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王賁頓弱兩方快報,嬴政堪堪瀏覽一遍,軟倒在了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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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開眼,春陽灑滿榻前,嬴政驚訝坐起咳嗽一聲。趙高一股風進來,高興得嘴角眉梢蕩著笑。嬴政睡眼惺忪問:“你小子哧哧笑甚?”趙高眉飛色舞地連連比劃著:“啊呀!君上不知,了不得也!咸陽社火都鬧翻天了!三日三夜沒停鼓點!酒肆家家精光,國人還在嗷嗷叫!醉了醉了,整個咸陽整個秦國都醉了!滿城鼓聲如雷,君上也睡得呼嚕震天!大吉大吉!難得難得!”見素來只做事不說話的趙高竹筒倒豆子脆生生一大篇,嬴政笑了:“你小子是說,我睡了三日三夜?”趙高說:“三日三夜好!三三得九,至高至大,大吉大吉!”嬴政不禁皺眉道:“誰教你這阿諛之辭,睡覺也有個三三得九了?”趙高惶恐笑道:“君上不知,這幾日誰見了誰都是滿口祥瑞吉辭,小高子說溜嘴了,該打該打。”一邊說一邊收拾臥榻一邊給嬴政著衣,利落得沒有耽擱一樣,話音落點又立即扶著嬴政走進了寢室旁的浴房。嬴政看著熱氣蒸騰的水汽,說太熱了。趙高笑呵呵道:“君上也,熱水好,這是小高子自家動手燒的水,保君上浴后一身大汗身輕如仙?!辟粨]手笑道:“小子聒噪!”丟開大袍一步跨入碩大的浴桶,沒進了蒸騰彌漫的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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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嬴政裹著寬大輕軟的絲綿大袍出來,趙高已經(jīng)備好了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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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拭干的身子依舊滲著細密的汗水,嬴政卻是紅光滿面倍感輕松。一見大案上的老三式,嬴政胃口大開,將銅盤中肥嫩的拆骨羊肉塞進已經(jīng)豁開大口子的白面鍋盔,大咬一口,再抓起一把光溜溜的小蒜撂進口中,大吞大咽酣暢無比。片刻之間,三張大鍋盔一大盤拆骨肉風卷殘云般沒了蹤影,又打開陶罐呼嚕嚕喝了一大罐鮮辣香的羊骨湯,嬴政這才大汗淋漓地擦手擦汗,離座起身。旁邊的趙高嘖嘖連聲,君上真猛士也!四斤羊肉五斤鍋盔一大盆羊骨湯,大約老廉頗也不過如此了。嬴政不禁哈哈大笑:“王賁一頓咥一只烤羊,那才叫猛士也!”驀然打住,似有回味地指著陶罐道,“方才羊骨湯,如何有淡淡藥味?”趙高惶恐道:“稟報君上,是小高子見君上多日乏力,請老太醫(yī)開了幾味強身健體之藥,單煎怕君上難喝,擱在了羊骨湯里。”嬴政釋然笑道:“也是,六國滅了,得連軸轉了,沒神氣不行!只要真管用,藥當飯吃也好。”趙高奮然道:“君上莫擔心,小高子再想法子,定要教君上健旺如龍虎,打好天下,治好天下!”嬴政笑得一陣,恍然道:“幾日大睡,定然公事如山了,去書房。”趙高道:“丞相廷尉國尉等一班大臣都來過,都是恭賀,沒說甚大事。”嬴政猛然板著臉道:“國事你小子少多嘴!立即備車,書房外等候?!壁w高再不敢說話,一陣風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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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在書房沒留得頓飯時刻,登車直奔廷尉府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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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入主廷尉府,已經(jīng)堪堪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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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秦王任李斯為廷尉,李斯肩頭便壓上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從走進廷尉府正廳的那一日起,李斯油然生發(fā)出一種鮮明的預感:這里,將是自己的人生功業(yè)的真正開始。因為,李斯清楚地知道,新的天下需要什么,秦王期冀自己做什么,自己又該當做什么。在商鞅變法之后的秦國,廷尉這一職位是極其顯赫的。這不僅僅是說廷尉的職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將軍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更重要的,廷尉府是秦法的實際運轉軸心,是秦法的威權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在整個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國之所以為秦國的標志,猶如戰(zhàn)場標有姓氏的統(tǒng)帥大旗。沒有秦法,秦國不成其為秦國。沒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為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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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秦國廷尉府的實際職能與延展職能綜合起來,至少具有四個基本方面的職能權力:其一,執(zhí)法行法,也就是具體地執(zhí)法審案,以及隨時推行新的法令;其二,法教,轄三級法官,為朝野臣民宣法,并隨時回答種種律法疑難;其三,籌劃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訂,抑或在擴張的新領土要推行新法,都須得廷尉府事先籌劃;其四,領銜執(zhí)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憲盜署、國正監(jiān)、御史署、刑徒署),會商行法涉法之國策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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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凡事皆有法式,政事與國計民生之謀劃,無不與律法有涉。舉凡商市稅金、關卡盤查、農(nóng)田賦稅、河渠澆灌、工程徭役、獎懲查處、軍功查核等等等等,凡有疑難糾紛不能解者,最高的仲裁便是廷尉府會同六署會商,再報國君決斷。事實上,秦國執(zhí)法事務繁劇,秦王極少能親自決斷涉法事務,除非事涉根本又有爭議,其余法事無不由廷尉府主持決斷。實際上就是說,在秦國,只要廷尉府不停止運轉,任何官署癱瘓都不足以影響邦國政事與庶民生計的常態(tài)。如此廷尉府,與山東六國的執(zhí)法署不可同日而語。李斯縱然是法家名士,不入秦國,也是無法想象的。此前,雖然李斯已經(jīng)職任長史多年,長期參與了廟堂謀劃,被秦國朝野視為“用事”要員;然則,就功業(yè)與地位而言,那時的李斯還沒有真正步入重臣之列。畢竟,長史雖能與聞中樞機密,然爵位卻相對低下,在文官爵次中僅是略高于六百石的中爵。更大的不同是,對于國家大政而言,長史永遠都是謀劃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間分際,猶如知兵名家入軍,做軍師還是做大將軍,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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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國已滅,李斯已經(jīng)清晰地看到了泱泱華夏面臨的重大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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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強毅秉性與超凡膽略,以及萬事力求創(chuàng)新的為政之風,絕不會在一統(tǒng)天下之后走老路,滿足于做一個諸侯朝貢的周天子。其次,天下潮流與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國再復辟三代舊制,再重演周而復始的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無主”局面。再則,多年來與秦王及一班決事大臣會商大事,涉及未來天下至少有一個共識是明確的:秦國必得結束數(shù)百年戰(zhàn)亂,還華夏一個富庶昌盛和平康寧。若得如此,退回老路顯然是逆潮流行事,顯然是與秦國中樞君臣長期達成的共識相違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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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構天下文明的宏圖何在?立即就凸顯出一個無法回避也不容回避的巨大難題。解決這個難題,以無與倫比的才具勾勒出華夏新文明的框架,將是無可爭議的萬世功業(yè),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職能權力所在。當然,這時的廷尉府,也已經(jīng)不僅僅是戰(zhàn)國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統(tǒng)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軸心所在……每每想到此處,李斯便奮激不能自已。身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運,比韓非幸運,更比申不害、慎到等無數(shù)法家名士幸運。猶如為將統(tǒng)兵,王翦王賁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運,比司馬錯幸運,更比蒙驁一班老將幸運。王翦王賁父子力下五國,使天下結束戰(zhàn)亂,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則將創(chuàng)制一套新的華夏文明,如浩浩江河傳之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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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功業(yè),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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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來,李斯近乎瘋狂地勞作著,宵衣旰食乃至廢寢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海一般的事務中。李斯極善統(tǒng)籌,且見事極快,于千頭萬緒中舉綱張目正當其長。一接手廷尉府,李斯立即整肅了原班人馬,將廷尉府事務分作兩大攤: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日常執(zhí)法權力;再從已滅五國的舊官吏中遴選出四十余名能事法吏,加上頓弱從齊國斡旋來的六名法吏,編成了一個近五十人的修法署,專門整理六國律法,對比秦法與六國法令之不同,最終得會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種種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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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李斯立即脫身廷尉府事務,與丞相府行人署會商,從山東列國開始搜羅游學士子,尤其著意搜求當年齊國稷下學宮流散的諸家博學名士。同時,李斯又與咸陽令會商并報秦王允準,將當年呂不韋建成的文信學宮從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學宮,暫由廷尉府轄制。短短半年之內(nèi),山東士子三百余人流入了這座博士學宮。李斯親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學問流派,一舉設置了七十三名博士,其余皆為學士。每個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一座六進庭院大宅,手筆之大遠超當年稷下學宮。開始籌劃之時,先到的名士們?nèi)巳藫u頭,都說如此氣象之學宮根本不可能立于秦國,這個秦王當年驅(qū)散了呂不韋文信學宮,他能是大興文明的君主?至于人人六百石,更是癡人說夢。李斯朗聲大笑道:“先生等畢竟不知秦王何許人也!秦王若非超邁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鋪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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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王書頒行,博士學宮立署開張,博士們?nèi)巳烁哕囼E馬日日進出六進大宅,這些飽學之士始而人人驚愕,繼而唏噓感奮,頓時對秦王生發(fā)出了山東流言之外的一番認同一番贊嘆。年余之期,博士宮呈現(xiàn)出一片蓬勃奮發(fā)氣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論戰(zhàn)會商,活生生回到了當年稷下學宮的勤奮勃發(fā)。李斯給博士們的職事是:通覽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錘煉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難,一體會商,信則存信,疑則存疑,務必求其精要以供君前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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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事擺布妥當,李斯又給自己遴選出六名精干書吏,兩名書吏專司聯(lián)結廷尉府所屬各方事務,四名書吏襄助自己的書房勞作。李斯立下的法度,旬日一出戶,以一日一夜之時,巡視各方事務并決斷積壓待決文卷,其余時日,任何官吏不見。從此,李斯一頭埋進了書房,開始了畢生最為奮發(fā)的書案生涯,沒日沒夜地寫著畫著轉悠著思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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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大人,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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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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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踏進李斯書房的嬴政,笑吟吟剛詼諧一句,卻陡然停住了腳步。聞聲抬頭的李斯顯然還沉浸在迷惘的思緒里,目光深邃飄移,看秦王如影影綽綽一團云霧,一時竟忘記了站起身來。片刻之間,嬴政也似乎忘記了李斯,內(nèi)心的震撼在掃過書房的驚訝目光中毫無保留地顯現(xiàn)出來。這是一間寬闊如同大廳的書房,書架圖板交錯林立,各種規(guī)格不一的長大竹簡掛滿了書架、石柱與一切可見的空間。各種書案連綿回旋,堆滿了展開的卷宗與羊皮書,即或是連綿書案之間的曲曲折折的甬道,也間或參差不齊地碼放著一座座卷宗小山。厚厚的紅氈地面之上,鋪開著種種圖表簡冊,有的尚未干透,墨跡還隱隱泛著水光。中央則是六張連排大案,案案文卷如山,身旁地面也是同樣的文卷如山,李斯的身影埋沒其中,若無聲響根本就不見蹤跡……然則,最讓嬴政怦然心動的,還是那無數(shù)竹簡圖板上撲面而來的滿當當?shù)拇笞?。李斯寫字,原本便有一種令人無法言說卻又能真切感知的神韻,蒼勁如鐵勒銀鉤,秀美如山川畫卷,工肅如法度森嚴,每每令不善書字的嬴政驚嘆不已。如今,這些大字層層疊疊比肩而立,在墻在柱在地如溝壑縱橫如平野蒼茫,遙遙看去直如萬仞山川之長風鼓蕩林海,離離蔚蔚浩浩蕩蕩氣象萬千地彌漫出一種無法描摹的意境,使這狹小的書房變得廣闊而又深遠,恍如群山巍峨海潮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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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哉!嬴政今日始知華夏文字之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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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見過君上!”李斯這才完全清醒,從書山字海中小心翼翼地繞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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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辛勞如此,我心何堪矣!”嬴政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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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敢當?!崩钏惯B忙扶住了秦王,“君上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盡全力?!?br/> ?
