神，趁著黃昏薄霧，朝東北天際遁逃。
　　
　　劉招孫望著遠去的海東青，眼中神色復(fù)雜。
　　
　　海東青逃離明軍麋集的靖安堡，飛越松遼平原，飛入茫茫長白山。
　　
　　萬里寒空只一日。
　　
　　長白山邊緣，莽莽森林。
　　
　　一只野狼嗅到空中危險，長嘯一聲，倉皇逃走。
　　
　　越過森林，越過碧波粼粼的蘇子河，云霧繚繞的寂靜遠山若隱若現(xiàn)，巍峨山城出現(xiàn)在視野中。
　　
　　靄靄興王地，風云莫可攀，瀠洄千曲水，盤迭百重山。
　　
　　后金天命四年三月二十，都城赫圖阿拉，汗宮大衙門。
　　
　　作為赫圖阿拉乃至大金的權(quán)力中心，汗宮大衙門是后金大汗治理國政、發(fā)布政令、接待使臣、賞賜貝勒大臣的重要場所。
　　
　　一個月前，當大明揚言要用四十七萬明軍，四路進兵，投鞭斷流，踏平赫圖阿拉時，大家都慌得很，英明汗卻一點也不慌，他在此召集四大貝勒和漢臣商議對策，決定“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后金大軍最終擊殺杜松，擊潰馬林，斷了萬歷老皇帝掃穴犁庭的妄想。
　　
　　此戰(zhàn)后金收獲巨大，除東路明軍僥幸逃脫，其他三路共計被俘兩萬五千人，騾馬兩萬余匹，各式火銃弗朗機一萬余支（臺）。
　　
　　大勝之后，后金乘勢占據(jù)渾河、清河中下游流域，將寬甸、清河堡納入版圖，新增人口十二萬，勢力空前大增，一時之間，后金大軍威逼開原、鐵嶺，虎視遼陽、沈陽。
　　
　　與此同時，蒙古璦兔、蘇不地等部落紛紛派出使者前往赫圖阿拉，向大汗慶賀，順帶探一探女真人的虛實，在確定明軍慘敗、建州大勝后，這些草原部落立即發(fā)揮了墻頭草的優(yōu)勢，向后金高層表示愿意結(jié)盟，共同對付明國。
　　
　　不止是東邊的蒙古，西邊的虎墩兔（林丹汗）、炒花（卓里克圖洪巴圖魯）也向后金表達了結(jié)盟的心意。
　　
　　其中，虎墩兔更是用實際行動響應(yīng)后金軍在遼東的軍事行動，他們多次向明國皇帝要錢要糧，揚言若是明國不給的話，蒙古鐵騎便從西邊夾擊大明，說不定就是萬歷朝的土木堡扣關(guān)，氣得萬歷老皇帝咬牙切齒。
　　
　　薩爾滸戰(zhàn)后，汗宮大衙門內(nèi)，各方使者絡(luò)繹不絕。
　　
　　除了善于騎墻的蒙古人，汗王殿中，還活躍著朝鮮人、倭人乃至明國人的身影。
　　
　　連續(xù)好多天，慈眉善目、樂于溝通、具備親和力的英明汗努爾哈赤，正襟危坐在他的御案上，和各路使者們敞開心扉，長時間交談，幫助大家解疑釋惑。
　　
　　對遼鎮(zhèn)那些遠方親戚，英明汗是這樣說的：
　　
　　汝若戰(zhàn)，則吾兵所發(fā)之箭，豈有目能識汝乎？中箭則必死！
　　
　　若出降，吾兵亦不入城，汝所屬軍民皆得保全！
　　
　　英明汗還拿出他的漢人女婿李永芳的事跡，給猶豫不決的遼鎮(zhèn)忠臣們舉例說明，以打消他們的疑慮：
　　
　　若（你們）不戰(zhàn)而降，必不擾爾所屬軍民······尤超拔（提拔）之，（大汗與你）結(jié)為婚姻，豈不美哉？
　　
　　對于那些還未歸附的地方豪族代表，努爾哈赤表示，不要擔心你們房產(chǎn)會成為我的，你們都是大汗的子民，一律平等。
　　
　　總之，后金軍攻占遼東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解放大家的。
