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與謝忱暫居的住所相距不遠,都是原先一個縣令的私宅。縣令原是趙集鎮(zhèn)人,在老家置了宅子,后來外放去了別地做官,屋子就空閑下來。如今丞相與樞密使到此,他便做個順水人情,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自家宅子挪出來,讓公家使用。
墨九學考古的,對古風建筑很有興趣。
一路入內,她左右四顧,水眸晶亮。
這個宅子與蕭家那種高門大戶的建筑風格又有不同。若把他們都比喻成古代建筑中的美女。那么蕭家傾國傾城,這宅子便是小家碧玉。不華麗,不大氣,卻自有一番風雅溫韻。
這時已是晌午。
大概蕭乾了解她的秉性,二話不說就把她帶入飯?zhí)谩?br/> 聞著里間濃濃的飯菜香味兒,墨九很滿意。
可她沒有想到,一入飯?zhí)茫鸵姷搅巳齻€怪人。
三個家伙都在吃飯,一人端一個大海碗,其中一個翹著蘭花指,動作姿態(tài)極是女性化。其中一個口念阿彌陀,吃飯斯文速度卻很快。另外一個像個莽夫,腦袋都快鉆到碗里去了,絡腮胡子上沾了好幾顆飯粒。三個人,一人一個風格,雅士與土匪,詭異地和諧。
在蕭家時,她從未在蕭乾身邊見過他們。微微訝然一下,在另外一張桌子坐下來,看蕭乾為她安排飯菜,一只手指輕輕敲擊桌案,并未多問。
蕭乾也沒有向她解釋,只皺眉看了一眼,輕輕揮手,那三個家伙就不情不愿地放下碗,默默盯著墨九桌上的飯菜,一言不發(fā)。
墨九抬眼望蕭乾,“這樣很殘忍?!?br/> 蕭乾不知道她在說什么,眉梢一揚。
墨九又肯定地點點頭,“吃飯是人類最為愉悅的一種感受。都說‘催工不催食’,打斷人家吃飯,那不僅不禮貌,而且是極為缺德的行為?!?br/> 蕭乾偏頭看那三人一眼,目光深深,卻不以為意??赡侨齻€家伙卻都產生了一種感恩戴德的同鳴感。
擊西翹著蘭花指,掩面而泣,“這位郎君說得好有道理,主上,擊西不過只吃了三碗而已?!?br/> 走南重重點頭,“我也不過三碗?!?br/> 闖北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你兩個太沒體統(tǒng),吃這樣多,丟死佛爺的人了?!?br/> 擊西和闖北同時怒視他,“假和尚,你頓頓都吃四碗,怎好意思雙重標準,說我們吃得多?!”
闖北雙眼緊闔,一副寶相莊重的嚴肅樣,“你們乃俗人,吃下肚的,那是五谷雜糧,只會增添輪回業(yè)報。老衲乃高僧,吃下肚的,那是正道圣諦,是為濟世渡人,大義也。”
擊西和走南同時吐了。
看他三個爭論不休,蕭乾揉著額頭,容色淡定清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墨九到這異世,還沒有見過比藍姑姑更二的人,聽得津津有味,只看著蕭乾道:“吃個飯都有這樣多的說法,可真是為難死他們了。”
蕭乾淡然問,“本座更為難?!?br/> 墨九一怔,差點笑出聲。
每天有幾只這樣的家伙在跟前,他還能保持淡定與嚴肅,確實比任何人都為難。不過,她目前除了對將上桌的菜有興趣之外,最好奇的是,蕭乾為什么會允許她進來,沒有半分阻止?
她還沒有想明白,三個爭論的家伙,就看見了男裝的墨九。擊西“咦”了一聲,翹著蘭花指小聲道:“主上,擊西方才發(fā)現,這位小郎長得好生俊俏,只比擊西丑那么一點點,還有些面熟?”
這一回,換走南和闖北吐了。
蕭乾似乎并不想讓人知道墨九的真正身份,一張刀削斧鑿的俊臉上,泛著清冷如水的質感,淡淡的聲線不輕不重,卻極是悅耳。
“你們喚他九爺便可,是本座從外地請來的堪輿(風水)大師。”
外地請來的?墨九臉頰微微一抽,總算感覺到了一點苗頭——蕭六郎這貨不會那么好心由著她在蕭府之外蹦噠,今兒見到她過來,他不趕不攆也沒有擺臉色,還特地給了她一個光鮮亮麗的頭銜,看來與她的“專業(yè)”有關了。他有事用得上她。
擊西、走南與闖北三個,這時已鬧開。
走南道:“外地來的大師,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闖北道:“阿彌陀佛,不厲害主上怎會請來?”
擊西道:“哼,再厲害又怎樣,他又不如擊西生得美。”
走南和闖北瞪他一眼,三只又開始小聲吵了起來。
一直默默不語的薛昉,為墨九添上一副碗筷,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疑惑地看向蕭乾冷峻的面孔,“主上請……九爺來,可是為了趙集渡的天女石?”
