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白靈沒有睡覺,躺在炕上聽著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還雄壯的鼾聲直響到窗戶發(fā)亮,穿了上兆鵬昨夜捎來的絲絨旗袍和白色長筒線沫,打扮成一個富態(tài)華麗的貴婦人模樣。她吃了點早點,就潛入地窖靜靜等候,防止臨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鑄成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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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已經(jīng)從昨夜與兆鵬生離死別的情感里沉靜下來,等待即將開始的冒險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間:“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這時才揭開地窖蓋板叫她上來。白靈爬到窖口,探出頭來,不免大為驚詫,站在窖口的軍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見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臉上的表情,倆人同時陷入無言的尷尬境地。魏老太太開玩笑說:“看看!一瞅見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這樣心疼的媳婦!”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煙和點火的手都顫抖不止。白靈爬出地窖,對魏老太太掩飾說:“我換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嚇住了?!甭拐缀I钌钔鲁鲆豢跓?,沒有搭茬兒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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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晌午,鹿兆鵬大模大樣走進西北軍駐地,多年來頭一回尋找胞弟。鹿兆海對鹿兆鵬前來找他很感動,料定家里發(fā)生了重大變故,非得弟兄們協(xié)作辦理不可,否則哥哥是不會登門尋他的。他有點急切地問:“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鵬說:“是的,不過事情不大,你甭緊張?!甭拐缀S有约保骸安还艽笫滦∈?,你快說清?!甭拐座i這才以輕淡的口氣說:“你嫂子要回鄉(xiāng)下坐月子,得你去護送一下。”鹿兆海頓然放下一顆懸浮的心,眉毛一揚,聲調(diào)也歡暢起來:“你又娶一房新媳婦?你也不給我打個招呼,你真絕情!”鹿兆鵬說:“哥的苦處你又不是不知道,給誰也不敢聲張?!甭拐缀M楦绺缂依锬菢督┧赖幕橐?,完全能夠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動,便很爽快地應(yīng)承下來:“護送嫂夫人,兄弟責(zé)無旁貸哦!我正好借機瞅認(rèn)一下新嫂子。你說幾時動身?”鹿兆鵬說:“明天。”接著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點,未了不無遺憾地說:“沒有辦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月子,這是犯忌的事?!甭拐缀D荏w諒哥哥的難處:“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鵬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萬不得已……才托你幫忙。!鹿兆海豪爽地說:“我很悅意幫這個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辭了!”鹿兆鵬推托說還要做起身前的準(zhǔn)備事宜,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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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煙霧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鵬會使出這種絕招兒,當(dāng)哥的奪走了弟弟的媳婦,居然誕著臉求弟弟護送她去鄉(xiāng)下坐月子!他瞅著從地窖里爬出來的白靈嘲笑說,“鹿兆鵬肯定能成大事——臉厚喀!臉厚的人才能成大事?!卑嘴`更加尷尬,這種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無地自容,便賭氣地說:“兆海,你回去吧!我自個出城回鄉(xiāng)下?!甭拐缀_@會兒才猛然意識到某種圈套,白靈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鵬說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過是個托詞,肯定有危險性的不愿實說的原因??纯捶繓|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裝出玩笑說:“我的使命是護嫂夫人‘過江’哇!起身吧!”白靈執(zhí)拗地說:“你回吧,我不麻煩你了?!甭拐缀<绷苏f:“我為你跑閑腿,你還使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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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齊排坐在一輛人力車上。鹿兆海把牛廂前的吊簾豁開,讓一切人都可以看見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靈戴著一架金絲眼鏡,披肩的秀了披散在兩肩,旗袍下豐滿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難使人把她與那個甩磚頭的赤黨學(xué)生聯(lián)系到一起,更何況身邊巍然依坐著一位全副武裝的軍官。大街上游蕩著的憲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著車上的這一對男女……古城東西十里長街沒有任何麻煩,直到西門口遇到了列行的盤查。鹿兆海惡劣地歪過頭斜著眼罵衛(wèi)兵:“你賊熊皮松了?想叫我給你掙皮是不是?”衛(wèi)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車夫拉著車子又跑起來。直到出了西關(guān)狹窄的街道踏上鄉(xiāng)間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塊銀洋,拍拍車夫肩膀,車夫轉(zhuǎn)過頭接過錢,連連歉謝:“大多了大多了,老總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說:“你只管拉車,可甭聽我們的悄悄話!”車夫諂媚地嘿嘿嘿笑著說:“好老總,咱下苦混飯吃,哪敢長嘴長舌。你們盡管說話,把我甭當(dāng)個人,當(dāng)是一頭拉車的牛?!甭拐缀^D(zhuǎn)過臉,對白靈說:“從今往后,我沒有哥了——鹿兆鵬不配給我當(dāng)哥!”白靈木然地說:“我也不配給你當(dāng)嫂子。”鹿兆海再也壓抑不住,肆無忌憚地發(fā)泄起來:“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鵬!我過去同情他,現(xiàn)在憎惡他!”白靈冷著臉說:“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尋他要跟他過的……”鹿兆海打斷她的話:“不對不對!你甭替他開脫,是他早都起了壞心!我從保定回來,咱倆約下第二回見面,你沒出面,他倒是代替你來給我傳話。我那會雖有點疑惑,總相信他是哥,也是個人……沒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靈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辯說:“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將來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門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發(fā)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說:“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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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越過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道慢坡前停下來。鹿兆海和白靈下了車開始步行。鹿兆海問:“你真是到鄉(xiāng)下坐月子?”白靈但白地說:“不是。是逃跑。!”鹿兆海問:“出麻煩了?”白靈說:“我打了陶部長一磚頭。!”鹿兆海猛然跳起來,轉(zhuǎn)過身揪著白靈:“我的天哪!扔磚頭的原來是你哇!”白靈平靜地說:“嚇你一跳吧!你還敢娶我不?誰娶我誰當(dāng)心挨磚頭!”鹿兆海說:“你我雖然政見達不到共識,可打日本收復(fù)河山心想一處。兵營里官兵聽說有人打了陶一磚頭,都說打得好!憑這一磚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說了。”白靈心里稍寬松馳了,也興奮起來:“還恨你哥嗎?”鹿兆海又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這一點無法改變——恨!”白靈說:“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夠多了,也不在乎你一個少你一個?!甭拐缀#骸爸挥形液匏薜貌豢烧{(diào)解。”白靈說:“我明白?!弊呱下掠止杖胍粋€坡拗。白靈注視著遠(yuǎn)處和近處的一個小村莊,按照兆鵬的囑咐辯別著環(huán)境,指著左前方的一個小村莊說:“那個就是張村?!甭拐缀G浦欢A里處的張村,心頭潮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坐滿月子還要我接你回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