　　
　　當然，對于某些勢力，大汗也不乏威逼恐嚇之詞。
　　
　　比如他警告從漢城密行前來議和的朝鮮使者說，大金諸生勇士（真夷戰(zhàn)兵）在渾江斬殺五千朝鮮兵，算是對姜弘立這個叛徒的懲罰（姜弘立曾答應(yīng)配合后金擊敗大明），朝鮮若再敢援助明國，漢城便將不保，大汗會親自將李暉腦袋砍下，當夜壺用。
　　
　　總之，薩爾滸后，在英明汗的各種操作下，后金勢力進一步擴張，已經(jīng)兵不血刃，占據(jù)了很多地方，收下了一眾小弟。
　　
　　大金上下軍民振奮，連包衣阿哈們都表示要努力發(fā)光發(fā)熱，多喂馬劈柴，奉獻自己所有，讓主子們早日占領(lǐng)遼東。
　　
　　不過今日，汗王大殿中，氣氛卻有些凝重。
　　
　　御案上，端坐著金國大汗努爾哈赤，御案底下放著五個座位，從西往東，依次坐著正紅旗主和鑲紅旗主代善、正白旗主皇臺吉、鑲白旗主杜度、正藍旗主莽古爾泰、鑲藍旗主阿敏。后排站著阿巴泰和德格類兩個小旗主。
　　
　　萬歷二十九年，大汗設(shè)立黃、白、紅、藍四旗，萬歷四十三年，為進一步分化旗權(quán)，增強汗權(quán)，又增設(shè)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四旗。
　　
　　四年過去，八旗制度已頗為完善，努爾哈赤自領(lǐng)最強大的正黃、鑲黃兩旗，其他幾位貝勒統(tǒng)治各旗，各旗相互牽制，彼此獨立，共同組成了后金最高權(quán)力中心。
　　
　　女真以西為貴，大殿西墻放置著一尊薩神位。
　　
　　頭戴神帽，身穿神裙，腰系腰鈴，手拿神刀神鼓的薩滿巫師，和著原始節(jié)拍，在大汗和眾貝勒面前做起了薩滿儀式。
　　
　　女真信奉薩滿，權(quán)貴尤其如此。
　　
　　類似今天這樣的祈禱儀式，從五世祖董山那個時代起，便開始在愛新覺羅家族中盛行。
　　
　　當各位貝勒聚精會神，聆聽薩滿神諭時，坐在次位的皇臺吉竟然嘴角上揚，隱隱有些不屑。
　　
　　黃臺吉今年剛滿二十七歲，是努爾哈赤的第八子。不同于其他兄弟的粗魯無禮，黃臺吉眉清目秀，行動穩(wěn)健，舉止端莊，絲毫不見女真人身上自有的各種陋習。
　　
　　他熱衷學習漢文化，而且聰明伶俐，耳目所經(jīng)，一聽不忘，一見即識。
　　
　　并且和其他貝勒兄弟不同的是，他還識字。這樣的儀式，從記事起，黃臺吉已參加過無數(shù)次，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厭煩。
　　
　　他不明白，為什么十幾萬人的前途命運，要讓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來決定。
　　
　　雖然最后決策是由活人（大汗與幾大貝勒）決定，不過這些只會跳舞的薩滿確實令人討厭。
　　
　　“只能有一個聲音讓大家聽到，不是神?！?br/>　　
　　黃臺吉心里默念。
　　
　　風吹過，大殿東南角，索羅桿發(fā)出低沉的嗚嗚悲鳴（女真神物）。八貝勒抬頭望向幾位如癡如醉的兄長，繼續(xù)思索大金的未來。
　　
　　“如果我當大汗，一定要驅(qū)逐這些妖人！”
　　
　　漫長的薩滿儀式接近尾聲，薩滿舞步越來越快，表情猙獰，最后倒在地上，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