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勇在酒樓坐了一天,天將入夜的時候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這間小屋是租來的,誰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高高大大的男人為什么要特意租這樣一間連進(jìn)屋都有點(diǎn)勉強(qiáng)的房子住,但這些疑問在齊勇擺出的銀子面前其實(shí)也算不得疑問。房東知道這男人的來歷可能有點(diǎn)古怪,因?yàn)樗麑@房間的潮濕、陰暗、逼仄、低矮都不在意,他對房東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租房的消息往外傳。
日頭昏黃,斜陽下的風(fēng)是從北方的酒樓傳來的,仿佛還帶著些許醉意。兩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相伴著在街角,好像兩三片孤零零的殘葉,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挑選了一束花和幾文銅板放在他們面前,于是齊勇先給了乞丐幾錢銀子。而等到路過小姑娘的時候,也愿意再送上了幾錢銀子,買一朵花。
看著那小姑娘臉上欣喜的表情,他聞了聞花,那張憨直的臉上也會露出笑容。
小女孩的腦袋深深地埋下來,“謝謝叔叔?!?br/> “是哥哥?!饼R勇臉色僵硬了一下,然后摸摸她的頭發(fā)。
拜別了小女孩,他便若有若無地哼著小曲,捏著一朵紫黃色相間的小花,前往了自己的小屋門前,準(zhǔn)備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但在距離小屋十來步的時候,他閑適輕松的表情忽然一緊,小曲消失了,他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不自覺地一用力,手中的花朵已經(jīng)被捏得粉碎,白皙的掌心染上了些奇特而芬芳的雜色。
他拍拍手,搖搖頭,本來緊鎖的房門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從里面打開了,他走進(jìn)小屋。
小屋內(nèi)部閃爍著燭火的光芒,顏色明黃。
一個齊勇不認(rèn)識的中年書生坐在桌子后面,齊勇皺著眉頭觀察他很久,可還是沒有認(rèn)出他是誰。唯一有點(diǎn)印象的是他那張蠟黃而陌生的面孔上的笑容,那種好像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似乎在哪里看到過。
這或許是世界上最難受的一種感覺,某種東西在記憶和知識之中呼之欲出,可又只能捕捉到一點(diǎn)殘留的印象,無法形成切實(shí)的形狀。
齊勇敲敲自己的腦袋,然后坐在了書生對面,有點(diǎn)懷疑自己是不是老年癡呆了。
但隨后他就知道了,自己并非老年癡呆。
書生一說話,他就想起了這是誰,因?yàn)槟莻€聲音和腔調(diào)太讓人熟悉了,“嘿,齊勇兄,許久不見了?!?br/> 齊勇臉色一變,他再次仔仔細(xì)細(xì)觀察了這書生一番,才有些苦澀地說,“是你啊???”
書生灑然一笑,“是我?!?br/> “你居然能找到我。”齊勇嘆了口氣,“那老頭兒,還是把我租房的信息傳了出去……淦!”
他所說的是房東。
“如果你不加那一段話,或許他還不太會在意此事。但你偏偏要多此一舉,讓他不要傳出去,有些人就是這樣,你越是讓他不要做,他反而印象越深。我們遣人一問,他就倒豆子一樣一股腦說了出來,還以為你是江洋大盜,特意記得非常清楚咧?!?br/> 裝扮成中年書生的寧宣搖頭失笑,“其實(shí)你若是低調(diào)一些,我也未必能找到你,起碼不會這樣快。我也沒想到當(dāng)天讓人詢問,不到半天就知道了你的信息,名劍山莊不愧是多年的地頭蛇,做事真?zhèn)€利索?!?br/> 齊勇露出略顯苦悶的笑容,“我沒做過類似的事情,怎叫我低調(diào)?”
“朝廷的密探不要訓(xùn)練這方面的能耐嗎?”
“我是被收編的密探,重要的是動手能力?!饼R勇舉起手,比劃了一個拳頭,“我之前的任務(wù),都和咱們上次邂逅時差不多,用拳頭就能解決?!?br/> 說完這句話后,他忽然將拳頭分開,五指伸展,按在了桌子上。
他這個動作,看上去相當(dāng)普通,也相當(dāng)尋常。
寧宣卻好像見到了什么非常危險的事物一般,看了那手掌兩眼,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你好像正要對我動手?!?br/> “還沒有動。”齊勇平靜地說,“但也差不多相當(dāng)于動手了?!?br/> 寧宣忽然加快了語速,像是生怕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找你?”
齊勇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看向?qū)幮?,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我知道——因?yàn)槲页鲑u了你?!?br/> “這其實(shí)也不能算出賣,你畢竟是公家的人。”寧宣還是死死盯著齊勇的手掌說話,不敢有絲毫的松懈與分神,“但我還是很難受,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難受?!?br/> 齊勇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最后卻還是忍不住黯然道,“這算是我對不起你。”
“不,你并沒有對不起我。因?yàn)槟憔退銢]有做出任何承諾,我當(dāng)時也不準(zhǔn)備殺你。生命畢竟是那樣重要的東西,能不動還是不要動為好。我其實(shí)也做好了官府知道我的信息,寧家找上門來,大不了逃跑就是,我本來也沒想過在陽關(guān)城能呆一輩子?!睂幮\心誠意地說完這句話,然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我難受的地方不在于你對不起我,而是在于你對不起你自己。”
“……”
“你說愿意為我遮掩此事的時候,我是真覺得你是個不錯的人。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人,讓我很開心?!睂幮侠蠈?shí)實(shí)地說出肺腑之言,“但我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我好像錯了。原來這個世界容不下好人,原來這不是個我所想象中那樣美好的天地,這才是我難受的地方?!?br/> 轟隆。
寧宣眨了眨眼,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一個雷聲,整間屋子都像是抖了一抖、震了一震。
“喂,你不要說了!”齊勇呼一下站了起來,他狠狠地用那只放在桌子上的手拍了一下桌面,剛才那雷鳴般的聲音就是這樣發(fā)出來的,“我們才只不過見了一面而已,不要說得好像很熟一樣,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說是這么說,但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手掌卻順勢放了下來。
他試圖站直了身子,腦袋幾乎頂在了低矮房間的天花板上,因此不得不稍稍埋下腦袋,一雙黑洞洞的眼眸定這寧宣,顯得更加猙獰和恐怖。
寧宣卻忽然笑了,“看來,公務(wù)員還真不容易?!?br/> 在昨晚,寧宣被謝易嘲弄之后,他對此事有兩種可能性的分析。一種是齊勇試圖渾水摸魚,奪取武劫,所以才既告訴了寧家寧宣的所在,卻又沒有告訴寧家關(guān)于武劫的信息;另一種則是齊勇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只告訴了寧家寧宣的所在,把武劫的信息隱瞞下來,試圖讓寧宣留下反抗的余地。
但這兩種可能之中,寧宣其實(shí)還是更愿意相信后者。
只是有謝易在,他實(shí)在不愿意冒然判斷,再次被打臉了,所以才將二者擱置,視作同等可能性。
而直到現(xiàn)在,這一番對話之后,他最終決定還是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斷:齊勇并不是那種要利用寧宣、謀奪武劫的人。
齊勇壓根兒聽不懂公務(wù)員三個字,兇猛的氣勢為之一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