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徹斯特，演武場。
　　尼奧斯一身淡灰色的長袍，站在高臺上俯視黑壓壓的人群。
　　“記住，我走之后，練兵非但不能懈怠，反而更要加緊?！?br/>　　他的表情極其嚴肅，聲音像是敲擊鋼鐵般冷硬：“按照我教你們的方法，先訓(xùn)練他們使用武器，熟悉簡單的戰(zhàn)術(shù)動作，再練鼓號和旗號的反應(yīng)，務(wù)必要讓全軍行動整齊劃一?！?br/>　　“是，大人！”特納躬身行禮。
　　“其次是選兵。”
　　尼奧斯扭頭：“車兵的標準，年齡四十以下，身高七尺以上，跑跳賽馬者；
　　能在戰(zhàn)車前后、上下、左右各方應(yīng)戰(zhàn)者；
　　能執(zhí)掌旌旗，拉滿長弓者，可以當選車兵，并給予最好的優(yōu)待。”
　　“但我們的戰(zhàn)車全被拆了啊?！碧丶{抬眼看了眼他。
　　“破是為了后立，拆是為了重建，我們需要新的戰(zhàn)車?！?br/>　　特納扯扯嘴角，點頭。
　　“再說騎兵?！?br/>　　尼奧斯揮手，態(tài)度堅決：
　　“年齡四十以下不變，身強力壯，行動迅速敏捷者；
　　能騎馬疾馳并挽弓射箭者；策馬能越過溝壑，攀登丘陵，沖過險阻，橫渡寬河者；同樣給予優(yōu)待！”
　　“那......”
　　特納沉吟片刻：“步兵呢？”
　　“農(nóng)民。”尼奧斯說。
　　“誒？”特納以為自己聽錯了。
　　尼奧斯瞥了他一眼，忽然扭頭一喊：“安妮婭！”
　　清麗的女聲忽然回應(yīng)，人群中正在記錄報名者的女孩站起來，朝他看過來后，用力揮揮手，小跑過來。
　　尼奧斯等著安妮婭來到自己身前，看著她微微喘息，靜待片刻，等著女孩平緩之后，才說道：“在我走之前，教你最后一課，記好了?！?br/>　　說完，他淡淡斜了眼特納。
　　特納低頭。
　　他清楚之后的內(nèi)容也是尼奧斯要教他的，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
　　安妮婭和那個戴兜帽的女孩，也許無法想象得到他們這些大人對她們的羨慕。
　　但事實是，無論是他，還是行政部的胖子，甚至是女王布狄卡，都無比渴望尼奧斯可以分享一些他的智慧。
　　特納和安妮婭屏息靜聽。
　　“新的一課，寓兵于農(nóng)，兵農(nóng)合一?！蹦釆W斯背負雙手，看著無數(shù)臺下喧囂沖天。
　　無數(shù)釋奴和農(nóng)家子弟為了討一口飯吃，或是為了成為城中新的階級，都來到此地報名參軍。
　　“我問你們，當天下安定，國家平安無事的時候，是否還要再生產(chǎn)作戰(zhàn)的兵器，是否要設(shè)置防御的裝備？”尼奧斯沒有回頭。
　　特納皺眉片刻：“要！”
　　“你呢？”尼奧斯看安妮婭。
　　“要?！迸Ⅻc頭。
　　“為什么？”
　　特納猶豫了一下，說：“因為就算我們得到了和平，但外在還是會有敵人想要攻擊我們，我們必須時刻準備。”
　　尼奧斯點頭，看向女孩。
　　“我的理由和特納大人差不多，但多了一點?！?br/>　　安妮婭脆聲脆語：“那就是我覺得，如果一個國家安逸太久，那么到了危險時刻，就會難以處理危機，導(dǎo)致滅亡?！?br/>　　她頓了頓：“就像百年前不列顛島上的凱爾特部落?！?br/>　　特納下意識地看向公主大人，表情驚喜。
　　“不錯。”
　　尼奧斯?jié)M意地笑笑，隨即突然臉色一變：“但還是不夠！”
　　兩人一愣。
　　他們都覺得自己說的已經(jīng)很完美了。
　　“我之前早就說過，以農(nóng)為本，為什么？”
　　尼奧斯卻長長一嘆，將手指向臺下萬千求食的農(nóng)民：“不只是因為經(jīng)濟，更是因為善于治理國家的人，那么所用資源也能取自農(nóng)事?！?br/>　　農(nóng)？何為農(nóng)？為何是農(nóng)？
　　安妮婭沉思。再一次對這個詞加深的重視。
　　“作戰(zhàn)的兵器和防御裝備，其實可以取自百姓日常的生產(chǎn)工具。比如翻土的耒（lei）耜(si)，可以作為蒺藜等障礙物；馬車和牛車可以作為堡壘和蔽櫓；鋤頭草叉可以作為矛戟；布帛可以作為戰(zhàn)旗
　　......