“倏忽兩年,先生老矣……”嬴政打量著李斯,有些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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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則老矣,臣精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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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李斯,灰白的須發(fā)雜亂無章地散披在肩頭,匆忙戴上的玉冠還歪在頭頂,一身麻布棉袍空蕩蕩皺巴巴地掛在精瘦的身架上,一雙皮靴趿拉得幾乎露出了踝骨;眼窩發(fā)青,臉上隱隱可見難以擦拭干凈的斑斑墨跡。整個人邋遢得活似一個窮途末路又放蕩不羈的市井布衣,若非在廷尉府這間書房,若非蒼白的臉上泛著爍爍紅光,若非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蕩漾出明亮智慧的光芒,只怕誰也認不出這是素來整潔利落且講究頗多的李斯了。饒是如此,嬴政一絲也笑不出來,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真誠的欽敬與感動,驟然之間對李斯有了前所未有的一種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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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郊野踏青一番,松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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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睆膩頉]有拒絕過秦王任何安排的李斯,第一次幾乎想也沒想便說出了兩個字,瞬息之間似乎又覺不妥,歉然一笑道,“臣正欲請見君上,許多事得立即著手了?!?br/> ?
“好!這就說!”嬴政立即將方才的話忘干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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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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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最好,先生只說。小高子!給先生弄一案吃喝來,要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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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門廳廊下的趙高遙遙答應一聲,騰騰騰飛步去了。李斯揉了揉潮濕的眼睛,二話不說,一拱手領著秦王穿過了兩條甬道,來到了一方僅容兩人站立的丈余高的帷幕前。嘩啦一聲,李斯拉開了帷幕,赫然顯出一方高大的板墻,熟悉的蒼勁大字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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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國圖治十大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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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典章諸事:君號國運朝儀禮法服飾文書制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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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國制諸事:天下治式官制更新律法一統(tǒng)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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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教諸事:同文字定雅言廢詩書立法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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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國諸事:連接馳道開辟直道同一車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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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統(tǒng)器諸事:同一度量衡三器各立校正之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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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水利諸事:掘六國堤防通天下河渠行農(nóng)田水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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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定邊諸事:南百越西羌胡北匈奴通連六國長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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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息兵諸事:收天下兵器去天下私兵除天下之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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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安邦諸事:根除復辟六國之王六國王族六國世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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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社稷諸事:墮六國王城除六國宗廟安圣賢后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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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默然,嬴政一拍掌高聲道:“舉綱張目,大開茅塞也!”李斯笑道:“君上,此乃廟堂歷年共識,臣歸總整理而已。臣已草成上書一卷,供君上決斷?!辟舆^李斯捧起的沉甸甸一大卷簡冊,頗具意味地笑了:“十大方面,大事千數(shù)百余,件件破天之荒,先生不覺難亦哉?”李斯淡淡一笑道:“君上,此中尚未包括目下該當立即著手的幾件大事?!辟溃骸爱攧罩?,也是開手之事,說。”正在此時,門廳傳來趙高獨特的聲音:“稟報君上,飯食業(yè)已備好,敢問食案安在何處?”嬴政一揮手笑道:“好!廷尉先咥飽再說。如此書房,顯是不能吃飯了?!崩钏挂还笆值溃骸熬先舨回煶即鍤猓荚诶认聠A了。”嬴政大笑:“如此村氣好??!風和日麗,正當廊下與先生痛飲一番。小高子,廊下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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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間,兩大食案在寬綽的廊下安好。趙高已經(jīng)將嬴政著意帶來的一車王酒悉數(shù)搬在了階下碼放整齊,案上兩壇業(yè)已開口,兩大銅爵也已經(jīng)斟滿,整個庭院立即彌漫出一片濃郁的酒香。君臣兩人落座,嬴政笑道:“來時我已咥飽了。先生勞累空腹,先咥飽再飲酒,不拘禮儀,來,大鍋盔!”李斯接過了嬴政夾在自己盤中的熱騰騰厚鍋盔,眼中淚光閃爍,一句話也沒說便開始狼吞虎咽。嬴政不忍直面端詳,將目光轉到庭院去了,直到李斯叮當放下玉筷,嬴政這才轉過身來。兩人對飲了三大爵,李斯便說起了開手三件大事:封賞功臣將士、撫慰老秦民眾、安定天下人心。嬴政連連拍案,欣然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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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李斯又說起了博士學宮,說時勢已到火候,當將博士學宮改為國府之下的獨立官署,不再由廷尉府下轄。嬴政問,博士中可有真才實學之士?李斯說:“君上若求商君那般治世大才,學宮尚無入眼之人。然若就目下所需看,這般飽學之士卻是歷來秦國所缺,文明創(chuàng)制不可或缺,其中,不乏當年稷下學宮幾位名士?!崩钏挂豢跉饽畛隽艘淮蟠郑褐芮喑?、淳于越、叔孫通、鮑白令之、伏勝、羊子、黃疵、正先、桂貞、沈遂、李克、侯生、盧生、高堂生、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角里先生①。李斯還在數(shù)著念,嬴政搖搖手笑道:“有用便好,我只怕此等飽學儒生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崩钏拐f:“至少目下是有用的,博士們也很為秦王一天下感佩不止?!辟质菗u搖手道:“廷尉只說,博士學宮以何人掌事?甚個名頭?”李斯道:“周青臣理事治學俱佳,可為掌事,名頭,似可稱作仆射?!辟笮ε陌傅溃骸昂茫∑鸵?,射也,皆領事之名也,便是仆射了?!?br/> ?
長史蒙毅大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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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從廷尉府回到王城,立即將李斯的《定國圖治十大事略》上書交給了他。秦王的決斷很明確:立即謄刻分送各大官署,限各署大臣一月之內(nèi)思謀諸事應對,四月末行大朝會議決。此前,蒙毅得做另一件大事:會同國正監(jiān)之考功署,統(tǒng)錄并確定文武百官、將士臣民、六國人士于一統(tǒng)天下之功績,擬定封賞王書,籌劃朝會大行封賞。這件事非同小可,既是激勵秦國朝野的喜慶盛事,又是撫慰天下人士的安定民心長策。更要緊的是,這是一樁繁劇而縝密的事務,牽涉面之多幾乎涉及所有臣民,尤其也包括了山東六國臣民,要在一月之內(nèi)備細列出卻是談何容易!然則,年青的蒙毅沒有絲毫的畏難之心,立即全副身心地撲了上去開始連軸轉了。這便是那時的秦國,上下同心同欲,任事不避險難,勞作不畏艱辛,奮發(fā)惕厲而著意創(chuàng)新,質(zhì)樸求實以能事為榮,孜孜不倦以公事為本,民風官風之清新之純厚,對當時天下有著極大的魅力。秦統(tǒng)一六國而能使“民莫不虛心仰上”,與其說天下人對秦王膜拜,毋寧說天下人對秦所開創(chuàng)的國風民性的心悅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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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一月,蒙毅終于從考功署的密室中走了出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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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車簡冊拉進了王城,在秦王書房擺成了又一座文卷大山。正沉浸在列國郡縣地圖下的嬴政看得又氣又笑:“你這個蒙毅,教我一卷一卷翻么?”積起一臉夜色的蒙毅連忙道:“不不不,這是備王查閱細目,封賞事大,難保無人喊冤?!辟粨]手道:“縱有喊冤,過后再改也來得及,只不能慢!你只說,我聽。”蒙毅立即拿起山頂一卷道:“這是歸總大目,我先將分類稟報君上定奪?!币豢跉猓梢阏f了整整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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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jù)秦國法度,蒙毅的功績輯錄有四大類若干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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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軍功。又分為將軍之功、軍尉之功、士兵之功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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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秦國軍功考定之法,遠比后世朝代詳明合理,說具有科學性亦不為過。其間根本,是士兵斬首之功、將尉戰(zhàn)勝之功的區(qū)別。尋常只知秦軍以斬首記功,也就是山東六國所說的“首功”。然則,這只是秦國軍功的一大類。因為此類軍功最能激勵民眾從軍殺敵,為變法之要,且震撼天下,是故常被后人誤解為秦國唯一的軍功。實則,秦國軍功制的目的在于激勵將士殺敵,是以對種種戰(zhàn)場之特殊情形,皆做了詳細區(qū)分,既不至功勞被埋沒,亦不至將尉士兵混同冒功。士兵軍功之特異在于:陷隊之士(敢死隊)優(yōu)待軍功,十八人斬首五級,即人各賜爵一級;若戰(zhàn)死,則允許家人承襲爵位。而大小將官的軍功,則不以斬首記,而以勝敗記。若將尉也以斬首記功,一則容易冒功,一則容易使將官忙于斬首而忽視號令職能。這種勝敗之功,又以職務高低分為兩個等次:什長(統(tǒng)十卒類似班長)以上,千夫長以下(統(tǒng)稱軍尉),皆以每戰(zhàn)總體殺敵人數(shù)是否超過定數(shù)記功;千夫長之上的將軍,則以攻占城池、殺敵人數(shù)、最終勝負等三方綜合論功,尤以最終勝負為根本。《商君書·境內(nèi)篇》提到了兩種定數(shù):百夫之旅,每戰(zhàn)斬首三十三級以上者,百夫長等同士兵之斬首一級;將軍統(tǒng)兵野戰(zhàn),每戰(zhàn)斬首八千以上,并最終獲勝者,該將軍等同士兵之斬首一級。這種軍功制,山東六國謂之“本賞”,意為以戰(zhàn)勝為根本論軍功。孤立地看,尚難以知其在當時的意義。而若與山東六國軍功制對比,則立見高下。當時的山東六國,只有斬首之賞,而沒有勝負本賞;也就是說,只要斬首,雖戰(zhàn)敗也有賞賜,沒有斬首,雖勝亦不賞賜。顯然,這是極不合理的。荀子在《議兵篇》評論秦國軍功制說:“秦人……非斗無由也,功賞相長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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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類中,士兵之功、軍尉之功,皆由上將軍府會同考功署確定封賞等次,后報秦王以王書形式下達即可,不列入朝會封賞之列。所以,蒙毅所要完成的最大一宗是將軍軍功。若以萬人兩將軍計之,則秦軍六十萬便有一百二十名將軍,再加上國尉府與關塞系列的其余將軍級的武職官員,至少當在兩百余人。要將如此之多的將軍軍功準確無誤地在一個月內(nèi)輯錄確定下來,誠為不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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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政功。又分為建言之功、統(tǒng)事之功、民治之功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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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政功,即與軍功相對的文官功績。商鞅在秦國變法之徹底,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以賞功制而言,以“獎勵耕戰(zhàn)”為軸心,臣民于國有功皆賞,文治之功更不能忽視。作為國家體制的基本一面,秦國政府官員也有爵位系列,與軍功爵位是分中有合的兩個系列:高端重合,常態(tài)兩分。文官是十一級爵位,從低到高分別是:有秩吏、后子、君子、大夫、顯大夫、客卿、上卿、公、關內(nèi)侯、列侯、君,其最高三級,與軍功爵重合。當然,從實際情形說,戰(zhàn)國百余年前后定會有所變化,不能一概而論。就功績論,謀劃之功主要是計從屬官吏的襄助功績,各種言官的建言功績;統(tǒng)事之功,則多涉大臣,是計各署主官的為政功績;民治之功,則多涉郡守縣令及地方官吏之政績。其間重合,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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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功殿前封賞不包括吏員。也就是說,吏的功績不由秦王在朝會封賞,而由丞相府、國正監(jiān)會同確定封賞等次,再報秦王以王書名義頒行。依秦國法度,君子(含君子在內(nèi))以下的三級為吏,俸祿大體在一百石上下至三百石上下。蒙毅所要做的,是輯錄確定全部官員功績。政功彈性極大,繁細多變遠遠甚于軍功,錄功實在是很難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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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民功。又分為耕耘之功、商旅之功、百工之功三目。自商鞅變法之后,秦國民爵之實施已經(jīng)深有根基,庶民對爵位的追求與尊崇也已經(jīng)濃烈異常,蔚為風尚。以至后世學人指斥云:“秦……時不知德,唯爵是聞。故閭閻以公乘侮其鄉(xiāng)人,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②”秦國民功封賞大體有三種情形。其一,農(nóng)人耕耘有成,多納粟谷超過定數(shù),即可記功,交納功績累計到定量,即可拜爵一級。此等定數(shù)究竟幾多,史無可考了。然《史記·秦始皇本紀》所列的一則救災拜爵記載,卻大致可見端倪:“始皇四年,天下疫,百姓納粟千石,拜爵一級?!逼涠?,商旅、百工或以作為,或以金錢,或以財貨,或以義舉,但凡助國,俱可記功。功績累積到定數(shù),即可拜爵。秦王曾專門給商人寡婦清記功拜爵,還立了一座懷清臺便是例證。其三,民眾在特殊時期或服從法令或勇赴國難,亦可群體記功賜爵。譬如秦昭王時期發(fā)河內(nèi)之民后援長平大戰(zhàn),便人人賜爵一級。史料多有記載的(馬上將要開始)的天下移民遷徙,也多次各賜民爵一級。凡此等等,皆為民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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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爵之特異,在于國家不承擔俸祿,而只彰其聲譽榮耀與尊嚴。是故,民爵無論大小,皆以王命特書正式拜之,其聲勢禮儀往往比官員晉爵還來得隆重。為此,蒙毅得據(jù)郡縣年報詳加輯錄,務使翔實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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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列國人士功。又分為善秦之功、義舉之功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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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自崛起東出,于邦交縱橫與戰(zhàn)場較量兩方面皆極富策略。其中之重要方面,是對曾經(jīng)襄助過秦國的外邦人士記功拜爵,后來遂成定制。所謂善秦之功,有三種情形。一則,山東人士促使本邦與秦國結好的功績。如秦昭王時期周室兩分,西周大臣周佼全力推動了西周與秦國結盟,被秦國封為梗陽侯;后來東周大臣周啟又推動東周與秦結盟,被封為平原侯。二則,偏遠部族的統(tǒng)領與秦國或結好或臣服的功績。如秦惠王曾因巴國(川東之地)臣服,封巴氏頭領為不更爵。三則,山東名將名臣之后裔投奔秦國效力,彰顯秦國善政,亦可記功封爵。嬴政即位之后,外邦有識之士基于天下將一的潮流,助秦投秦者更多,是故蒙毅本次輯錄的此類功績分量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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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義舉,則主要指外邦民眾對秦友善之功,或曾捐助財貨,或曾在秦軍重大戰(zhàn)事中辛勞向?qū)?,或曾助秦軍解困,或曾引領族人投奔秦國等等等等。此等功績,尋常都有即時賞賜。目下蒙毅所輯錄者,則是有累積大功而需要重大賞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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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功大增,好!”聽到此處,嬴政大笑著插了一句,“秦功秦爵惠及天下,華夏我民孱弱一掃,盡成虎狼也!”蒙毅不禁也笑了起來:“君上所言極是,獎勤罰懶,誰想軟也軟不下去?!眱扇艘魂囆β?,蒙毅又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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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上述兩類功績,不包括在秦國重金賄賂之下出賣本邦的奸佞之臣。譬如對趙國郭開、齊國后勝這般害國害民權奸,秦國除了重金財貨賄賂,也都曾許諾過重大的封號與治權利益。然就其實際而言,這只是一種策略權變。就事實而言,戰(zhàn)勝之后,秦國無一例外地除掉了這些萬民側目的權奸。故此,此類人既無須記功,更不能與前述正當功績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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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稟報完畢。這一案是錄功冊籍,共計六十余卷?!?br/> ?
