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父子(九)
“貴客大恩,我密羯部上下沒齒難忘!”老藥師溫抹聽了,喜出望外!膝蓋一曲,就要再度跪倒磕頭。雙臂卻被寧子明死死拉住,無法往下移動分毫。
“貴客大恩,我密羯部上下沒齒難忘!”周圍旁觀的長老、貴胄和一干牧民們,卻沒受到任何阻攔。聽聞少年“神醫(yī)”非但答應了向部落藥師傳授絕技,并且還準許再帶兩個年青徒弟旁聽,紛紛再度拜倒,大聲致謝。
他們當中絕大多數(shù)人不通岐黃,當然也不可能清楚“刮骨療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但是,他們卻知道能讓自家藥師長老反復叩首相求的本領,肯定價值連城。因此一個個拜得真心實意,感激滿臉。
寧子明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伙客套幾句。說回鶻大唐本屬一家,雖然世事變遷,卻依舊血脈相連之類。眾回鶻長老、貴胄和牧民們聽了,愈發(fā)歡聲雷動,都覺得眼前這個貴客雖然年紀不大,卻通曉事理,有情有義,是個值得大伙真心結(jié)交的英雄豪杰。
待到圍觀者紛紛散去,兄弟兩個再想安安靜靜地去吃頓飯,卻徹底沒了可能。無論走到哪兒,都不停地有人湊上前致謝。路過店鋪商號,什么東西只要多看上幾眼,還沒等問價,已經(jīng)被掌柜迫不及待地拿起來塞進了手中。待進了路邊的飯館,連水單都沒人給看,當值的大伙計立刻將吩咐廚房將最拿手的菜肴下了鍋,須臾之間,就滿滿擺了一大桌,分文不取。
實在受不了密羯部上下的熱情,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以最快速度填飽了肚子,逃一般躲回租來的帳篷。本以為可以暫且躲出一份清靜,誰料想,藥師溫抹又擔心自家新拜的師父和師叔睡覺時給凍壞了身子骨,專門派遣管家?guī)е拿铨g少女前來替二人暖被窩……
這下,可把寧子明跟窘了個面紅耳赤。好說歹說,賭咒發(fā)誓,最后干脆拿出后腦有傷,三年內(nèi)不能接近女色為由頭,才勉強把管家和少女們給送走。猛回頭,卻又忽然意識到大哥柴榮今年已經(jīng)將近而立,沿途一直未見“葷腥”。不覺心生幾分歉然,搔了搔頭皮,低聲說道:“大哥,大哥若是看上了哪個女子,盡管將她留下。反正,反正你我兄弟,至少得在這里逗留小半個月。身邊有個端茶倒水的,倒也方便!”
“我呸!你小子,剛才干什么去了。如今把人都趕走了,又來跟哥哥我裝大方!”柴榮沖著他啐了一口,笑著搖頭,“算了,你做了一整天的圣人,施恩不望報,我這做哥哥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扯你的后腿。這半個月,就自己給自己暖被窩吧,好歹春天已經(jīng)來了,不至于落下個老寒腿!”
寧子明聞聽,愈發(fā)覺得自己做事有失周密,尷尬得手足無措。柴榮見了,趕緊笑著補充道,“行了,我跟你說笑而已。我又不是那種馬?沒有女人就睡不著覺!況且據(jù)我觀察,這密羯部風俗習慣,與中原已經(jīng)極為接近。那四個女婢還都是處子,你我兄弟睡了她們,又不方便帶回中原。她們自己若是身背后沒有個足夠硬的父兄撐腰,將來在夫家,可就很難抬起頭來了!”
“噢!”寧子明低低的答應了一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從昏迷中恢復清醒以來,他認識的所有女人加在一塊兒還湊不足一個巴掌。寧采臣也好,韓重赟也罷,也都是行伍之人,心思都沒放在日?,嵤律?,當然也沒有誰想到對他進行一些男女方面的基本啟蒙。因此對于處子與非處子的概念,少年人心中至今都迷迷糊糊。更無法理解,為何沒有足夠硬的父兄撐腰,非處子嫁人后,就在夫家抬不起頭來?(注1)
既然三人已經(jīng)義結(jié)金蘭,柴榮便將他自己當成了貨真價實的長兄。敏銳地察覺到了寧子明的青澀,愣了愣,皺著眉頭驚問:“莫非你還是個雛兒?連個暖床的丫鬟都未曾有過?我的老天爺!你可真讓我開了眼!”
“我,我,我……”寧子明窘迫得如同偷東西被抓了現(xiàn)行般,無地自容。抬起衣袖擦了把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我先前不是一直在瓦崗山上混日子么。大家伙都朝不保夕,誰顧得上拿我當公子哥看?至于,至于到了武勝軍,就一直,一直訓練、打仗,馬不停蹄。當然,當然就更沒有功夫管其他事情!”
“天!”柴榮跌坐在胡凳上,用手直揉自家眉頭,“就是尋常鄉(xiāng)下大戶,到了你這個年紀,也早買了貼身丫鬟,真刀實槍研習男女之事了,你居然至今一竅不通?你居然還會是個皇子?說實話,要不是那馮吉一口咬定,你自己又始終模棱兩可,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鄭王殿下!”