　　如果發(fā)生爆*亂和侵略，那么勞作在土地上的農(nóng)民就可以拿起農(nóng)具，充當作戰(zhàn)的士兵；
　　平日里的農(nóng)具，也可以變成殺敵的武器；
　　......”
　　尼奧斯微微一頓，給二人消化的時間，接著又道。
　　“同時秋天收割糧柴，是為了用作備戰(zhàn)的糧秣；冬天儲存糧食，是為了戰(zhàn)斗時的長期堅守。
　　......
　　城里的行政和執(zhí)法長官，作戰(zhàn)時可以作為將帥；春秋時節(jié)修筑城郭，修挖水渠，作戰(zhàn)時可以用作營壘壕溝
　　......”
　　“所以當天下安定，國家無事，更是要修戰(zhàn)攻之具，設(shè)守御之備”
　　尼奧斯語氣不快不慢，但卻像是背誦一般，將長長的一串話說了出來，最后長長一嘆，轉(zhuǎn)身看向二人。
　　“總而言之，一定要讓百姓開墾農(nóng)田，飼養(yǎng)牲畜，安定他們的居所，
　　讓男子種田有規(guī)定的畝數(shù)，讓婦女紡織有規(guī)定規(guī)定長度。
　　所以農(nóng)，才是富國強兵的方法！”
　　特納目瞪口呆起來。
　　安妮婭小嘴微張。
　　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思索起尼奧斯在這個冬天的種種布置，還有春天剛剛發(fā)布的各種政令，再結(jié)合現(xiàn)在一番話語。
　　所以，從一開始，師傅你就已經(jīng)想了那么遠了嗎？
　　“而這些，我希望你們不僅僅是在我在的時候使用。”
　　尼奧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安妮婭：“我更希望在將來我不在后，你們也能善用。”
　　我不在后......
　　這幾個字砸在了腦中，女孩下意識地和他對視，在他的波瀾不驚的黑眸下，她的心臟微不可查地顫動。
　　“照顧好你媽媽，也照顧好你自己?！?br/>　　尼奧斯笑笑，拍了拍她的腦袋，一揮大袖，抹身走向演武場的門口。
　　黑色的人群自覺地分開道路，宛如劈開紅海的摩西。
　　而門口，一行人馬早已等候許久。
　　菲戴著兜帽，牽著小馬站在門口，遠遠看見朝自己走來的尼奧斯，還有高臺上的安妮婭。
　　安妮婭朝她揮手。
　　菲扯扯兜帽，點頭示意。
　　同時在她的身后，馬聲低嘶，前蹄踩踏。
　　馬隊長長的蔓延，一側(cè)還有運送貨物的車隊。
　　尼奧斯接過菲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沒再回頭，
　　也許這樣看來有些絕情，但他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該交代的也交代了，那么多余的離別之語就少說兩句吧。
　　跟著尼奧斯，菲用力吹了吹口哨。
　　領(lǐng)隊者高喊“出發(fā)”！
　　順著城市大道，騎隊和商隊出城而去。
　　看著浩浩蕩蕩地人馬，看著為隊列兩側(cè)圍觀的人群，特納低頭看了眼沉默的女孩。
　　“為什么，不試著挽留一下，或者跟著他一起去？”他輕聲問。
　　安妮婭搖了搖頭：“這是師傅的決定，當他突然把大部分的事務(wù)交給了我和阿媽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知道了。”
　　“他也會相信人啊。”特納感嘆。
　　“不，不是因為相信......”
　　安妮婭無奈地笑笑，輕輕撫摸了一下頭頂，那是剛剛尼奧斯拍過的地方：“而是師傅他大概能預(yù)料到，同時我也已經(jīng)猜到，一件以后會發(fā)生的事?！?br/>　　特納皺眉：“什么？”
　　女孩幽幽一嘆：“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座小島吧......”
　　......
