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從后晌直鬧到天黑夜靜。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舉止行為,誰一看見都會驚異不已,與往日那個鹿三穩(wěn)誠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從刀號躥到曬土場上,又從曬土場上蹦回馬號,向圍聚在馬號里和曬土場上的男女老少發(fā)表演說:“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苗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揉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赏薏幌訔壩?,我跟黑娃過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著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讓,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把蒿子棒捧兒,你咋么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為感嘆,人們把簸箕扣到鹿三頭上,用桃木條子抽打一番,鹿三頓時恢復(fù)到素有的穩(wěn)誠持重的樣子,翻著有點呆滯的眼珠,莫名其妙地問:“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有啥熱鬧好看?你們閑得沒事干了?我還忙哪!”說著就推塌小車去裝土墊圈。當他剛剛裝滿一車土,扔下锨又瘋張起來了。眾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條子抽打,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肴膩了都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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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剛跨進馬號,鹿三一聲尖叫從腳地跳到炕上:“族長,你跑哪達去咧?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著?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不勝!”白嘉軒一手拄著拐杖,仰頭瞅著站在炕上張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說:“你是個壞東西,我處治你我不后悔。你活著是個壞種,你死了也不是個好鬼。你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陰家去打中。閻王要是說你這個婊子在陽世拉漢賣身做得對,我上刀山我下油鍋我連眼都不眨!”鹿三聽了忽兒變出一副渥滑的腔調(diào):“噢呀,你倒說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著像狗,爬吃人屎,喝惡水,學(xué)狗叫喚。等我看夠了耍膩了,再把你推到車轱轆底下,讓車輾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軒震聲震氣地冷笑著說:“你咋么著折騰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還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燒死輾死,不過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著你去找閻王評理,看看誰上刀山下油鍋,誰折騰誰吧!我活著不容你進祠堂,我死了還是容不下你這妖精。不管陽世不管陰世,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有啥鬼花樣全使出來,我等著。”鹿三咧著嘴吊著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幫的老老少少損壞死干凈,獨獨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剛說到這兒,突然尖叫起來:“嗚呀不得子了!你滑頭,你請法官來了,天羅地網(wǎng)使上了,我上當了……”鹿三從高上跳下來朝門口撲去,又從門口折回來朝窗口撲去,再從窗口折回來潛入馬圈里;紅馬暴躁地踢踏起來,鹿三又鉆到黃牛肚子底下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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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頭裹紅綢的人像一股旋風(fēng)卷進屋來,白嘉軒看見法官左手拿一只黃布蒙著的小羅篩,右手執(zhí)一根布滿圪節(jié)的紅色短棒,站在刀號中央四處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黃臉,右耳前有一顆黑痣,黑痣上長出一撮長長的黑須,人稱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從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著嘴吹了三口氣,鹿三睜開迷迷瞪瞪的眼睛問:“你是誰?你跑到我的馬號來做啥?”一撮毛輕捷如鼠,躥上炕來又躍進圈里,口中咕噥噥念著咒詞,直弄得滿頭大汗,最后在鹿三給牲畜攪拌草料的磚窖里撲下身去,從小羅篩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紅布嘣嘣嘣直響,像是一只老鼠往外沖。法官說:“添半鍋水,燒黃焙干。”眾人看著那個瓷罐全嚇白了臉。白嘉軒摸出五個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張羅要叫人做飯,一撮毛搖搖頭指指天色就走了,害怕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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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里相安無事,鹿三恢復(fù)了原先穩(wěn)誠持重的樣子,拉牛飲水推土墊圈絞著轆轤把吊水,只是眼神有點癡呆。白嘉軒心想,經(jīng)過了這一番折騰,腦子肯定要受點虧,過一段自己就好了,響午飯后,白嘉軒照舊在炕上午歇,鹿三甩著雙手輕盈地走進來站在炕下腳地上,乜斜著眼說:“族長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軒一骨碌翻起身來,瞧著鹿三的神氣不覺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說:“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會上當了?!卑准诬帤獾脫破鸸照?,鹿三卻扭著腰肢出了門,在院子里挑戰(zhàn):“從今往后你準備當狗當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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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拄著拐杖又到牛蹄窩找到那個長著一張男人臉孔的女人,那女人擺擺長桿煙袋說:“那鬼看見你出門早溜了?!