“好!輯錄縝密得當,蒙毅終練成也!”嬴政很是滿意地贊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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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君上褒獎!這是臣與國正監(jiān)擬出的封爵排序,須朝會之前定奪?!?br/> ?
嬴政掂著蒙毅再次捧來的沉甸甸一卷,又看了看這位年青大臣熬夜過甚的青色臉膛,點了點頭道:“朝會之前,你且歇息兩日。我這里有長史丞。”蒙毅一拱手道:“君上書房燈火徹夜,我比君上還小得幾歲,撐得住。臣得籌劃朝會,臣告辭!”說罷一陣風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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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秦國第一次大朝會隆重舉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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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古老的傳統(tǒng),這一統(tǒng)天下之后的第一次大朝會是開國首朝,最是要大肆鋪排的。事實上,以太史令領銜的太廟、太祝、太卜與博士學宮組成的大朝禮儀專署,也是將這次大朝以“新朝開辟,天子即位”兩大慶典籌劃的。蒙毅備細詢問之后,立即稟報給了秦王決斷。嬴政聽罷卻淡淡笑道:“甚個新朝開辟,甚個天子即位,等廷尉府一體籌劃好再說不遲。長策未出,事事說舊話,件件走老路,鋪排個甚?”于是,諸般盛大禮儀一律終止,還是老秦本色行事,隆重歸隆重喜慶歸喜慶,豪闊奢靡卻是一概沒有。當然,也還有更實際的兩個原因:一則天下初定余波震蕩,王翦蒙恬王賁馮劫馮去疾李信蒙武姚賈頓弱等諸多大將功臣不能趕回咸陽與會,真正的盛大慶典便少了應有的宏大硬正之氣。二則諸般大略尚立定綱目,除了李斯,任事重臣們還多陷在繁雜的戰(zhàn)事善后與新地民治事務中,心思尚未轉向?qū)π轮蔚乃贾\;嬴政自己,也還全力埋在各種軍國大略的籌劃中;此時虛空鋪排,未免有失草率。故此,秦王嬴政寧愿常態(tài)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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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大朝會還是彌漫出一片肅穆莊重的慶典氣息,大臣們濟濟一堂,峨冠博帶分外整肅。初夏的清晨尚算涼爽,冠帶整齊的大臣們卻顯得有些悶熱,額頭無不滲出涔涔細汗。只有嬴政,還是素常朝會的一頂黑玉柱冠,一領輕軟的繡金絲袍,分外的輕松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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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今日大朝只有兩事?!彼径Y大臣宣布了朝會開始之后,嬴政拍案道,“一則封賞功臣,二則宣示新天下圖治方略。真正大典,尚待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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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示封賞王書——”司禮大臣一聲長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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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毅大步走到王臺中央的高階之上,展開竹簡,朗朗之聲回蕩在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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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王封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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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王特書:秦定天下,賴群臣將士之辛勞,賴天下臣民之擁戴。今輯錄群臣歷年功績,首封大功績者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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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王翦爵封武成侯,食邑頻陽十三縣,子孫得襲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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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王賁爵封通武侯,食邑九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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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蒙恬爵封九原侯,食邑八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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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李信爵封隴西侯,食邑三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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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蒙武爵封淮南侯,食邑兩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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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馮劫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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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馮去疾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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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嬴騰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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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楊端和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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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辛勝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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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章邯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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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軍功之封。政功之封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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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王綰爵封徹侯,食邑萬二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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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李斯爵封通侯,食邑六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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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令鄭國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五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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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尉尉繚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五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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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卿頓弱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四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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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卿姚賈爵封關內(nèi)侯,食邑四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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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蒙毅爵封大庶長,俸祿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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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車府令趙高爵封大庶長,俸祿八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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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國善秦之功大者,封賞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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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馬興爵封武安侯,食邑六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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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召平爵封東陵侯,食邑五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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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令狐范爵封五馬侯,食邑三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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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杜赫爵封南陽侯,食邑三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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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戚鰓爵封高武侯,食邑兩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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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馮毋擇爵封武信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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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王陵③爵封襄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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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崔意如爵封東萊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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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沈保爵封竹邑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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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崔仲牟爵封汶陽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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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姜叔茂爵封巴陵侯,食邑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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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趙亥爵封倫侯④,俸祿八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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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韓成爵封倫侯,俸祿八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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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后裔孔鮒爵封文通君,俸祿八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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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群臣將士與列國人士之有功者,著丞相府會同國正監(jiān)明定封賞,得以王書頒行爵封。大秦王政二十六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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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大殿肅然無聲,大臣們都在屏息傾聽著。一舉大封二十八侯君⑤五大庶長,這在秦國歷史上實在是前所未聞的壯舉,孰能不悚然動容?列位看官留意,秦國法行百余年,極其看重封爵,六代秦王之中,每代所封侯爵大體都只在兩三位上下。秦昭王時期侯爵最多,也沒有超過十位。故而,王翦在率軍滅楚之前有感喟云:“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彪m然是王翦基于朝局需要而有意如此說之,也確實可見秦國封侯之難。尤其是對此前稱作“外邦功臣”的封賞,既遠遠超出了老秦臣子們的預料,也遠遠超出了外邦功臣們與新近進入咸陽的博士們的期冀。老秦臣子們的驚訝,更多的是為封賞規(guī)模如此之大而震撼。外邦功臣與博士們,則為第一次親身體察這個強盛一統(tǒng)的新大秦的博大胸襟而激奮,聽著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個個掠過耳邊,情不自禁地生發(fā)出萬般感喟,一時之間唏噓之聲不絕于耳……及至蒙毅宣讀完畢,舉殿大臣還沉浸在種種思緒中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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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賞王書宣示完畢,諸臣可有異議?”司禮大臣高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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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萬歲!”“功臣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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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nèi)鐗舴叫?,紛紛攘攘地高喊了起來。雖然不甚齊整,卻也未見異議。司禮大臣便高聲宣呼:“朝會無異議,秦王部署圖治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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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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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突兀響起。大臣們尚在愣怔之中,博士群中霍然站起一人高聲道:“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有言。今秦一天下,秦王便是天下共主,當今天子。歷來天子開國封賞,一有對歷代圣王后裔之封地賞賜,二有對此前敵國之社稷封地,三有對新朝功臣的諸侯之封,凡此三者,古謂諸侯之封,向為封賞至大也!今天子不做諸侯三封,臣冒昧敢問秦王:考功遺忘乎?留待后封乎?抑或新朝不封諸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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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是也,我也覺少了最大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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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叔孫通有對?!庇忠幻┦侩x座起身高聲道,“一統(tǒng)天下,萬事功業(yè),秦王當下書天下大酺,以為盛典之慶,以安天下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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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們紛紛點頭呼應。司禮大臣目光望著王案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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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少安毋躁?!?br/> ?