　　此刻百里外，夜空下，山形有如長蛇。
　　星空再度晴朗，明月照著山谷間一處平坦的空地，人馬停歇，篝火叢生。
　　數(shù)輛馬車從溫徹斯特出發(fā)，沿著羅馬大道前行，走走停停數(shù)日，終于在此地卸貨休息。
　　各種成箱的商品被卸下......獸皮和布帛，錫礦和油罐，以及成箱的香料和藥草
　　尼奧斯下令歇息后，騎馬走上山坡看著下方蜿蜒的隊伍，等候斥候的歸來。
　　此行雖然主要目的是為了打獵，但打通商路也是他的主要目標之一。
　　畢竟士農(nóng)工商，商雖然是末業(yè)，但商稅卻占比不少。
　　這也是他會親自組織商隊，支持聽話的商人外出行商的原因，而且之前冬末之時，就已經(jīng)有第一批商人外出做生意。
　　只是第一支商隊因為恰逢島上亂世，還有加圖斯和艾泊斯作亂，到處劫掠，所以規(guī)模不大而已。
　　“大人，我找到他們了?！逼降檀俚穆曇魪呐詡鱽怼?br/>　　菲策馬而至，抱拳行禮。
　　“情況怎么樣？”尼奧斯問。
　　“二三十人，沒有受傷，馬匹車輛都在?！狈普f。
　　尼奧斯皺眉：“旗子呢？”
　　“是特里諾文特部落的旗子，但涂了藍色，而且只升了一半?！狈苹貞浀?。
　　“那沒錯了，是我們的人?！蹦釆W斯點頭。
　　他們是冬末的第一批外出的商隊，屬于不打算當公務(wù)員，只想老老實實做生意的那批商人。
　　在尼奧斯眼里是可以拉攏的人。
　　所以不僅劃錢給他們當路費，還派了幾個武士護衛(wèi)，同時還給他們出主意，比如掛著艾泊斯的旗子。
　　但代價就是要為女王做點小事。
　　“跟我去看看?！蹦釆W斯立即翻身上馬，雙腿一夾，策馬而去。
　　菲緊跟其后。
　　不多時，大營內(nèi)已多了一批人馬，當互相表明身份后，雙方立馬喜笑顏開。
　　第一批商隊的人更是打開箱子，把交易而來的商品和金幣亮了出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覺得這趟旅途如此美好，簡直未來可期。
　　但尼奧斯的到來讓所有人瞬間安靜，所有人都看沉默得看著他，默默后退，分出道路。
　　“先別休息，過來把所有的情況告訴我！”他來到商隊頭領(lǐng)跟前，冷冷地說完后，轉(zhuǎn)身就走。
　　頭領(lǐng)愣了幾秒，笑容尬住，然后顛顛地跟上。
　　......
　　良久，營帳中。
　　尼奧斯把看完的報告放下，嘆了口氣：“所以，情況不太妙啊?！?br/>　　“是啊，倫敦周邊的石場都拒絕了我們，還有伐木場也是?！?br/>　　商隊頭領(lǐng)恭敬地站在桌前：“真的很抱歉，我已經(jīng)盡最大的努力了，但不管我們出價多高，他們也不愿意賣給我們石料和木材?！?br/>　　“跟你無關(guān)，你已經(jīng)盡力，女王大人不會怪你的?！?br/>　　尼奧斯溫和地勉勵：“畢竟某種意義上，他們可能覺得正在和我們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br/>　　“啊，我聽說是保利努斯總督親自下發(fā)的命令，禁止行省內(nèi)所有商人和我們交易?！鳖^領(lǐng)苦笑。
　　“嗯，很大的誤會呢?！?br/>　　尼奧斯聳肩：“不過放心，我這次就是去和保利努斯談?wù)劦??！?br/>　　“但恕我冒昧，你要怎么改變......”
