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被人鬧了,是一件不吉的事。鬧人家的喜堂,卻是一件損陰德的事,一般人都不會這么干。于是,那小兒滿臉怨毒,語帶恨意地沖進(jìn)來一吼,熱鬧的喜堂便鴉雀無聲了。
眾人表情各異,都看著他暗自揣測。
那小子也就十五六歲,與薛昉差不多歲數(shù),卻不若薛昉穩(wěn)重老誠,長了個周正模樣,唇紅齒白,身上衣衫質(zhì)地不好,略有一些泛白,卻洗得很干凈,若非臉上扭曲的憤怒,其實(shí)生了副討喜的面相。
蕭運(yùn)長是蕭氏族長,自是容不得大郎的喜事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鬧騰。
他一拍桌子,茶水便飛濺出去,“哪來的腌臟小兒,還不給老夫叉出去!”
門口的家丁沖進(jìn)來便要拉人。
可那小兒年歲不大,身子也瘦削,力氣卻異于常人,像只小老虎似的,大吼一聲,兩個家丁就被他打翻在地,哎喲連天的叫喚。
又有兩個家丁撲過來,那小兒一腳踢在一個家丁的命丨根子上,看他疼得直跳腳,又火速把他扛起,往另外的家丁身上擲過去。
“敢惹爺爺我?要你們斷子絕孫?!?br/> “嘩!”人群驚慌,躲閃。
“還有誰敢來抓你爺爺?”小兒叉腰瞪視著喜堂上的人,目光一轉(zhuǎn),又望向墨九與蕭乾的方向,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慢慢走過去,“有爺爺在,看哪個敢成婚!”
喜堂上的賓客,并非都是蕭家人。一些人哪怕嘴上不說,心里都存有看好戲的心態(tài)。
這番被小兒一鬧,竟有人低笑出聲。
蕭運(yùn)長臉子丟大了,面色鐵青,哼聲道:“老夫看你小子年紀(jì)不大,原想叉出去便饒你一回,可你還來撒野,便是心存歹意了,那怨不得老夫,來人啊,把他抓起來,押去官府大牢。”
這楚州的官府,國公爺說話也是算數(shù)的。
可那小兒卻不怕,他回頭一瞪,扛起一個追來的家丁,就往蕭運(yùn)長擲過去。
“抓你奶奶的裹腳布!”
這一擲,蕭運(yùn)長始料未及,堪堪躲過,卻狼狽不堪。
喜堂上的丫頭小姐們,也嚇得尖聲叫喚。
蕭乾的侍衛(wèi)都在外間值守,喜堂門口就一些家丁,這些家丁平常看家護(hù)院基本只靠一個本事——仗勢欺人。眼看五六個人動手居然制不住一個半大的小子,蕭運(yùn)長氣得胡子都抖了起來。
“養(yǎng)了你們這一群窩囊廢!”
不管他罵得有多狠,蕭家今日的喜堂被鬧,丟了臉面已是不爭的事實(shí)。
蕭運(yùn)長幾乎可以預(yù)見,楚州城的人笑話蕭家的樣子,不由怒從中來,“都給我上,抓了他有賞!”
他叫囂,那小兒卻道:“都說是窩囊廢了,還敢上來給我打?”
看熱鬧的人多,擠上來的卻少。墨九頭上有蓋頭,聽著熱鬧,偶爾扯一扯紅綢巾子,看蕭六郎在不在另一頭。
這貨很有安全意識,只要蕭六郎在身邊,憑了他那身手,她就出不了事,可以很放心大膽的圍觀。
蕭乾也在旁觀。
那小子被家丁截住,一時半會過不來,也近不得他的身,他便懶得理會,直到那小子再一次擺脫家丁的鉗制,以一己之力,帶著一把重木大椅沖到他的面前。
“蕭大郎。”他嘴里喊著蕭大郎,可分明不認(rèn)識蕭大郎。他盯著牽了新郎紅綢巾子的蕭乾,咬牙切齒的樣子,像見著殺父仇人,“你害死我姐姐,還想做新郎倌,過安生的日子?做夢!今日老子來了,就沒想走,與你拼了這條命,也要為我姐姐討個公道,砸死你個豬狗不如的畜生?!?br/> 這小兒拳腳上看似厲害,其實(shí)沒什么章法,一看便知,沒有受過師父的指點(diǎn)??伤焐窳?,瘦小的個子卻可以輕松把一個大漢舉起,像丟石頭似的甩出去,沒有半分吃力,也實(shí)屬難得。
“小哥息怒?!笔捛坏?,語氣極是和暖,“你恐怕認(rèn)錯人了,今日鄙府辦喜事,不愿多生事端,不如你坐下來吃個喜酒,回頭再好好說道?”