嬴政從王案前站起身來,走到了王臺中央的臺口站定,話音緩和,神情卻是凝重:“天下大酺之議,準行。秦一天下,也該教人民高興一回。功臣封賞事,目下所能為者,唯功績查核大要無差,有寬有嚴各予封賞而已。至于博士仆射所言之諸侯三封,關涉新天下治式方略之如何實施,容一體決之。其余凡有不盡人意處,盡可向國正監(jiān)考功署進言,以待后決?!睅拙湓捖潼c,博士們已經(jīng)解透王意,認定秦王分封諸侯要待后決之,于是紛紛點頭,再沒有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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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本王側重要說者,一統(tǒng)圖治之精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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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的聲音高昂地回蕩起來,“月前齊國已定,天下已告一統(tǒng),華夏已告更新!然則,一統(tǒng)天下該如何治理,此亙古未有之難題也。何以謂之難題?蓋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從未有過三百余年之動蕩,更未有過兩百余年之大爭。動蕩也,大爭也,所為者何?天下怨懟三代之舊制也,力圖爭出一條新路也!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此之謂也!否則,動蕩殺伐五百余年,天下血流漂杵,生民涂炭流離,豈非失心瘋狂哉!唯其如此,今日之一統(tǒng)天下,非往昔三代之一統(tǒng)天下也。往昔三代,名為一統(tǒng),實則天子虛領諸侯,諸侯封國自治。此間種種弊端,五百余年業(yè)已盡顯光天化日之下!唯其如此,今日之一統(tǒng)天下,究竟要走老路,抑或要走新路?此,我等君臣之難題也!老路弊端,顯而易見;新路利害,聞所未聞。是故,抉擇之難,亙古未見。就其根本言之,欲將何等一個天下交付后人,我等君臣,可功也,可罪也!若能趟出一條新路,免去連綿刀兵震蕩,免去華夏裂土之患。此,我等君臣之功也!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變法圖治,依然走‘法先王’老路,則天下仍將分治裂土動蕩不休。此,我等君臣之罪也!功也罪也,何去何從?諸位戒慎戒懼,思之慮之,今日無須輕言。月后大朝,會商議決?!?br/> ?
嬴政戛然而止,舉殿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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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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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所列博士,皆為史料匯集之秦博士姓名,其中最后四人是西漢初期的商山四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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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谝姟稌x書·庚峻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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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這個王陵,不是秦昭王時期的老將王陵,而是后來降于劉邦而在西漢初封為安國侯的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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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軅惡罹粑?,未見秦國爵位之正式名稱。倫者,類也。推測其實,當類似大庶長,因?qū)α袊耸恐赓p重在榮耀,須得相對抬高,故而冠以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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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萸貒捌谟小熬敝馓枺罁?jù)爵位法度,君實則是最高侯爵徹侯的另一名稱,因比照山東封君而沿用。類似于后世部長級中也有“主任”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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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蒙武急報抵達咸陽:上將軍病危嶺南,請急派太醫(yī)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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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急報,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趕赴太醫(yī)署遴選出兩名最好的老醫(yī)家,以王室車馬兼程全速送往嶺南。說罷沒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趕到了廷尉府。李斯一聽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頭事,立即趕赴嶺南。”嬴政卻一擺手道:“目下最不能動窩的便是廷尉,我去嶺南,接回老將軍。我來是會議幾件可立即著手之事,我走期間可先行籌劃,不能耽延時日?!崩钏褂僬f,見秦王一副不容置辯神色,遂大步轉身拿來一卷道:“君上所說,可是這幾件事?”嬴政嘩啦展開竹簡,幾行大字清晰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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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會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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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定典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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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定民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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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天下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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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同度量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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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同車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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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同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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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同錢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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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定戶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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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定賦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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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天下世族豪富,以備遷徙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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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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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都是大體不生異議之事,臣原本正欲稟報君上著手。今君上南下,臣便會同相關各署,一月之內(nèi)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陽后,立行決斷,正可在五月大朝會一體頒行。如此可齊頭并進,不誤時日?!?br/> ?
“得先生運籌,大秦圖新圖治有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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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去了?;氐酵醭?,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須得立即與丞相府會同預謀的大事:盡速擬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會頒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囑一句:“若老丞相尚無定見,可與廷尉會商,務求新官制與新治式兩相配套?!敝T事完畢,已經(jīng)是暮色降臨了。嬴政立即下令趙高備車南下。蒙毅見秦王聲音都嘶啞了,心下不忍,力勸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顛簸難眠。嬴政卻搖了搖手道:“老將軍能舍命趕到嶺南,我等后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趕去,我只怕老將軍萬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見了秦王眼中的隱隱淚光,一句話不說便去調(diào)集護衛(wèi)馬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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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夕陽,嬴政的駟馬王車一出咸陽便全速疾馳起來。跟隨護衛(wèi)的五百人馬隊是秦軍最精銳騎士,人各兩匹陰山胡馬換乘,風馳電掣般跟定王車,煙塵激蕩馬蹄如雷,聲勢大得驚人。蒙毅原本要親率三千鐵騎護衛(wèi)秦王南下,可嬴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句話:“王城可一月沒有君王,不能一月沒有主事長史?!倍遥詧?zhí)只帶五百人馬隊,理由也只是一句話:“嶺南多山,人眾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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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出函谷關直達淮南,都是平坦寬闊的戰(zhàn)國老官道,更兼趙高駕車出神入化,車一上路,嬴政便靠著量身特制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這輛王車的長寬尺度,趙高曾經(jīng)要在車廂中做一張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臥榻??少s笑著搖頭,說你小子只趕車不坐車,知道個甚?車行再穩(wěn)也有顛簸,頭枕車廂,車軸車輪咯噔聲在耳邊轟轟,睡個鳥!車上睡覺,只有坐著睡舒坦。于是,精明能事的趙高便請來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車工,依著秦王身架,打造出了這副前可伸腳后可大靠兩邊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為滿意,每登王車便要將坐榻夸贊幾句,說這是趙高榻,如同蒙恬筆一樣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時,趙高便高興得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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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這次嬴政卻總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動著王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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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的信使稟報說,上將軍原本坐鎮(zhèn)郢壽,總司各方??稍陟`渠開通后,蒙武任囂趙佗等,分別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礙,最大的難點是諸多部族首領提出,只有秦王將他們封為自治諸侯邦國,才肯臣服秦國。蒙武等不知如何應對,堅執(zhí)要各部族先行取締私兵并將民眾劃入郡縣官府治理,而后再議封賞。兩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難進展了,除非大舉用兵強力剿滅。上將軍得報大急,遂將坐鎮(zhèn)諸事悉數(shù)交付給姚賈,親率三千幕府人馬乘坐數(shù)十條大船,從靈渠下了嶺南。到嶺南之后,王翦恩威并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幾仗,鏟除了幾個氣焰甚囂塵上的愚頑部族首領,終于使南海情勢大為扭轉,各部族私兵全部編入了郡縣官府,剩余大事便是安撫封賞各部族首領了。之后,王翦又立即率趙佗部進入桂林之地,后又進入象地①。及至象地大體平定,上將軍卻意外地病了,連吐帶瀉不思飲食,且常?;杳圆恍?,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軍中醫(yī)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將軍奄奄一息,根本癥狀始終沒有起色。蒙武得趙佗急報,決意立即上書秦王,并已經(jīng)親自趕赴象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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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上天佑我大秦,毋使上將軍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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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心底發(fā)出一聲深深的禱告,淚水不期然涌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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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晝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迎的姚賈會面,連洗塵代議事,前后僅僅兩個時辰,便換乘大船進入云夢澤直下湘水,兩日后換乘小舟從靈渠進入了嶺南。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徑直帶著一支百人馬隊,兼程越過桂林趕赴象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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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的清晨時分,揮汗如雨的嬴政終于踏進了臨塵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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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與中原風貌完全不同的邊遠小城堡。低矮的磚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兩條狹窄的小街也彎彎曲曲。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竹編。向?qū)дf,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著種種奇形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色彎曲物事。向?qū)дf,那叫野蕉,是一種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著蛇魚龜象等色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著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字——秦風酒肆。向?qū)дf,那是秦軍開的飯鋪,專一供偶有閑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xiāng)聚酒……舉凡一切所見,嬴政都大為好奇,若是尋常時日,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卻沒有仔細體察這異域風習的心思,匆匆走馬而過,連向?qū)У慕榻B說辭也聽得囫圇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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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的淚水止不住地涌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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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僅是遠遠飄蕩的濃烈草藥氣息,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的哀傷神色。最是叩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粗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彌散出的那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塊石片墻沒有一根木頭。所謂幕府大帳,是四面石墻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向?qū)дf,嶺南之民漁獵為生,不知燒制磚瓦,也不許采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嘴巴大得疹③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色的細瞇眼厚嘴唇的渾圓面龐。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胄武冠,沒有了那威武驕人的戰(zhàn)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著一條長短僅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向?qū)дf,那上衣叫做布衫④,下衣叫做短褲,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流民一般,心下大為酸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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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幕府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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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jīng)]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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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大帳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進行著。也是剛剛抵達的兩名老太醫(yī)反復地診脈,備細地查核了王翦服用過的所有藥物,又向中軍司馬等吏員備細詢問了上將軍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細節(jié)。最后,老太醫(y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jīng)在發(fā)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醫(y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shù)孛癖娊凶龊钜聂~⑤?!迸赃呏熊娝抉R說:“還有一個叫法,海規(guī)?!崩咸t(y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日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日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后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緝拿那位族領,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眴栐挼奶t(yī)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chǎn),思忖片刻立即剖開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另位老太醫(y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br/> ?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猛然跳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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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夷魚,或曰海規(guī)。”吳越太醫(y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魚取肝,方認定此魚即是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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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醫(y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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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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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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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根、橄欖,立即煮湯,連服三大碗?!?br/> ?