　　頭領(lǐng)猶豫一下，既想表達怨氣又不想冒犯，于是道：“......改變他們對你們的看法？”
　　尼奧斯淡淡瞥了他一眼。
　　其實你想說的是，改變我們是侵略者的事實吧。
　　“不要問那么傻的問題?！?br/>　　尼奧斯沖他笑笑：“既然是誤會，那么我直接跟總督大人說就是了，想要什么直接問不就得了？”
　　頭領(lǐng)傻了。
　　這是在跟他開玩笑嗎？
　　“不，我這次是真的打算去跟他談?！?br/>　　尼奧斯看穿了他的想法，正色道：“你沒看見我這次又帶上了更大的隊伍嗎？”
　　頭領(lǐng)嘴角抽搐。
　　您是指幾千個背弓挎劍的騎手？
　　這怕不是要去打架喲。
　　“我相信經(jīng)過友好的交涉后，總督大人一定會承認我們的合法性，并達成完美的貿(mào)易協(xié)定的。”尼奧斯說。
　　頭領(lǐng)不知道說什么，只能淡淡吐了句：“祝大人成功。”
　　“謝謝，那么下一個議題?！?br/>　　尼奧斯大手一揮：“伊爾切斯特的情況怎么樣？”
　　“那里倒是不會拒絕我們的交易請求，而且他們的物資和糧食也異常缺少?！?br/>　　頭領(lǐng)沉吟道：“事實上我們的大部分商品都是在伊爾切斯特附近賣出去的?！?br/>　　“嗯嗯?！蹦釆W斯點頭。
　　“只是不太好的是，貌似那里附近出現(xiàn)了不少土匪，專門打劫商隊?！?br/>　　頭領(lǐng)皺眉：“如果不是這次有大人你派人保護，可能我們就要遭殃了。”
　　尼奧斯沉默片刻：“你們遭遇襲擊了？”
　　“對，大的小的都有，小的就是一些馬匪和難民，不堪一擊?！?br/>　　頭領(lǐng)疑惑：“但大的簡直就像是軍隊，不過奇怪的是他們沒有攻擊我們，而是看了一會兒就退走了?！?br/>　　尼奧斯扶著下巴，思索片刻：“看清楚旗幟、長相或者兵力什么的嗎？”
　　“額，這個......就感覺人挺多的。”
　　頭領(lǐng)說：“而且我看他們還穿著羅馬士兵的衣服。”
　　“這樣啊~”尼奧斯點頭。
　　果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尼奧斯忽然陷入沉思，眼皮微微下垂，食指輕輕敲擊桌面。
　　燈火仿佛停止跳動，帳中氣氛沉寂如死。
　　頭領(lǐng)不敢說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原地。
　　沉默了很久，尼奧斯忽然開口：“辛苦你了?！?br/>　　“啊，為女王大人，不辛苦不辛苦?！鳖^領(lǐng)連連擺手。
　　“你有這樣的覺悟就好，反正你們只要明白，只要擁護女王，那么總有好處給你們?！蹦釆W斯皮笑肉不笑。
　　“謝女王，謝大人！”頭領(lǐng)深深躬下身子。
　　“所以你還不能回去，因為我還有最后一個任務(wù)給你?！蹦釆W斯說。
　　頭領(lǐng)一噎，像是魚刺卡了喉嚨，瞪著一對小眼，看向他。
　　“放心，沒有危險?！蹦釆W斯微笑。
　　頭領(lǐng)臉色微變：“大人您這一說，我反而更擔心了。”
　　“我只是想讓你領(lǐng)著第二批商隊進入各個城鎮(zhèn)，每天不用賣東西，不用談生意，慢慢等著就行，”
　　尼奧斯說：“而且吃住也不要你花錢，女王全包?！?br/>　　“所以，大人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干脆就直說吧?！鳖^領(lǐng)露出將死的笑容，放棄一切。
　　“你們商人倒是都挺聰明?！?br/>　　“都是經(jīng)驗?！鳖^領(lǐng)苦笑。
　　“那我就直說了吧?！?br/>　　尼奧斯笑容漸漸隱去，也不偽裝了，直接冷冷盯著他：“我要你們聯(lián)絡(luò)認識的所有商人。
　　高盧、日耳曼、意大利......只要你認識的，反正不管關(guān)系多遠多復(fù)雜，都給我聯(lián)系上?！?br/>　　頭領(lǐng)沉思了片刻：“大人你不是想把我們一鍋端吧？”
　　“不，我只是想讓你跟他們傳達兩則消息而已?！蹦釆W斯攤攤手說。
　　“消息？”
　　“嗯哼~”尼奧斯點頭。
　　頭領(lǐng)了然。
　　這樣就說的通了啊，他們商人作為流動性最大的人口，想要在這片土地上傳播大范圍信息，就得靠他們。
　　“大人想讓我傳達什么？”頭領(lǐng)問。
　　尼奧斯豎起食指，沉聲道：“一，我要你在城中散播，不列顛的凱爾特部落將會再次攻打倫敦的消息?！?br/>　　“大人你想去打倫敦？”頭領(lǐng)下意識問。
　　尼奧斯沒有回答，而是笑著豎起第二根手指：“二，不列顛的凱爾特部落，將會攻打皇帝的衛(wèi)隊的消息?！?br/>　　......
　　夜，商隊頭領(lǐng)拜退。
　　尼奧斯看著他的背影，透過帳簾的門縫，看著外邊商人們相聚一起，相互說笑。
　　他不由用自己的語言感慨一聲。
　　“商人，傷人啊......”
　　史書之中，無論商君還是賈誼，都提倡重農(nóng)抑商，不是沒有原因的。
　　商業(yè)固然有對百姓的好處，但相比它的壞處，便不值一提。
　　這也是為什么尼奧斯費勁心思，要把這些商人組織起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