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走到銅盆跟前低下頭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聲“等一下甭急”，把孫子交給兒媳，一邊挪著小腳一邊從腰后解開圍裙系帶兒，把那條藍(lán)色印花圍腰布巾圍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著朱先生的頭，一只手伸進(jìn)臉盆里撩起水來。朱先生猛乍揚(yáng)起被妻子按壓著的腦袋問：“你看看我還有幾根黑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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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黑的了，盡是白的?！?br/>　　?
　　??“你仔細(xì)看看還有沒有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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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一根黑頭發(fā)也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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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仔細(xì)尋嘛！去，把老花鏡戴上仔細(xì)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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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白氏從臺階上的針線蒲籃里取來花鏡套到臉上，一只手按著丈夫的頭，另一只手撥拉著頭發(fā)，從前額搜尋到后腦勺，再從左耳根搜上頭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額頭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覺溫順地聽任她的手指翻轉(zhuǎn)他的腦袋撥拉他的發(fā)根，忽然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在頭發(fā)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頭按壓在大腿上，分開馬鬃手似的頭發(fā)尋逮里蠕蠕竄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著，啊呀呀，頭發(fā)上的蟣子跟穗子一樣稠咧……朱先生的臉頰貼闃妻子溫?zé)岬拇笸?，忍不住說：“我想叫你一聲媽——”朱白氏驚訝地停住了雙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懷仁尷尬地垂下了頭，懷義紅著臉扭過頭去瞅著另處，大兒媳佯裝喂奶按著孩子的頭。朱先生揚(yáng)起頭誠懇地說：“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說罷竟然緊緊盯瞅著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聲“媽——”兩行淚珠滾滾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顫，不再覺得難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著有些可憐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腦袋按壓到弓曲著的大腿上，繼續(xù)撥拉發(fā)根搜尋黑色的頭發(fā)。朱先生安靜下來了。兩個兒子和兒媳準(zhǔn)備躲開離去的時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驚奇地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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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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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先生聽見，揚(yáng)起頭來，沒有說話，沉靜片刻就把頭低垂下去，抵近銅盆。朱白氏一手按頭，一手撩水燜洗頭發(fā)……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來問：“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氣，在衣襟上擦拭著刀刃子說：“你這頭發(fā)白是全白了，可還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敝彀资喜⒉焕頃膊辉谝猓骸疤晖炅四悴蛔哌€等著再剃一回嗎？”朱先生已轉(zhuǎn)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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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白氏對兒媳說：“等斷了奶，你就把娃兒給我?！逼畔眰z坐在陽婆下敘叨起家常，懷仁和懷義坐在一邊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時光在悠長的溫馨的家庭氣氛里悄悄流逝。冬陽一抹柔弱的陽光從院子里里收束起來，墻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陽在閃耀。朱白氏正打算讓兒媳把孩子抱進(jìn)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見前院里騰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臉色驟變，心跳不住，失聲喊起來：“懷仁懷義快去看你爸——”懷仁懷義相跟著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驚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著就聽見前院傳來懷仁懷義喪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對驚詫不安的兒媳說：“你爸走了。他剛才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我們都沒解開他的話?！?br/>　　?
　　??朱先生死生。懷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見父親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舊藤椅靠背上，兩臂搭倚在藤椅兩邊的扶攔上，剛剛剃光的腦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對白鹿原坡。他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搭理。懷義緊跟著趕到時也叫了一聲“爸”，父親仍然沒有應(yīng)聲。兄弟倆的手同時抓住父親的手，那手已經(jīng)冰涼變硬，便哇啦一聲哭吼起來。朱白氏和兒媳：“這陣兒還能哭？快去搭靈堂?！?br/>　　?
　　??靈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講學(xué)的書堂里，并攏了三張方桌，朱白氏就指點(diǎn)兒子們把朱先生抬進(jìn)去。兩個兒子從兩邊抓住藤椅的四條腿，就把父親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來了早已備置停當(dāng)?shù)膲垡拢⒓醋ゾo時間給朱先生換穿；一當(dāng)通體冰涼下來，變硬的胳膊和腿腳不僅褪不下舊衣褲，壽衣也套不上去。書院遠(yuǎn)離村舍，沒有鄉(xiāng)親族人幫忙。脫掉棉衣和襯衣，兒媳看見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條一條肋骨暴突出來，似乎連一絲肌肉也看不見，骨肋上就蒙著一層黃白透亮的皮；棉褲和襯褲抹下來，兩條腿也是透亮的皮層包裹著的骨頭，人居然會瘦到這種地步，血肉已經(jīng)完全消耗煎熬殆盡了。兒媳瞥見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覺羞怯起來，移開眼睛去給阿公腳上穿襪子，心里卻驚異的那個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長，似乎聽人傳說“本錢”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漢子，而那此“本錢”小的男人都是些軟鼻膿包。朱白氏察覺到了兒媳的回避舉動，平穩(wěn)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給抬起來穿褲子，襪子最后再穿?！眱合钡玫焦膭睿吞鸢⒐耐饶_，朱白氏麻利地把襯褲和棉褲給穿上去了……從頭到腳一切穿戴齊整，朱白氏用一條染成紅色的線繩拴束雙腳時，發(fā)現(xiàn)朱先生的兩條小腿微微打彎而不平展。她使勁揉搓兩只膝蓋，以為是在藤椅上閉氣時雙腿彎曲的緣由，結(jié)果怎么也揉撫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對兒媳叫起來：“啊或呀，給你爸把襪子穿錯了！”隨之顛跑著到后院居屋取來一雙家織布縫下的統(tǒng)套襪子，讓兒媳脫下錯穿的那雙白線襪，換上統(tǒng)套布襪，朱先生的雙膝立時不再打彎，平展展地自動放平了。朱白氏對兒媳說：“你爸一輩子沒掛過一根絲綢洋線，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我紡線織布做下的土布衣褲。這是白洋線襪子，是靈靈那年來看姑父給他買的，你爸連一回也沒上腳。剛才咱們慌慌亂亂拉錯了，他還是……”兒媳聽罷大為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