“橄欖蘆根多的是!我去!”趙佗答應一聲,噌地躥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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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片刻,趙佗親自抱了一大包蘆根橄欖回來。老太醫(yī)立即選擇,親自煮湯,大約小半個時辰,一切就緒了。此時,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種勺碗都無法喂藥。老太醫(yī)頗是為難,額頭一時滲出了涔涔大汗。趙佗也是手足無措,只轉悠著焦急搓手。蒙武端詳著王翦全無血色的僵硬的細薄嘴唇,突兀一擺手道:“我來試試。”眾人尚在驚愕之中,蒙武已經(jīng)接過溫熱的藥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須發(fā)散亂的面龐,嘴唇湊上了王翦嘴唇,全無一絲難堪。蒙武兩腮微微一鼓,舌尖用力一頂王翦牙關,王翦之口張開了一道縫隙,藥汁竟然順當?shù)匦煨爝M入了。蒙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許多。趙佗與司馬們都抹著淚水,紛紛要替蒙武。蒙武搖搖手低聲一句:“我熟了,莫爭?!比绱艘豢谝豢诘匚怪桓械膶⑹總兌记椴蛔越乜蕹闪艘黄挥星赝踬P直地佇立著,牙關緊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nèi)心卻轟轟然作響——何謂浴血同心,何謂血肉一體,秦人將士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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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哥!你終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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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隨著蒙武一聲哭喊,王翦睜開了疲憊的眼睛。當秦王的身影朦朧又熟悉地顯現(xiàn)在眼前時,王翦眼眶中驟然溢出了兩汪老淚,在溝壑縱橫的枯瘦臉膛上毫無節(jié)制地奔流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俯身榻前的嬴政強忍不能,大滴灼熱的淚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臉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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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艱難地嚅動著口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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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甚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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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艱難地伸出了三根干瘦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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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三日之后!”嬴政抹著淚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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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初夏似流火,臨塵城外的山林間卻是難得的清風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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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談之地,趙佗選定在了這片無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鋪幾張?zhí)J席,設兩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驅(qū)除蚊蠅,君臣兩人都覺比狹小悶熱的幕府清爽了許多。王翦的病情有了起色,嬴政卻絲毫未感輕松。老太醫(yī)稟報,說上將軍體毒雖去,然中毒期間大耗元氣,遂誘發(fā)出多種操勞累積的暗疾,預后難以確保。原本,嬴政要立即親自護送王翦北歸。太醫(yī)卻說不可,以上將軍目下虛弱,只怕舟車顛簸便會立見大險。嬴政無奈,只有等候與王翦會談之后視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體魄卻遠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這段短短的山路,也還是六名軍士用竹竿軍榻抬上來的。眼看偉岸壯勇的上將軍在倏忽兩年間變成了搖曳不定的風中燭,嬴政心頭便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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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萬里馳驅(qū),親赴南海,老臣感愧無以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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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滅楚之后命你坐鎮(zhèn)南國,政之大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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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蒼白的面容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壯士報國,職責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戰(zhàn)國百余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為兵戈止息克盡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后悔,倒是輕看老臣了?!?br/> ?
“老將軍有此壯心,政無言以對了?!?br/> ?
“君上,老臣身臨南海年余,深感南海融入中國之艱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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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有話但說,若實在無力,仿效楚國盟約之法未嘗不可。”嬴政當當叩著酒案,心頭別有一番滋味,“一路南來,眼見我軍將士變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將軍素來持重衡平,今日只說如何處置?若我軍不堪其力,嬴政當即下令班師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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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君上且聽老臣之言。”王翦搖搖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馬特為預備的白色汁液,輕輕搌拭了嘴角余沫,頓時稍見精神,沉穩(wěn)地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shù)脙蓚€老秦國,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為我華夏一大瑰寶也!便說老臣方才飲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堅肉厚,內(nèi)藏汁水如草原馬xx子,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饑餓之感。將士們都說,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還有案上這黃甘蕉,還有這帶殼的荔枝,還有這紅鮮鮮的無名果,還有這橄欖果;還有諸多北人聞所未聞的大魚、大蝦、巨鯨等海物,更有蒼蒼林海無邊無際,珍稀之木幾無窮盡也!”王翦緩了一口氣,又道,“君上見我軍將士形容大變,威武盡失,其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則,老臣坦言,實則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熱瘟之類怪病,瘦則瘦矣,人卻別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誤中魚毒,此前自覺身輕體健,比在中原之地還大見精神。將士們雖則黑了瘦了,然體魄勁健未嘗稍減,打起仗來,輕捷勇猛猶過中原之時!容顏服飾之變,多為水土氣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實說,我軍將士遠征,除了思鄉(xiāng)之情日見迫切,老臣無以為計外,其余艱難不能說沒有,然以秦人苦戰(zhàn)之風,不足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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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老將軍之言,我倒是未嘗想到?!?br/> ?
“君上關切老臣,悲心看事,萬物皆悲矣。”一句話,君臣兩人都笑了。王翦又說了南海之地的諸多好處,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島,人呼為海南島,其大足抵當年一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nèi),南海數(shù)郡之地遠大于陰山草原。君上當知,當年先祖惠王獨具慧眼,接納司馬錯方略一舉并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國,一座天賜糧倉。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華夏共主,當為華夏謀萬世之利也。任艱任險,得治好南海。為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水,也不能丟棄南海!此,老臣之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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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謹受教。”案前蘆席的嬴政挺身長跪,肅然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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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風習習,嬴政心頭的厚厚陰云變得淡薄了,心緒輕松了許多,吩咐趙高喚來遠遠守候在山口的趙佗,在亭下砍開了三個大椰子。嬴政親自給王翦斟滿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趙高也品嘗一個,然后自己捧起一個開口的椰子仰著脖子灌了起來,不防椰汁噴濺而出,頓時灑得滿脖子都是。趙高驚呼一聲,連忙跑來收拾。嬴政卻一把推開趙高,饒有興致地仰天倒灌著,硬是喝完了一個椰子,末了著意品咂,一臉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沒味?沒味。”引得王翦趙高趙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來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將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嘗一遍,末了舉著剝開皮的一截兒甘蕉煞有介事道:“還是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許,再扁得些許,便是果肉鍋盔了?!币痪湓捖潼c,君臣四人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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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泛之間,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著亭柱閉目聚斂精神。片刻開眼,氣色舒緩了許多。趙佗向趙高目光示意,兩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躊躇道:“老將軍病體未見痊愈,這里風又大,不妨來日再議了。”王翦搖搖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將話說完。日后,只怕難有如此機會了……”嬴政當即插言道:“老將軍何出此言,過幾日元氣稍有回復,我親自護送老將軍北歸養(yǎng)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還是先說國事,老臣余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性穩(wěn)健謙和,今日挺著病痛堅執(zhí)密談,必有未盡之言,于是收斂心神,心無旁騖地轉入了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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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老將軍,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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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問得好。老臣最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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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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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楚國領南海數(shù)百年,始終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國。其治理南海之范式,與周天子遙領諸侯無甚差異。甚至,比諸侯制還要松散。大多部族,其實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貢而已。如此延續(xù)數(shù)百年,南海之地,已經(jīng)是部族諸侯林立了。若再延續(xù)百年,南海諸族必將陷入野蠻紛爭,淪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爭斗。其時,南海必將成為華夏最為重大持久之內(nèi)患,不說一治,只怕要想恢復天子諸侯制,也是難上加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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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因由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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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領南海數(shù)百年間,南海之民有兩大類:一為南下之越人,是為百越;二為南海原有諸族,向無定名。越人多聚閩中東海之濱,進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與原住部族水火不容,爭斗甚烈。南海原住諸族,無文字,無成法,木石漁獵,刀耕火種,尊崇巫師,幾如遠古蠻荒之族。楚國沿襲大族分治之古老傳統(tǒng),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設官立治,且為制衡所需,在大部族之間設置紛爭,埋下了諸多隱患。凡此等等,皆是淪入野蠻殺戮之根源??倸w說,不行文明,南海終將為患于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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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文明,該從何處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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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一,不能奉行諸侯制。若行諸侯制,華夏無南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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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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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舉遷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發(fā)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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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覺突兀,顯然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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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知此時六國方定,整個華夏大地人口銳減,楚國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緊缺。王綰李斯等已經(jīng)在籌劃,要將三晉北河之民三萬家遷入榆中助耕,以為九原反擊匈奴之后援;還要將天下豪富大族十萬戶,遷入關中之地。盡管后一種并非人口原因,但此時人口稀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當此之時,王翦要將中原人口遷徙南海,且還要大舉遷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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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毋憂,且聽老臣之言?!蓖豸鍙娜莸?,“老臣所言之遷徙,并非民戶舉族舉家南下之遷徙。那種遷徙,牛羊車馬財貨滾滾滔滔,何能翻越這萬水千山?老臣所言之遷徙,是以成軍人口南下。至多,對女子適當放寬。也就是說,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諸般阻力將大為減少?!?br/> ?
“為何女子放寬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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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將士人配一女,則最佳?!?br/> ?
“老將軍是說,要數(shù)十萬將士在南海成家,老死異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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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勝驚詫,王翦并無意外之感,望著遙遙青山緩緩地繼續(xù)說著:“君上,楚國擁南海廣袤之地,國力卻遠不如秦趙齊三大國,根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領南海,而實無南海。倘若楚國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國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國力之雄厚,其人口之眾多,不可量也,中原列國安能抗衡?其時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國焉!為華夏長遠計,若要真正地富庶強盛且后勁悠長,便得披荊斬棘于南海寶地,不使其剝離出華夏母體。而若要南海不剝離出去,便得在南海推行有效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須得以大軍駐扎為根本。山重水復之海疆,大軍若要長期駐扎,又得以安身立命為根本。從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沒有女子,萬事無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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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王翦的話音停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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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凝望著碩大的太陽緩緩掛上了遠山的林梢,思緒紛亂得難以有個頭緒。一陣濕漉漉的海風吹來,嬴政恍然轉身,正要喊趙佗送老將軍回去,卻見亭下已經(jīng)空蕩蕩沒了王翦,山口只有趙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時彷徨茫然,徑自沿著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鳥瞰山下,環(huán)繞小城的那條清亮的大水如一條銀帶展開在無邊無際的綠色之中,臨塵小城偎著青山枕著河谷,在隱隱起伏的戰(zhàn)馬嘶鳴中,彌漫出一種頗見神秘的南國意蘊。眼看夕陽將落,河谷軍營炊煙裊裊,嬴政的腳步不期然停住了,心頭竟怦然大動起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林木更綠水氣更大,這片河谷與關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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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軍營河谷傳來一陣歌聲,分明是那熟悉的秦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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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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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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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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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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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聲越來越多,漸漸地,整個河谷都響徹了秦人那特有的蒼涼激越的亢聲,混著嘶吼混著吶喊,一曲美不勝收的思戀之歌,在這道南天河谷變成了連綿驚雷,在嬴政耳邊轟轟然震蕩。剎那之間,嬴政頹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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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太醫(yī)稟報說王翦元氣有所恢復,舟車北歸大體無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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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很高興,當夜立即來到幕府,決意要強迫這位老將軍隨他一起北歸。嬴政黑著臉對趙高下令,這輛車只乘坐上將軍與一名使女,行車若有閃失,趙高滅族之罪!趙高從來沒見過秦王為駕車之事如此森森肅殺,嚇得諾諾連聲,轉身飛步便去查勘那輛臨時由牛車改制的座車了。嬴政匆匆來到幕府,眼前卻已經(jīng)沒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馬,空蕩蕩的石墻帳篷中只孤零零站著趙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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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佗,老將軍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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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眼紅腫的趙佗沒有說話,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過竹管匆忙擰開管蓋抽出一張卷成筒狀的羊皮紙展開,王翦那熟悉的硬筆字便一個個釘進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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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王翦參見君上:老臣不辭而別,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當吃重之際,大局尚在動蕩之中。老臣統(tǒng)兵,若拋離將士北歸養(yǎng)息,我心何忍,將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鎮(zhèn)兩年,南海大局必當廓清。其時,若老臣所言之成軍人口能如期南下,則南海永固于華夏矣!老臣病體,君上幸勿為念。生于戰(zhàn)亂,死于一統(tǒng),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將,子孫滿堂,老臣了無牽掛。暮年之期,老臣唯思報國而已矣!我王身負天下安危治亂,且天下初定國事繁劇,懇望我王萬勿以老臣一已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將士之大幸也,華夏之大幸也!老臣王翦頓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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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佗將軍,請代本王拜謝全軍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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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噓拭淚的趙佗說話,轉身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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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太陽尚未躍出海面,嬴政馬隊已經(jīng)銜枚裹蹄出了小城。馬隊在城外飛上了一座山頭,嬴政回望那片云氣蒸騰的蒼茫河谷,不禁淚眼朦朧了。驀然之間,河谷軍營齊齊爆發(fā)出一聲聲吶喊:“秦王萬歲!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馬,對著蒼茫河谷中的連綿軍營深深一躬,心中一字一頓道:“將士們,秦國不會忘記你們,天下不會忘記你們,嬴政更不會忘記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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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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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傧蟮兀亟y(tǒng)一后設為象郡,今廣西憑祥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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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谂R塵,象郡治所,今廣西崇左地帶,西距中越邊境之友誼關(古睦南關)不足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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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壅睿厝斯耪Z,流傳至今,駭恐之意。原意為寒病癥狀,發(fā)冷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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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忌罏榍貢r創(chuàng)制?!吨腥A古今注》云:“始皇以布開禱,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不忘本也?!焙侠硗茢啵敒榍剀娤聨X南之后,因時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后人冠以始皇之名而已。戰(zhàn)國之世,黃河流域尚有大象,嶺南氣候當更為燠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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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钜聂~,亦作鱸鮐魚。據(jù)《夢溪筆談·藥議》,侯夷魚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見《神農(nóng)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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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得蒙毅消息,立即驅(qū)車進了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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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回來得很突然,前后不足二十天,王翦也未如所料同車歸來,這使李斯蒙毅大感意外。然見秦王風塵仆仆神色沉郁,兩人頗覺不安,卻又都一時默然。午膳之后,嬴政終于緩和過來,先將王翦留書交給兩人,而后又將南海諸事通前至后說了一遍。李斯蒙毅深為感奮,異口同聲主張先決南海諸事。君臣會商兩個時辰,增大后援、明定治式、增派官吏、特許南海將士已婚者之家室南下隨軍等諸般大事一一議決。最后,唯有一事棘手:如何向南海大軍派赴數(shù)萬女子?女子從何處來,征發(fā)何等樣女子,此等女子如何賞賜,要否婚配法令等等,無一不是新事無一不是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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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李斯依據(jù)王翦對秦王的留書,提出了一個總體方略。向南海遷徙人口,統(tǒng)以軍制行之,男女皆在成軍人口中遴選,也就是說,除卻將士家眷,老弱幼一律不在遴選之列。舉凡南下女子,俱得在三十五歲以下十六歲以上,少女得未定婚約,成年婦人得是寡居女子。女子人數(shù),以五萬為限,由老秦本土之內(nèi)史郡及中原三郡(河東郡、三川郡、潁川郡)選派,一年內(nèi)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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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再加一則?!辟陌?,又對旁邊錄寫的長史丞一揮手,“適齡寡婦南下,特許攜帶其年幼子女?!崩钏剐Φ溃骸熬厦鲾嘁玻∫粍t,軍中必有壯年而不能生育之將士,可解其無后之憂;二則,年幼子女成人,亦可增大文明血脈?!?br/> ?