墨九極是敏感,握筷抬頭,“什么天女石?”
不等蕭乾和薛昉回答,擊西便從爭吵中抽離,搶著答了,“就是一個不如擊西長得美的美女石雕?!?br/> 擊西、走南和闖北三個家伙,都是多嘴之人,完全不需要蕭乾和薛昉補充,墨九就明白了事情的由來。
天女石是一座石雕,位于趙集渡上游三里處,究竟什么時候做成的,沒有人知道,只因石雕像為女子,被當地村民稱為“天女石”,認為是上古之神用以鎮(zhèn)河所雕,一直把她當神石一樣膜拜。
石雕的身上刻有水位線,長期以為,也成為了縣衙觀水與測水位之用。這些年趙集渡從未發(fā)過大水,村民都說有天女石鎮(zhèn)河,可前不久,天女石突然倒入江中,第二日便開始傾盆大雨,接著便發(fā)生了洪澇。
村民認為是趙集渡口的船娘終日在此行淫丨穢之事,惹得天女不悅,這才降下天災,于是除了每日在河岸祭拜之外,還要求官府整治趙集渡的船娘,再祭祀三牲,把天女“扶”起來,以保佑河岸民眾。
聽完傳言,墨九道:“既然是天女,心胸自然寬闊,她怎會不體諒世人苦處,為一點小事就置氣?”
薛昉道:“民眾可不這么想,他們要官府扶起天女石。”
墨九笑道:“那就扶唄?!?br/> 薛昉瞥了蕭乾一眼,小聲回道:“天女石倒下的第二日,河岸的村民就曾試圖把她扶起來,并沒有成功。官府也派人幾次三番試過了……”
墨九奇怪了:“是石雕太重?”
薛昉點點頭,又搖搖頭,“石雕太重是其一,除此還有一件更為麻煩的事。天女石倒入水里之后,顛了個兒,我們查探時發(fā)現,她的雙腳被九個鐵環(huán)牢牢套住。只要鐵環(huán)不解開,天女石就無法站立?!?br/> 九個鐵環(huán)?綁住了雙腳?
墨九正在思量,卻聽薛昉道:“九爺可知個中奧秘?”
這聲“九爺”喊得墨九很舒坦,她瞄一眼蕭乾,嚴肅點點頭,“那是自然。”
薛昉目光微微一亮,急巴巴等著她說,她卻不慌不亂,夾了一筷子菜,方嚴肅道:“這個天女定然好吃懶做,在天庭時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這才被捆仙繩捆在河岸的,那九個鐵環(huán),便是捆仙繩!”
薛昉眉頭一蹙,似信非信。擊西和走南幾個卻一下子來了興趣,齊刷刷湊到她的桌子邊上,一臉看故事的歡暢:“九爺果然厲害,連捆仙繩都見過??欤艩斂熘v講?!?br/> 幾個人七嘴八舌,蕭乾一臉黑線,“閉嘴!”
三個家伙果然閉了嘴,薛昉卻輕聲笑了起來。
蕭乾看向墨九,淡淡道:“說正事,不許玩笑?!?br/> 墨九撇下嘴巴:“有條件。”
蕭乾道:“允?!?br/> 這么好說話?墨九更奇怪了,“你就不問問我,條件是什么?”
蕭乾輕“嗯”一聲,目無波瀾。
這貨的思維向來與旁人不一樣,墨九審視他一瞬,也就懶得再賣關子了。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道:“從你們的描述來看,那九個鐵環(huán),應當是四大機關術之一的九連環(huán)。這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只要按我說的法子就可以了?!?br/> 三顆腦袋湊向蕭乾,“主上,這事我去辦?!?br/> 三個人都爭著要去,結果到底是走南的塊頭大,被認為最能震得住場面,不會被村民欺負,他走到墨九邊上,聽她耳語了幾句,二話不說,就與薛昉匆匆去了。
墨九看著他的背影,皺了皺眉頭,問蕭乾:“你好心留我下來,就為了解開九連環(huán)?”
蕭乾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讓擊西拿來一個白玉酒壺,放在墨九桌上,一雙清涼無波的眼,帶了一抹淺淺的碎金暗芒,深邃,幽暗,目光也更為專注,“給你的。”
“給我的好處費?就是一壺酒?”墨九似笑非笑的瞟他,“我很懷疑你的誠意?!彼呎f邊撥開了酒壺的塞子,湊近一聞,便聽蕭乾道:“擊西,九爺不要,便收回來吧?!?br/> 撲面而來的馥郁芳香,醉了墨九的鼻子。
看擊西走過來,她趕緊把白玉酒壺捂著懷里,嚴肅道:“出棋不悔真君子,已贈物品不相還——誠意是差了點,可我這人最愛將就?!?br/> 那一壺酒更是蕭氏百年陳釀——梨觴。
隔了這么久再聞到這味兒,墨九渾身舒坦。
小小吃了一口,她道:“蕭六郎,先說好啊。酒是酒,條件是條件,酒是你自愿給我喝的,可別與先前答應我的條件混為一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