“啐!”小兒怒目相視,“你個沽名釣譽(yù)的無恥之徒,今日我定要替姐姐討個公道……”
他再次舉起手上椅子往蕭乾身上砸,可也不知怎么的,那椅子剛被他舉到頭頂,就像抽風(fēng)似的抖了起來——不對,抖的是那小兒的手。
“我,我……”他聲音也在抖。
墨九隔了紅蓋頭,只能默默聽著,什么也看不見,但手上紅綢巾子動了動,憑著她對蕭六郎的了解,幾乎可以肯定,這可憐的小子是著了他的道兒。
蕭乾不言不語也不動,眉目深邃,疏離的語氣,看似溫和,卻拒人于千里之外,“放下椅子,本座再給你一次機(jī)會?!?br/> 那小兒在原地僵持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著將高舉的椅子擲在地上,“蕭大郎……哈哈哈……蕭大郎,你負(fù)我姐姐,害她性命……我要將你千刀萬剮……哈哈哈……碎尸萬段……”
他不打了,只笑,一直笑,瘋狂的大笑。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眾人不知所措。
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原來那小兒是個瘋子。
在眾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中,小兒笑聲不止,自然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可他沒法子控制狂躁的情緒與笑聲,面部表情扭曲著,又笑又哭,“哈哈哈……蕭大郎……我要?dú)⒘四恪瓪⒘四恪覟槭裁匆??哈哈哈……你害我,你對我做了什么?我為什么要笑??br/> “轟”一聲,大家都在笑。
原想等待秘辛揭曉,結(jié)果只是鬧劇。
“可憐見的。”蕭乾輕緩的聲音,似含了悲天憫人的情懷,“薛昉,把這小哥帶下去,給些吃的,回頭我給他治治病。”
“喏。”薛昉看了這么久,就等他一聲令下,大步過去抓住比他矮半個頭的小子,很順利就帶走了。
僵局被打破,那小兒尖呼聲還在,可蕭府的臉面卻找補(bǔ)回來了——先前不管是把他叉出去打一頓,還是抓起來交給官府,說到底都是蕭家自己找臺階。
有這樣一場,大郎曾經(jīng)負(fù)心于人,或者他曾讓一個女子失了名節(jié)還失去性命的事,都會讓人產(chǎn)生很多聯(lián)想,損害蕭氏最為在意的聲名。
可若那小兒是個瘋子,自然另當(dāng)別論。
墨九有點(diǎn)想笑——這蕭六郎整人,比她還要缺德。
只不知,有幾人看出是他干的?
蕭運(yùn)長瞥蕭乾一眼,松口氣,拱手向喜堂上的來賓道:“讓諸公見笑了!今日犬子大喜,禮已成,還請諸公移步赴宴?!?br/> 說罷他似是為了挽回顏面,朗聲大喊道:“朱四,去搬兩壇梨觴來,為諸公壓壓驚?!?br/> 朱四應(yīng)著去了。
很快,他又匆匆回來,與蕭運(yùn)長耳語了幾句,神色略有些不安。
蕭運(yùn)長聽了他的話,面色一變,可遲疑良久,卻沒有因?yàn)閮r值千金的梨觴少了幾壇而著惱。
他只問:“人在何處?”