“臣有兩補,未知可否?”素來寡言的蒙毅頗見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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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此事亙古未見,要的便是人人說話?!?br/> ?
“其一,是否可特許南海將士與當?shù)夭孔逋ɑ?,以利族群融合??br/> ?
“好!蒙毅之見,長遠之圖也,臣贊同。”李斯立即附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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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策遠圖,甚好。”嬴政點頭,“只是,依南海情勢,不宜倉促行之。我看,大體放在三五年之后。一則,其時南海大勢已定;二則,將士居家初見端倪,可免諸多錯嫁錯娶;三則,南海諸族對我軍將士敵意已去,通婚更為順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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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明斷!”李斯蒙毅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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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毅其二如何?”嬴政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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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么……”蒙毅顯然有些顧忌,還有些難堪,紅著臉道,“六國王城正在拆遷,其中宮女甚多。臣以為,君上可否允準,選其中色衰者……總歸是,可補女子不足之難……只是,事涉王室,臣冒昧難言?!?br/> ?
“廷尉以為如何?”嬴政板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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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這,臣不好說。”李斯期期艾艾大覺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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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好說也!”突然之間,嬴政拍案大笑一陣,站起來指指點點,“多好的主意,有甚臉紅?有甚不好說?六國侍女成千上萬,若留在六國王城,無非淪為六國老世族利誘作亂之士的本錢!這是頓弱密書的說法,本王接納了,才將六國侍女與王城一并遷入咸陽北阪!萬千女子終身不見人事,陰氣怨氣沖天,本王睡得過幾個?這下好!蒙毅之策,解我心頭郁結也!”嬴政一陣大笑,鏗鏘爽朗直如豪客。不待驚喜萬分的李斯蒙毅說話,嬴政又轉身大手一揮高聲下令,“小高子!立即下書給事中①,全數(shù)登錄北阪之六國侍女嬪妃,半月之內(nèi),全數(shù)交長史蒙毅處置。但有延遲隱匿,軍法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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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趙高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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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為,此事得先行知會上將軍,否則紛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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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會老將軍該當?!辟驍嗔死钏乖掝^,“紛爭卻是不會。以老將軍世態(tài)洞察之明,絕會妥善處置。蒙毅,只在對老將軍書中提及一句,六國宮女嬪妃,是安定南海之利器,賞賜功勛之重寶,望妥為思謀?!?br/> ?
“我王胸襟,臣感佩之至……”蒙毅長跪拱手,有些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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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定了南海大事,嬴政心下輕松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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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蒙毅一走,嬴政這才覺得連日舟車戰(zhàn)馬兼程趕路,身上到處瘙癢難忍。熱水沐浴一番稍有好轉,走進書房正欲處置連日積壓文書,然一身紅斑瘙癢依舊隱隱難消,嬴政一時瞀亂得又是一身津津汗水。趙高捧來一罐冰茶,嬴政汩汩吞了,似有好轉,片刻又復發(fā)作。嬴政莫名其妙地大怒,一把將胳膊紅斑抓得鮮血斑斑,咝咝喘息著似覺有所和緩。趙高大急,撲拜在地哽咽道:“君上不可自傷!小高子一法可試,只是望君上恕罪!”嬴政又氣又笑道:“與人醫(yī)病,恕個鳥罪!你小子昏了蒙了?”趙高又是連連叩頭:“君上,方士入宮,歷來大罪!小高子憂心君上暗疾,不得已秘密訪察得一個高人??!”嬴政驟然冷靜下來,盯著趙高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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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嬴政六歲起,趙高便是外祖給自己特意遴選的少年仆人。嬴政八歲返回秦國,趙高跟隨入秦。為長隨嬴政,少年趙高自請去勢,以王室法度做了太監(jiān)之身,忠心耿耿地追隨嬴政整整三十一年了??梢哉f,趙高熟悉嬴政的身體,遠遠超過了專精國事而心無旁騖的嬴政自己。趙高說自己有暗疾,嬴政是不需要任何辯駁的,盡管此時的嬴政并未覺察出如何暗疾如何癥狀。嬴政要想的是,趙高秘密延攬方士入宮,這件事當如何處置?秦國自商君變法,便嚴禁巫術方士丹藥流布。自秦惠王晚年瘋疾而張儀密請齊國方士之后,此禁令雖不如往昔森嚴,然依舊是秦法明令。至少,晚年臥榻不起的秦昭王便一直沒有用過方士。嬴政的祖父孝文王一生疾病纏身,以至于自家學成了半個醫(yī)家,也沒有用過方士。嬴政的父親莊襄王,中年暗疾,呂不韋曾秘密延攬方士,然卻未見效力,后來也秘密遣散了。如今趙高秘密訪察得一個方士來給自己治病,究竟該不該接納?以趙高之才具與忠誠,既有如此舉措,嬴政寧可相信自己確實患有尋常醫(yī)家束手無策的暗疾。趙高幾乎是自己的影子,要說患難與共,趙高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更有一點,趙高勤奮聰穎,對秦國法令典籍之精熟,除李斯之外無出其右。甚或,趙高之書法,也被知情者認定與李斯相當。如此一個人物,當年若不去勢,而在秦國或從軍或入仕,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將能臣。而趙高,卻自請去勢,選擇了終生做自己的奴仆,整整三十一年,任嬴政如何發(fā)作,都一無怨尤地侍奉著自己。那個大庶長爵位,對于不領職事的趙高其實并無實際意義,趙高只為嬴政活著。如此一個趙高,嬴政能認定他引進方士是奸佞亂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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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又流血了,不能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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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嬴政又狠狠抓撓紅斑,趙高以頭搶地痛哭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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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去喚那方士來。只,這一次?!辟W難熬,牙縫咝咝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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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趙高如奉大赦,風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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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一個白發(fā)紅袍竹冠草履的矍鑠老人,沉靜地站在了王案之前。嬴政一言不發(fā),只袒露著上身的片片紅斑與方才抓撓得血淋淋的一只胳膊。老人瞄了一眼旁邊大汗淋漓的趙高,微微一笑,拿出了腰間皮盒中的一粒朱紅藥丸。趙高會意,立即接過藥丸捧到案前低聲道,敢請君上先行服下。嬴政微微瞇著眼睛,二話不說接過藥丸丟入口中,咕咚一口冰水吞了下去。案前老人近前兩步,雙手距嬴政肌膚寸余緩緩拂過,一層淡淡的粉塵狀物事落于片片紅斑之上。盞茶工夫,便見紅斑血痕消失,肌膚顏色漸漸復歸常態(tài),嬴政緊皺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開來。老人又退后幾步站定,舒展雙臂遙遙撫向嬴政。如此又是盞茶工夫,嬴政猛然咳嗽了一聲,咯出了一口血痰,長長地喘息了一聲。老人徐徐收掌,向嬴政深深一躬,又向趙高一拱手,徑自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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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辟盗诉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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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回身,卻并沒有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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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高名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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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徐福,山野之民?!?br/> ?
“先生醫(yī)術立見功效。但有閑暇,當討教于先生?!?br/> ?
“秦王視老夫療法為醫(yī)術,至為明銳,老夫謝過?!?br/> ?