卑准诬幹缓没丶?,果然看見鹿三正給牛槽里添草,而且問他:“后晌沒見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軒說他出門散心去了。話音剛落,鹿三然把攪椿子一摔,又變出那個燒包女人的聲音:“你叫法官去了,還哄我?我一看見你出門就知道你進山找法官去呀!我給——躲咧!”白嘉軒拄著拐杖氣得直咬牙,轉(zhuǎn)過身走了鹿三道追著喊著:“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斷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軒轉(zhuǎn)過身,用拐村指著鹿三的鼻梁:“誰我也不找了。我豁出來跟你戰(zhàn)!”說罷回到院里,關(guān)了前門后門,挺著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連一口抿酒,一鍋接一鍋吸水煙。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陽從房檐退縮到廈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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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關(guān)門閉戶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個懲治惡鬼的舉措構(gòu)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的殘陽的紅光又從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隱退,他連著喝下幾盅燒酒,鼻子里忽然嗅到一股焚燒香蠟紙表的嗆人的氣味。他拉上拐杖,開了前門,循著香蠟的氣味走過村巷,到村莊東頭的出口處,看見一派奇觀:在黑娃和小娥曾經(jīng)居住過的窯院前的平場上和已經(jīng)坍塌了窯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現(xiàn)出一片香火世界,萬千支紫香青煙升騰,密集的蠟燭的火光在夕陽里閃耀,一堆堆黃表紙燃起的火焰驟起驟滅。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頭作揖,走掉一批又擁來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軒吃一驚,想不到自己在屋里關(guān)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氣候竟然發(fā)生了如此重大變化。他拄著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僂著腰卻昂揚著頭,他與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視著滿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從窯院的平場到崖頭上轉(zhuǎn)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一堆燃過的黑色紙灰,打落了正在燃燒的一撮紫香和兩根紅色蠟燭,然后把拐杖甩到腰后,背抄著手走下慢坡來。跪伏在地的人看著他離去,沒有誰和他打招呼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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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回到屋里,有三個老漢緊隨其后跟進院子,他們聲明自己是眾人推舉出來的頭兒,負責(zé)向族長轉(zhuǎn)告族人的一項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著鹿三的嘴公開了一個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來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窯院里跪下了,點燃了第一支蠟燭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時間不到,就形成了一個大香火場子,燒香叫拜者遠不止白鹿村的男女,遠遠近近村莊里的人聞訊都趕來了。白嘉軒坐在石桌旁,聽著三位老者的敘說不動聲色,冷冷地說:“好嘛,那就燒香磕頭吧!誰愛燒得香盡管燒,誰愛磕頭盡管磕去,這跟我無關(guān)!”三個老漢進一步告訴他,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窯畔上給修廟塑身,對她的尸骨重新裝殮入棺,而且要族長白嘉軒和鹿子霖抬棺附靈,否則就將使原上的生靈死光滅絕……村里人紛紛提出捐錢捐物,只等族長出面統(tǒng)領(lǐng)族人。白嘉軒鼻腔里沖出聲響亮的“哼哼”的聲音,霍地一掄拐杖:“你仨老混帳……滾吧,快給我滾出去!”三個老漢料想不到族長連一絲面子也不給,面面相覷一下就一溜煙出門去了。白嘉軒站在院子里氣難消,對著溜出街門的三個老者的脊背罵著:“混帳混帳,全是一幫子混帳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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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娥那座窯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個原上的村民聞訊都趕來了,窯院里的荒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紙灰落積得厚如黑氈,香火場子擴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臺田里,處處可以看見滾落著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廟宇的香火卻驟然疏落下來,三官廟的廟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起來。隨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發(fā)展成一個熱點,許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戲樓之間的廣場上,三個老者再次結(jié)伴壯膽走進白嘉軒的門,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長唾到他們臉上也不擦的堅定神氣:“族人給你跪下了!請族長出面領(lǐng)眾人修廟祛災(zāi)免禍。”白嘉軒這回沒有罵,冷笑著說:“現(xiàn)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來了,還是一個不干不凈的鬼。”三個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辭說服族長:“不管啥鬼,總得保住人嘛!”白嘉軒一揮手一翻眼珠:“誰愛跪誰就跪,誰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給那個婊子修廟塑身,除非你們來殺了我!”而且指著街門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記住再不準為這事來尋我;再來尋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門牙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