朱四道:“晨時已離府?!?br/> “他若為酒而來,送他幾壇也就罷了,只怕是……”蕭運(yùn)長想了想,停住話,又沖朱四擺擺手,“下去吧,休得向人提及?!?br/> ——
喜房設(shè)在南山院。
從內(nèi)而外,一片大紅的喜色。
因新郎倌身子不便,撒帳鬧房一事便省了,蕭乾把墨九送入洞房,也沒繼續(xù)旁的禮數(shù),便匆匆離開。
藍(lán)姑姑對墨九說他在外面招呼賓客,墨九卻不怎么信。
畢竟今兒不是蕭六郎成婚。
依他那性子能代為拜堂估計都死了一千萬個細(xì)胞了,再讓他去招呼客人,那不如直接把他殺了——不,他不如直接把人殺了。
蕭六郎不喜接近女人。
這一點(diǎn),墨九早就發(fā)現(xiàn)了。
他居住的那個乾元小筑就很變態(tài),從里到外沒有一個女人,就連旺財也是一只公狗。
原本她的婚儀就只走個過程,蕭家人這個時候都在忙著打點(diǎn)賓客,理順?biāo)泥l(xiāng)八里的復(fù)雜關(guān)系,與朝堂臣公打交道。于是婚宴就變成了一個交游的圈子,墨九這個新娘子,入了洞房,也就沒人理會了。
做了真正的大少夫人,老夫人又為墨九指了幾個丫頭來身邊伺候。但墨九不習(xí)慣與陌生人相處,讓藍(lán)姑姑把她們攆到外面去吃喝,只留下她與如花婆兩個人。
墨九坐在床沿,一把拉下蓋頭。
“可算都走干凈了,差點(diǎn)悶死我?!?br/> 藍(lán)姑姑與她相處得久,神經(jīng)已鍛煉得大條許多,覺得這姑奶奶能等到這時才掀蓋頭,已是托了上天的福。她原本想說不吉利,可仔細(xì)一想,她家姑娘這都第三樁姻緣了,又怎會吉利?
如花婆少見墨九,對她的認(rèn)知還停留在以前那個人身上,上前撿了蓋頭便要重新為她蓋上,“大少夫人,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莫非你以為會有人來給我掀蓋頭不曾?”墨九瞪她一眼,把蓋頭扯過來丟到腳那一頭,踢了踢,就躺下去。
昨晚她吃酒到深夜,早上又起得早,沒有睡好,打個呵欠就想在床上滾一圈。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褥子下硌人的時候,跳起來就把下面的花生紅棗桂圓給拂到地上。
“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如花婆想哭,“姑娘,這可都是吉物,是為子孫延續(xù),早生貴子……”
墨九把手枕在頸后,美美嘆口氣,“那你先去問問蕭大郎,尚能戰(zhàn)否?”
如花婆一怔,臉怪異的抽搐著,半聲都吭不出來。墨九眉心一蹙,語重心長地勸她,“年紀(jì)大了,就別學(xué)人家扮嫩??茨隳樕系舻拿娣?,可嗆死我了?!?br/> “咳!如花嬸子,別與她一般計較?!焙么踹@是大媒,哪有新娘剛?cè)攵捶?,就把媒婆氣走的道理?藍(lán)姑姑拿過喜被,想為墨九蓋上,順便堵住她的嘴。可墨九卻陡然睜開眼睛,突兀道:“先前喜堂上那孩子,怎樣了?”
她自己也才十五歲,非得叫與她差不多年紀(jì)的人是孩子,藍(lán)姑姑服氣了,“姑娘就別操這份心了。薛侍統(tǒng)是個好人,由他帶下去,想來吃不了什么苦頭。”
說到這里,藍(lán)姑姑一嘆,“唉,那孩子也怪可憐的,小小年紀(jì)得了這樣的怪病,瘋瘋癲癲,與你一個樣子?!?br/> “別扯我好不?”墨九瞪眼,“你看我是瘋子?”
藍(lán)姑姑反問:“你覺得自己不瘋?”