“我還巴不得不是呢!可偏偏又否認不得!”提到自己那稀里糊涂的身份,寧子明心頭里就涌起一團陰影,咧了咧嘴巴,悻然道。
草原夜晚的風有些大,吹透帳篷的壁上,將帳篷里的燭火吹得跳躍不定。
寧子明的面孔,也被燈火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感覺有些冷,抬起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這個動作卻沒給他自己帶來任何暖意,只令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變得單弱異常。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打擊你!”柴榮立刻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哪壺不開提哪壺,趕緊拱了下手,主動解釋?!翱蔀樾治艺娴模娴挠X得此事非常蹊蹺。無論從言談舉止,還是待人接物上,你都不像是出身于顯赫之家。甚至連中戶都非常勉強,頂多長了幅富貴皮囊而已!你別誤會!為兄我不是看不起你,我自己的出身也非常普通。家中據(jù)說曾經(jīng)有錢過,可到了我父親這輩兒早就花干凈了,所以我才被姑姑和姑父領去收養(yǎng)!我見過的豪門子弟,大多數(shù)都即便沒把眼睛長到了頭頂上,而傲得生人勿近。像你二哥這樣的,已經(jīng)是其中的異數(shù)??扇舴窃?jīng)跟咱們倆同生共死過一回,彼此惺惺相惜,他才不會拿正眼看一個商販和刀客!”
“呵呵——!”寧子明咧了咧嘴,小聲苦笑。他自己何嘗不覺得,自己的性情和舉止,都不似出身與大戶之家?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證據(jù)和證人,確定他就是二皇子石延寶。他越是努力否認,就越是像故意在逃避現(xiàn)實!
他不想做二皇子,從一開始就不想。
可他卻無法擺脫這個身份,哪怕使盡了全身解數(shù)。
“還有你這身刮骨療毒的絕技!說實話,若不是晶娘已經(jīng)無藥可救,誰敢讓你冒險一試?雖然密羯部拿此技當個寶,可巫醫(yī)樂師百工之流,自古以來就是賤業(yè)!你如果真的是個皇子,家中長輩怎么肯讓你學這些東西?退一萬步講,即便是扶搖子愿意教,沒有十年苦功,你怎么可能精熟到如此地步?”柴榮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字字句句刺在他內(nèi)心世界的最敏感處。
“嘶——!”寧子明又倒吸了一口冷氣,神情變得愈發(fā)凝重。這的確是個非常大的疑問,他自己也始終百思不解。雖然他一直對外人說,此術(shù)乃陳摶所傳授。可在師父陳摶身邊那么久,他好像也沒見到陳摶親自施展過!
“我究竟是不是二皇子?”
“我不是二皇子,為何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些被殺的記憶是怎么回事?為何零零碎碎,總是在我腦袋里出現(xiàn)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楚?”
“我……?”
……
數(shù)不清的疑問,一并涌上心頭。讓他仿佛靈魂被抽干了般,臉色蒼白,目光呆滯,身體搖搖晃晃。
“算了,你也不必為此而懊惱!”沒想到寧子明會被刺激到如此地步,柴榮嚇得站起身,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反正無論你是姓石也好,姓寧姓鄭也罷,都是我的三弟。為兄幫不了你去奪回江山,護住你一輩子不再被人追殺,應該不成問題。”
“多些大哥!”感覺到對方掌心處傳來的力量,寧子明咧著嘴拱手。除了韓重赟之外,柴榮是世間第二個不管他是誰,也要拿他當兄弟的人,令他無法不覺得心中溫暖。
但是轉(zhuǎn)瞬過后,他就想起了常思跟自己之間的約定。明亮的眼神再度變得黯淡,“此去遼東之后,無論能不能確定我就是石延寶,我都必須返回潞州。武勝軍,武勝軍那邊,我得有個交待!”
“交待什么?莫非你舍不得那個指揮使之位?”柴榮聽得微微一愣,看了他幾眼,遲疑著說道,“咱們兄弟三個一起闖蕩天下多好,彼此之間還能有個照應!你放心,如果哪天你想出仕,為兄肯定幫你某個不會比指揮更低的官職!”
“不是,不是為了當官!”寧子明聞聽,趕緊連連擺手。
“那又是為何?莫非常叔父手里,還拿捏著你的什么把柄?據(jù)說所知,他可不是那種人!”柴榮眉頭緊皺,目光溫暖宛若晨暉。
“我,我曾經(jīng)答應過常節(jié)度,不離開武勝軍!不再給任何人添麻煩!”寧子明被他看得心中發(fā)虛,只好又苦笑了幾聲,將自己跟常思之間的君子之約如實相告?!爱敵跛认挛?,是有條件的。他說他是生意人,不能白為我擔風險……”
“這些話,你也信?”柴榮兩眼瞪了溜圓,滿臉驚詫地追問。
“我知道所謂交易,是常節(jié)度的玩笑話???,可我的確不該拖累他。他已經(jīng)為我丟了入朝的機會,如果我再出爾反爾,豈不是,豈不是讓他什么都沒落下?!”寧子明想了想,實話實說。