一句話說罷,老人走了。嬴政邊穿衣服邊吩咐趙高,好生待承這位人物,待忙完這段時日再理論此事,目下切勿聲張。趙高雙腿已經(jīng)軟得瑟瑟發(fā)抖,臉上卻是舒坦無比的笑意,一邊抹著額頭汗水一邊諾諾連聲,一溜碎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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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清涼,嬴政神清氣爽,展開了一卷又一卷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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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期間,李斯將涉及廷尉府的預行之事已經(jīng)擬定了詳細的實施方略,并已經(jīng)會同蒙毅擬好了頒行天下的文書。嬴政一一看過,件件都批了一個大字:“可?!钡蠖反蝽懰母臅r刻,嬴政開始讀博士學宮的整整一案上書。這些上書,是李斯轄制博士學宮期間預擬的新朝種種典章。嬴政南下期間,這些待定典章已經(jīng)分送各大臣官署預覽,各署附在上書之后的建言補正者不多,大多都是一句話:“典章諸事,聽王決斷?!辟灰豢戳T,深為這些飽學博士的學問才具所折服,件件有出典,事事有流變,確實彰顯了他在朝會上著力申明的圖新之意。全部典章,除了若嫌繁冗,實在是無可挑剔。反復思忖,嬴政還是糾正了兩處涉及自己的典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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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是君主名號。博士學宮擬定的名號是“泰皇”,論定出典如此說:“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辟苍犂钏怪v述過這一動議,知道泰皇有兩說,一則云泰皇即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之中的人皇,一則云泰皇即太吳,是三皇之前的稱渭。然嬴政總覺這一名號虛無縹緲,尚不如戰(zhàn)國尊崇的帝號實在,當年秦齊分稱西帝、東帝,就是將帝號看得高于王號。然則,若單取帝號,似乎又不足以彰顯遠承圣賢大道之尊崇,崇古尊典的博士們也一定不以為然。思忖之下,嬴政心頭大亮——皇帝!對,便是皇帝,有虛有實有古有今!于是,嬴政提筆,斷然在旁邊用朱筆寫下了兩行大字:“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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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廢除了謚法。謚者,行之跡也。后人以一個簡約的名號,對死者一生行跡作一總括性評價,此所謂謚法。此種法度,據(jù)說是周公所定,其本意大約在告誡君王貴族要以后世評價預警自身。博士們上書:以謚法定制,秦王為泰皇,當追尊其父莊襄王為太上皇。列位看官留意,后來的漢高祖劉邦即位之時,便完全采取了這一謚法,追尊其父為太上皇。然則,嬴政卻以為這種謚法很是無謂。后人話語,很無聊。一則,誘使君王沽名釣譽,容易虛應故事;二則,誘使言官史官以某種褊狹標準評價前人,事實上遠離當時情境,徒然引起種種紛爭。于是,嬴政提起朱筆,慨然批下了幾行文字:“太古有號無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今弗取焉!自今以來,除謚法。本王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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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初上時分,蒙毅準時踏進了秦王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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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從書案前站起,疲憊地指了指兩大案朱筆批過的文書道:“都好了,一一擬好詔書,朝會之前頒行。”便搖搖晃晃地被輕步趕來的趙高扶走了。蒙毅一一查對文書,發(fā)現(xiàn)秦王大半夜批閱的文書竟多達百余件,一時感慨不已,轉身立即吩咐書吏抄錄整理再謄刻。而后,蒙毅靜下心來開始草擬第一道皇帝詔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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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咸陽舉行了最盛大朝會——皇帝即位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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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之前,先期頒行了《大秦始皇帝第一詔書:大秦典則②》,以期在皇帝即位大典第一次尊典實施。這道詔書頒行咸陽各大官署與天下郡縣,明定了天下臣民關注的諸多事宜,一時朝野爭相傳誦蔚為大觀。這道皇帝詔書所確定的典制,一直在中國延續(xù)了兩千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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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始皇帝第一詔書:大秦典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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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始皇帝詔日:自朕即位,采六國禮儀之善,濟濟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則。自國,自朕,以至諸般文明事,皆以其實施之。為使天下通行,典則之要明詔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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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國號: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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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國運:推究五行,秦為水德之運;水性陰平,奉法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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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國歷:以顓項歷為國之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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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國朔:奉十月為正朔歲首,朝賀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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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國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尚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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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國紀:以六為紀,法冠六寸,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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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國水:奉河為國水,更名德水,是為水德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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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八君號:皇帝。朕為始皇帝,以下稱二世三世以至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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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皇帝諸事正名:皇帝自稱朕,皇帝命曰制,皇帝令曰詔,皇帝印曰璽,車馬衣服器械百物曰車輿,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進曰御,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稱皇帝曰陛下,史官紀事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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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諸侯名號:皇帝所封列侯,統(tǒng)稱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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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上書正名:臣下上書,改書為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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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統(tǒng)更名曰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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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書文正名:凡書之文,其名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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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書具正名:凡書文之具,其名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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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治式等諸般大事,待大朝議決之后,朕后詔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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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則所涉其余細則實施,統(tǒng)以廷尉府書令發(fā)于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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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始皇帝元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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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這次大典朝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亙古未聞的一次盛典。除王翦蒙恬等邊陲諸將未曾歸國,幾乎所有的文武大臣與郡縣主官都如期趕到了咸陽。依著博士們制定的大典新朝儀,皇帝即位大典從卯時開始,整整進行到艷陽高照的午時。博士叔孫通,是參與制定這次朝儀的重要人物。若干年后,此人根據(jù)記憶與私家典藏,為西漢開國皇帝劉邦恢復了秦始皇的即位朝儀,由此躋身大臣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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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叔孫通所復制的朝議,始皇帝的即位大典大體是這樣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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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分(平明),大臣們一律著朝服在大殿外車馬場列班等候。而后,由謁者(掌賓客官員)以爵位高低,分班次將大臣們分別領上大殿平臺,再分列等候。殿門平臺直到大殿兩廂,整肅分列著皇室甲士并特定旗幟。大臣引導完畢,臚傳(上下呼傳禮儀官)之呼聲從大殿內(nèi)迭次傳出:“趨——趨——趨——”如天音呼喚,莊嚴肅穆。隨著迭次呼聲,一隊隊殿下郎中(皇室侍衛(wèi)官)整肅開出,從大殿門口分列兩廂直達殿內(nèi)陛(帝座紅氈高階)下,在廣廈之下形成一條寬闊的甬道。此時,悠揚肅穆的鐘鼓雅樂聲起,謁者導引著大臣們始從郎中夾道中走進殿門,直達陛下。武臣以通武侯王賁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西方;文臣以徹侯王綰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東方,兩兩相向肅立。所有大臣列就,謁者仆射(總掌贊禮官)面向大殿屏后一躬,高呼:“皇帝御駕起——”幾名臚傳遂接連高呼,呼聲迭次向后蕩出。傳呼聲落點,皇帝坐在特制的車輛(輦)中,由六名內(nèi)侍推車,六名侍女高舉著車蓋一般的傘蓋徐徐而出,恍若天神。帝輦一動,殿中的皇室衛(wèi)士一齊高舉旗幟,郎中們一齊長呼:“警——”皇帝輦徐徐推至帝座前,頭戴通天冠,身著特定御服,腰系長劍的皇帝被內(nèi)侍扶持下輦,穩(wěn)健地步登帝座,肅然面南?;实圩?,謁者仆射高宣:“皇帝即位,百官奉賀——”于是,天子雅樂大起,謁者導引著兩列大臣分三班向皇帝朝賀:首班最高侯爵,次班大庶長至左庶長,再次五大夫至官大夫;每班朝賀皆撲拜于地,高呼:“皇帝萬歲——”謂之山呼。分班次朝賀完畢,大臣們依爵次魚貫進入事先寫好名號且各自固定的座案就座。百官坐定,謁者仆射又高呼:“法酒上壽——”雅樂再度大起,謁者依次導引爵位最高的九位功臣,分別向皇帝賀壽,頌禱皇帝萬歲萬歲;每賀,其余百官必須高聲同誦萬歲。此謂之觴九行,或謂之九觴。整個朝儀過程,有執(zhí)法御史不斷巡視,舉凡儀態(tài)不合法度之官員,立即被導引出大殿。故此,沒有一個人敢輕慢喧嘩,肅穆得太廟祭祀一般。九觴之后,謁者仆射高呼:“罷酒——”于是,酒具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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謁者仆射再度高呼:“皇帝下詔——”這才輪到皇帝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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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繁冗。明日重新大朝,再議國事?!?br/> ?
輪到皇帝開口,皇帝卻煩躁了,拍案兩句話,不坐帝輦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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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揮汗如雨地走了,舉殿大臣哄然笑了起來,一邊紛紛攘攘地擦拭著額頭汗水,一邊揶揄嘲笑著煞有介事的博士們?!盁崴廊艘?!大熱天硬教人穿這大袍子!”“這叫甚慶典,折騰得人路都不會走了!”“鳥個典!擺著酒不教人喝!活饞人!”“那叫法酒!你不是九侯能喝么?”“九侯如何,也才一人一爵!”“誰弄的這朝儀?氣死人也!”“不折騰我等老胳膊老腿,人博士憑甚立功?”“博士博士,狗屎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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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誰高聲貶損了一句,殿中一陣哄然大笑,大臣們紛紛抹著汗水去了。漸漸地,大殿中只有博士仆射周青臣與叔孫通等一班博士了。周青臣很是難堪,大步走向還在歸置大殿的謁者、御史與郎中們,黑著臉高聲道:“群臣對皇帝大不敬,御史親見,為何不緝拿問罪!”領班御史丞轉過身來哈哈大笑道:“朝儀已罷,說幾句閑話也問罪?虧了你老博士飽讀詩書也!”其余郎中謁者也紛紛笑嚷:“受教受教,皇帝沒蓋偌大國獄,拿人關到博士府去,你管飯也!”旁邊叔孫通頗是機變,過來一拱手低聲道:“稟報仆射,丞相拜謁學宮,尚等我等議事?!敝芮喑夹念^驚喜,佯作氣哼哼一甩大袖,就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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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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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o事中,秦王室官職,掌宮內(nèi)事務,多由宦官擔任。呂不韋時期,嫪毐任此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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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诘鋭t,意同典章,出自《尚書·五子之歌》:“有典有則?!钡湔乱辉~,后世隋代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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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午后,博士學宮都彌漫著一種亢奮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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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學宮感奮的,還是丞相親邀博士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老丞相說得很明白,典則也好,朝儀也好,皆無涉根本,無須糾纏。國家根本在治式,透徹論定治式,才是博士學宮真正功勞。年余以來,博士們已經(jīng)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博士們原以為天經(jīng)地義的諸侯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然則,秦王也沒有說不行諸侯制,放下的話是,容后一體決之。這就是說,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后,秦王除了確定典則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明白會商大事,此間究竟蘊藏著何等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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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王城回來的路上,周青臣著意邀叔孫通同車。車行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問:“足下以為,丞相府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車行轔轔,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一陣,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正道悠長,《呂氏春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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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中擺開了恭賀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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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了。自從對六國大戰(zhàn)開始,十年之間,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著秦國政事,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寢室。戰(zhàn)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謂“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國勤政,六日歇息一日??赏蹙U自從做了丞相,卻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節(jié),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zhàn)勝之道。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這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后,這種陌生感突兀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不經(jīng)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chuàng)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著常規(guī)與傳統(tǒng)。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jīng)明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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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楚之后,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tǒng)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么?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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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與秦王之間,有著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jīng)典的差異,生發(fā)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jīng)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里,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梁。秦王親政后,《呂氏春秋》事件發(fā)作,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fā)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的??墒?,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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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于現(xiàn)狀,不將自己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yōu)檎?,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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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處在于,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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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楚之后,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分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于虛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fā)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歷經(jīng)四王,資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勛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于不著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shù)圣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圣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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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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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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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準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于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刷新典則、創(chuàng)制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之士,尚望不吝賜教?!?br/> ?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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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br/> ?
“淳于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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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br/> ?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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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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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蕩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zhàn)原本是戰(zhàn)國之風,博士們已經(jīng)在幾個回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蕩開,不禁對這位老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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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叔孫通有對?!币粋€中年士子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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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但說?!?br/> ?
“謀國圖治,當有所本。秦國圖治之本,在《呂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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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見得?”王綰淡淡一笑,掩飾著心頭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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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治式兩道,諸侯制源遠流長,郡縣制初行戰(zhàn)國。”叔孫通從容地侃侃而談,“戰(zhàn)國大爭之世,七國不奉諸侯制而奉郡縣制,大戰(zhàn)之需也,特異之時也!今秦一天下,熄戰(zhàn)亂,不當仍以戰(zhàn)時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當行諸侯制,回歸天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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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片言只語將郡縣制之偏離正道揭開,博士們一陣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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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聲浪平息,叔孫通突然一個轉折道,“若以三代王道為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難接納。何也?戰(zhàn)國變法迭起,棄置王道已成時勢。當此之時,若以三代王道論證諸侯制,必有復辟舊制之嫌。為此,必得以《呂氏春秋》為本,方得有效也?!?br/> ?