墨九半瞇下眼,正經(jīng)點(diǎn)頭:“……瘋?!?br/> 說真話沒有人信,說假話藍(lán)姑姑馬上就信了。她松口氣,直道姑娘有了覺悟,看來也沒有那么瘋。爾后,她又延伸道:“那小郎剛?cè)胂蔡玫臅r候,似乎也沒那么瘋?!?br/> “他當(dāng)然不瘋。”墨九哭笑不得,不好把蕭六郎作怪的事說給她,只暗自搖了搖頭,想到竹樓里那個與她隔了一層帳幔見過面的男人,好奇地道:“蕭大郎都病成那副德性了,還有心思去勾搭姑娘,始亂終棄,可算得上色界狂魔,相當(dāng)不易了!”
藍(lán)姑姑都不樂意瞅她了,頭低低垂下,“姑娘,嘴下留人?!?br/> 墨九撇了撇嘴,老氣橫秋地嘆氣,“不曉得是他負(fù)了人家姑娘在先,還是臥病在先……”
這個事藍(lán)姑姑不知,如花婆卻清楚。
這廝是個好事的,做了這個媒,幾乎把蕭府八輩祖宗都搞明白了。她道:那蕭大郎打小身子骨就弱,一年吃藥的時間比不吃藥還多。但他小時候不是這般,除了病怏怏的,與旁人的生活也沒多大區(qū)別。認(rèn)真說來,他犯癔癥也不過三年左右,當(dāng)時若非六郎及時出手,恐就沒得性命了。
“也就是說,他三年前也是可以始亂終棄的?”墨九恍然大悟,點(diǎn)點(diǎn)頭,“這樣說來,那小子的話,八成是真的了……莫非蕭大郎也是受了情傷,才變成今日這般的?”
她完全就是好奇,根本就沒有把蕭大郎當(dāng)自家夫婿的覺悟,興致勃勃談?wù)撝c別家姑娘的情事,半點(diǎn)感受都沒有。
如花婆搖頭,藍(lán)姑姑望天。
墨九考慮一瞬,默默翻個身,把被子拉高,“也不曉得今晚洞房,蕭六郎會不會代行?”
如花婆繼續(xù)搖頭,藍(lán)姑姑還在望天。
墨九偷偷望一眼案桌上的糕餅與酒樽,似有遺憾般幽幽一嘆:“那合巹酒,若有梨觴般美味就好了?!?br/> 說到此,她想到什么似的,把用細(xì)繩拴在脖子上的板指拿出來瞧了瞧,“這么貴重的東西,都肯輕易給人,那家伙是喝醉了吧?我若真去臨安,拿這個找他,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呵呵一聲,她把它塞入脖子,“……想得美,我的了?!?br/> 看見自家姑娘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地發(fā)傻,藍(lán)姑姑回望一眼如花婆,頗為無奈,如花婆可憐巴巴的抿著唇,卻不敢做半個動作來回應(yīng)她——她怕臉上擦的粉會掉。
沉默一會,看墨九真就這樣睡了,如花婆有些忍不住嘴碎,“大少夫人,你就不準(zhǔn)備準(zhǔn)備嗎?”
墨九眼也不睜,回問:“準(zhǔn)備啥?”
如花婆道:“萬一大爺過來洞房……”
墨九微微一怔,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愣愣看著如花婆,好像這才想到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個人考慮好久,下床就匆匆找鞋子。
“走,姑姑,我們回小院?!?br/> 藍(lán)姑姑快瘋了,按住她的手,阻止道:“你回去做什么?”
墨九望著她,平靜地道:“我上次在蕭六郎那里順的藥,你放哪兒了?”
藍(lán)姑姑:“你要做什么?”
墨九眉毛微揚(yáng),努嘴望了望合巹酒盞,“他若敢亂來,我就毒死他呀?”
“嗚!”藍(lán)姑姑死的心都有了,趴在喜被上痛哭。
——
蕭府各院都很熱鬧,前院男賓在一起,個個吃得面紅耳赤,后院小姐丫頭們湊在一起,擲骰子吃酒,女眷們湊在一起,論繡品談相公,說婆婆道小姑理妯娌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