“彩——”博士們更見奮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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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氏春秋》,有諸侯制之說?”王綰饒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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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眾封建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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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白博士學問最博,背誦給丞相。”周青臣指點著高聲應答的紅衣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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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且聽?!滨U白令之高聲念誦道,“《呂氏春秋·慎勢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國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所以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威全、勢便,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于上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甭晕⒁活D,鮑白令之慨然道,“呂氏之論,封建諸侯為圣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謂眾封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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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白之論,我等贊同!”博士們不約而同的一片擁戴、附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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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老丞相,博士宮可否上書請行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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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見?!蓖蹙U叩著大案坦然高聲道,“你等上書皇帝,老夫也要上書皇帝。其時,皇帝必發(fā)下朝議會商。但行朝會議決,公議大起,治式必決?!?br/> ?
“丞相發(fā)端,我等自當追隨!”叔孫通一聲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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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追隨!”博士們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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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離座起身,對著博士們深深一躬,轉身對周青臣一點頭,徑自去了。博士們心氣勃發(fā),紛紛請命草擬上書。周青臣與叔孫通等幾個資深博士略事會商,當即公示了一個方略:人人都做上書之文,夜來公議公決,選最雄辯者為博士宮聯(lián)具上書面呈皇帝。博士們哄然喝一聲彩,紛紛散去各自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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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再度朝會,大出群臣意料,只一個時辰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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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典后,嬴政很感疲憊煩躁,昨日回到東偏殿書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臥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間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驀然醒來,氣得將趙高狠狠罵了幾句。夜來精神倍增,嬴政將李斯、王賁召進王城,再加原本在書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會商一番明日朝會如何動議治式。三人走進書房,嬴政遠遠一招手道:“來來來,脫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沒有應答,而是按著爵次順序,王賁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后,一起躬身大禮,畢恭畢敬地齊呼了一聲:“臣等參見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書房折騰個甚!大朝擺擺架勢罷了,事事如此折騰還做不做事了?日后書房議政老樣子,誰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著!”一串笑語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來,氣象頓時和睦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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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帶,長發(fā)散披,通身一領麻布長衫,再飲下一碗冰茶,頓時大覺涼爽。嬴政一說事體,李斯不禁一聲感喟:“惜哉!尉繚子也。若他能動,此事容易多了?!蓖踬S蒙毅也是一聲嘆息。嬴政低聲道:“先生風癱,太醫(yī)無以救治。我已請一東海神醫(yī)看過,也依然未見起色。還有老將軍,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復何言!”一說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淚光。李斯蒙毅也雙眼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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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還是議事了?!蓖踬S岔開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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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說了事體,期冀明日朝會能一次議決郡縣制,以便早日推行;預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張諸侯制者,故得預為綢繆。李斯稟報說,郡縣制之實施方略經(jīng)多次補正,已經(jīng)確定了,只待議決推行。蒙毅說,重臣之中明白主張郡縣制者,只有素常小朝會的王翦、李斯、王賁、蒙恬、尉繚幾人,而能在大朝會動議者,大約只有李斯了。嬴政點頭,李斯也沒有說話。一直默然的王賁卻突然說,廷尉動議不宜。嬴政問為何?王賁說,郡縣制諸侯制之爭,大多將軍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則無甚定見。若有重臣主張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著走了。那時,才該廷尉殺出。嬴政大笑道,說得好!朝會也是戰(zhàn)場,精銳要用在最難之時。蒙毅問如此誰來動議?王賁斷然道,我來,我與尉繚前輩聯(lián)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異口同聲說了聲好。如此商定之后,王賁李斯便驅(qū)車去了尉繚子府邸先行知會。嬴政吩咐蒙毅立即為兩人草擬上書。三更時分,王賁李斯返回皇帝書房。與尉繚子情誼篤厚的李斯稟報說,臥在病榻的尉繚子欣然允諾了。嬴政心頭頓時踏實了許多。于是,王賁拿了蒙毅起草的上書底本,立即回府準備去了。小朝會便在深夜中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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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有料到,朝會局勢會發(fā)生如此突兀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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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伊始,嬴政剛剛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綰便第一個出班奏對。依照新朝儀,王綰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著上書高聲念誦:“臣,丞相王綰,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張新朝奉行諸侯制。臣呈上奏章——”于是,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過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雙手捧到了始皇帝案頭。大殿群臣始而驚訝——歷來只處置政務而不提政見的老丞相竟能發(fā)端大政!繼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發(fā)端莫屬!于是,一時紛紛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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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此時,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舉上書高聲念誦:“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聯(lián)具之《請行封建書》——”殿東一大片博士整齊站起,齊聲高誦:“臣等昧死啟奏皇帝陛下,請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聲勢,又一齊口稱昧死,秦國廟堂見所未見,一時群臣彷徨,有諸多元老便要站起來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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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則禮儀雖細,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則。譬如這大臣口稱“昧死以奏”,便不是禮儀典則所定。然若依著“尊上抑下”的典則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時,或加上彰顯忠心之詞,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詞,典則禮儀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說,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于鞏固皇權,法度禮儀不會禁止。后來,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稱“昧死以奏”以為表白,遂使后世學人多以為臣稱“昧死”乃秦時訂立制度使然。此間誤會,何其深也!延續(xù)唐宋之后,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濫,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當誅兮,皇帝圣明!”顯然,這是事實存在的一種自虐,然卻絕非制度所立。此乃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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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的王綰與眾博士口稱昧死,可謂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無所畏懼。就其本意,無疑與“斗膽直言”之類的表白相近,也許本無他意。然在質(zhì)樸厚重的秦國朝會上,大臣言事,歷來極少這種自我表白,有事說事罷了。如今老丞相慷慨發(fā)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隨,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們?nèi)绾尾烩袢恍膭樱?br/> ?
“臣,通武侯王賁有奏?!?br/> ?
一聲渾厚而沉穩(wěn)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肅靜下來。誰都知道,王翦王賁父子連滅五國,在新朝具有無與倫比的分量。更有一點,父子兩人都是寡言之人,朝會極少開口,開口則絕不中途退縮。當此之時,這王賁挺身而出,定然大事無疑。舉殿肅然之間,只見王賁前出兩步,捧著一卷竹簡高聲道:“臣與關內(nèi)侯尉繚聯(lián)具奏對,請行郡縣之治,今呈上奏章?!钡钋坝方舆^竹簡,王賁坐回了班次。見如此兩位重臣與丞相大相徑庭,主張郡縣制,群臣這才稍見清醒,不再急于附議,一時方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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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有奏……”王綰再度慷慨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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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有決斷。”皇帝卻開口了,打斷了王綰。嬴政第一次使用這個拗口的字,顯得有些生硬,也滲出幾分冷冰冰的氣息,“丞相、博士宮、通武侯、關內(nèi)侯,各有奏章,且主張已明,當下議決,未免倉促。朕之決斷:發(fā)下今日三則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議之,或釀成共識,或兩分亦可。旬日之后,朝會一體決之。散朝?!闭f罷,皇帝徑自走了,朝會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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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間,咸陽各官署及治情已經(jīng)穩(wěn)定的郡縣官署,都開始了哄哄然的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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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政決事,既是秦國之傳統(tǒng),又是秦國之法度,并非散漫議論。春秋戰(zhàn)國之世,尚大體延續(xù)著古老的三代議事傳統(tǒng),列國都不同程度地實施著一種大事須交群臣公議的決策法則。戰(zhàn)國動蕩多戰(zhàn),決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議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卻沒有從制度意義上消失,在事實上也經(jīng)常見諸各國。就秦國而言,大事交付公議多見于史料記載:秦穆公合大夫而謀政,秦孝公廷議變法,秦惠王議伐巴蜀,秦昭王議殺白起,秦王政議逐客、議破四國合縱、議禪繼、議帝號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雖然戰(zhàn)時決事需要快捷,尋常軍國大事皆由君主與相關重臣立決立斷,但關涉根本的長策大略,還是很看重公議決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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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政作為一種制度,其實施流程表現(xiàn)為:某臣動議(顯而易見的實際大事,不需動議也可由君主發(fā)動公議)——君主發(fā)其上書于各官署下令議之——各署得將議決對策正式呈報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體大臣最終議決。若群臣所議一致,君主也見識無二,則君主可不行朝會而決斷;若群臣對策不一,則君主必得行朝會決斷,而不能獨斷。此,議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諸侯制與郡縣制之爭,既是國家根本長策之爭,又是最具權力的兩方重臣之爭,牽涉既廣,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當場獨斷,發(fā)下群臣公議,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穩(wěn)妥方式。此等議事制度,是華夏族群在艱難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遺風,彌足珍貴。然則,這一議事制很快就消失了。這是中國歷史上一件并不如何矚目,然卻影響深遠的大事。不久之后,我們將目睹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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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深感朝會之出乎意料,散朝后立即召進李斯王賁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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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說,博士宮聯(lián)具請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為奇。戰(zhàn)國末世改制,若沒有諸侯制聲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綰不事先知會,而突兀力主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賁說,老丞相歷來與聞決策,該當明白君上圖治趨向,今突兀轉向諸侯制,完全可能引發(fā)大局動蕩生變。王賁深表贊同,補充說,此等動蕩與其說遲滯郡縣制推行,毋寧說為天下復辟者反對郡縣制立下了一個新的根基,后患多多。蒙毅則以為,王綰突兀發(fā)難,很可能是受了博士們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張;其中根源,必是王綰自覺新政軸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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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三處須得澄清?!币恢蹦駜A聽的嬴政輕輕叩著書案,“其一,王綰之舉,絕非突兀。其二,王綰主張,絕非復辟。其三,王綰之心,絕非自覺權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處置紛爭?!?br/> ?
“君上三說,依據(jù)何在,敢請明示?!蓖踬S一如既往地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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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一?!辟樖謴奈木砣缟降呐园竿线^一只早已打開的長大銅匣,拿出一卷竹簡展開在案頭,“這是《呂氏春秋》,兩位可能不熟,廷尉該當明白?!秴问洗呵铩访靼字鲝埛饨ㄖ?,而且是眾封建,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綰素來信奉呂學,未嘗著意隱瞞。當此之時,王綰必感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說服我等君臣,故聯(lián)手博士,形成朝議對峙,逼交公議而決。顯然,老丞相是有備而來。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于忽視了王綰的治學根基,似覺老丞相沒有理由如此主張??墒侨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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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明察!”三人異口同聲,李斯猶有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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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二?!辟更c著案頭書卷,“王綰主張封建諸侯,基于治國學說,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于復辟遠古舊制,更非基于復辟六國舊制。此與當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國王族、世族鼓蕩封建諸侯,則是明白復辟。即或博士宮七十博士主張封建諸侯,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學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復辟之論?!?br/> ?
“君上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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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三?!辟謴呐园竿线^一只木匣,拿出一卷道,“滅楚之前,老丞相曾經(jīng)上書請辭,理由便是‘治事無長策,步履遲滯’。十余年來,老丞相勉力支撐,未嘗一事掣肘,縱無大刀闊斧,亦絕非糾纏權力進退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